第3章
他已經消失很多年了。
時間可以讓很多東西變得麵目全非。易慈後來回家參加過幾次同學聚會,別說認不出大多人的臉,好多連名字都記不清了。可是李均意和所有人都不一樣,此刻他坐在自己對麵,易慈居然覺得他一點都沒有變,至少,看自己的目光一如從前。
見著人,她眼睛突然就有點發酸,為了掩飾,她趕緊抬起碗把剩下的冰粉一口喝掉,深吸一口氣,把苦味咽下去。苦瓜冰粉,什麽黑暗料理。
她問:“我怎麽叫你?”
他說:“現在叫謝啟。”
“我認識的那個李均意去哪裏了?”
“你就當死了。”
靜了會兒。
她心裏難過,又有點賭氣:“我隻認識李均意,別的名字我不叫。”
他嗯一聲,麵上沒什麽情緒,說:“你開心就好。”
“你幹嘛裝不認識我?”她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像在逼問。
“你跟談初在相親,我怎麽好跟你來個久別重逢,壞人好事。”語氣輕飄飄的,很從容。
易慈心中冷笑,繼續質問:“那你又為什麽天天給我送苦瓜,明明知道我不愛吃!”
太壞了這人,知道自己不愛吃也不想浪費,就是故意的!
李均意挑了挑眉:“我以前在你家飯桌上幫你吃了那麽多苦瓜,你就吃幾天怎麽了?算你還我。”
易慈震驚:“你當年可不是這麽說的,你當年說你愛吃,還讓我給你留著!”
那還能怎麽說。李均意委婉道:“我也不是一開始就愛吃苦的人。”
這話讓易慈沉默了會兒。
她最後選擇拍個馬屁:“我在你這兒吃了一個月苦瓜,還真覺得沒那麽難吃了,你們這裏的廚師手藝真好。”
李均意說:“可能不是廚師做得好吃,而是你長大了,能吃懂苦味了。”
易慈哦一聲,下意識損他一句:“吃個苦瓜你還吃出哲理了。”
李均意笑,問她:“要不要再吃一個菠蘿油?剛剛路過看見廚房有,新鮮出爐。”
易慈立刻道:“再加一杯凍檸茶。”
沒一會兒服務員端著她的加餐來了。但除了菠蘿油和凍檸茶,還另有一份金槍魚茶泡飯。
易慈有點奇怪,下意識指著飯跟服務員說:“沒點這個,送錯了?”
對麵的李均意瞥她一眼:“這是我的飯,我還沒吃。你還吃得下飯嗎?”
說完掃了眼她吃剩的那堆空碟子,和她手上的菠蘿油。
……還真吃得下。易慈哦一聲:“吃不下了。你怎麽這個點還沒吃飯?”
李均意解釋說:“出差,今天下飛機就過來見你了,沒空吃。”
開餐廳的老板不在店裏忙,出差做什麽?易慈心裏疑惑,但沒問,咬了一大口菠蘿油嚼著,看李均意吃飯。
看了會兒易慈才發現不對勁。
她皺起眉問:“你怎麽用右手拿勺子?”
李均意是左撇子。
他把勺子換到了左手吃給她看,“現在左右手都能用,這些年我每天訓練自己用右手。”
易慈啊一聲:“為什麽要練?”
李均意說:“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做到違背天性。”
易慈哦一聲,繼續看他吃東西,不說話了。
因為種種原因,初高中時易慈間歇性討厭李均意,就感覺這人幹什麽都特別裝,天天凹校園男神的形象,吃個包子都要吃出氛圍感,慢條斯理細嚼慢咽簡直一點都不像個男人,跟貓吃食一樣,裝什麽裝!
可多年以後,她居然覺得他吃飯其實很好看,非常……優雅?跟自己圈子裏那些運動健將吃飯完全不同,易慈已經很久沒看到幹個飯都這麽歲月靜好的男人了。
李均意吃了會兒,主動起了個話頭:“怎麽最近一直來吃飯,想照顧我生意?”
這話很客套得刻意。
易慈也隻能接過話茬跟他客套:“老朋友的店,當然要多來捧場。”頓了下,“不過你怎麽會開餐廳啊?”
李均意問她:“我為什麽不能開餐廳?”
易慈說:“按照以前對你的想象,總覺得你應該去當什麽物理學家,待在實驗室裏……不然就當個老師之類的,感覺開餐廳跟你不搭。”
他這張臉太不食人間煙火了,和煙火氣……沒什麽聯係,談初說李均意做飯好吃,可易慈完全想象不出來他做飯的樣子。
李均意聽完她的話,放下手裏的勺子,思考了幾秒。
然後他問:“我是不是必須按你們想象的樣子活著?”
易慈愣了愣。
“不管做什麽工作,一樣都是活著,在我眼裏沒什麽區別。還是你覺得,我最後沒成為你們想象中的人就是不對,是往低處走了?”
靜了兩秒。
易慈趕緊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開餐廳也很好,又能賺錢又能自己吃,我就是覺得……”她開始語無倫次,“我就是覺得有點可惜,不是……也不是可惜,我的意思是……”
李均意欣賞了會兒她著急解釋的樣子,輕輕笑了笑:“好了,我沒生氣。”
後來,他們沒再聊什麽,就這麽安安靜靜相對而坐吃東西,易慈單方麵覺得,氣氛有點尷尬。
其實很想問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大二消失以後去了哪兒……然而他們終究是很多年沒見麵,生疏感是有的,剛才幾次試探著想挑個話頭問一問,李均意都回避了,也沒有主動跟她提起的意思,再問下去不禮貌。
吃完飯,他說送易慈回家。
跟這人也沒必要不好意思,易慈慢悠悠跟他往停車場走,上了一輛很新的黑色庫裏南……太誇張了這車。易慈特別想問問他去哪兒發了一筆橫財,想了想,沒好意思問。
上路後,他問過易慈住哪兒以後就自顧自開車。一開始沒說話,像是在思考什麽。
過了會兒他才問:“談初我接觸過一段時間,人還不錯。你對他什麽想法,打算試試?”
易慈被這問題嚇到:“我應該有什麽想法?我沒想法。”
李均意感慨一句:“真是長大了……你居然都出來相親了。”
易慈氣道:“是我爸媽瞎操心,我還很年輕好吧,怎麽可能找不到男朋友,我們體校到處充斥著男性荷爾蒙……懶得考慮而已。”找男朋友還不如多吃點飯。
“怎麽就懶得考慮了。”關心的語氣。
“就……”易慈也不知道自己怎麽開始跟他討論這個了,“沒合適的。”
“你覺得什麽是合適?”好奇的語氣。
她認真思考片刻,最後說了個很樸實的願望:“至少……要能吃得到一起?人要好相處一些,會做飯就更好了,像我爸!以前經常覺得我媽很幸福,一輩子都有人給她做飯吃。”
李均意若有所思的樣子,又問:“還有呢?”
易慈想了想:“……暫時想不出來,沒了吧。”
李均意點點頭:“嗯,知道了。”
知道什麽了?
易慈不太懂他的意思。
聊完相親的事兒,車裏氣氛突然就變得奇奇怪怪的。
……但又說不清楚哪兒怪。
比起過去,他變得更沉默,更冷淡了一些,易慈不知道還能不能像以前一樣跟他相處。
音響裏放著歌。調子很慢的粵語歌,昏昏沉沉,發夢之音。
聽了會兒歌,易慈突然想起了什麽,沒頭沒腦地問他:“你記不記得以前你們年級音樂班的那個大美女,鋼琴彈得非常好的那個女生?每次文藝匯演都有她,喜歡你那個,趙嘉嘉。”
李均意說:“沒印象。”
易慈說:“有一年我回老家,中午到學校給我媽送鑰匙,遇到了那個趙嘉嘉,她現在就在學校當音樂老師。之後她偏要約我吃一頓飯,我不知道為什麽,跟她也不熟,但我還是去了。去了才知道,她是因為你才找我,想跟我打聽,你在做什麽,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孩子,過得好不好。那些人為什麽總想著跟我打聽你?我又不知道。那天趙嘉嘉喝了很多酒,說了一堆跟你有關的事,把我當傾訴對象了。我印象特別深,她說什麽……她有時候覺得你是來凡間曆劫的神仙,你的命裏全是劫,下界一趟,順道也給了她一劫。天啊,夠矯情,我當時聽完渾身起雞皮疙瘩。李均意,你說你是不是狐狸精,這麽多年了還有人對你念念不忘。”
她以前就經常罵自己狐狸精,倒是聽習慣了。李均意想了想,答她:“這件事好像跟我有關係,又好像沒關係……算了,我不評價,祝她幸福。”
聽這語氣,他是真不在乎,也真不記得。易慈歎了口氣,又道:“那天到最後,她把自己喝得人事不省,我送回去的,付了八百多飯錢……八百多到最後就聽了個跟你有關的青春愛情故事,你說說,我虧不虧?”
“這種故事怎麽能用錢衡量,你俗了。”
易慈憤憤道:“我就俗,我那天花了好多錢還沒吃飽。”
李均意想了想:“我這也有一個故事,想聽嗎?我這故事肯定不止八百。”
易慈:“我先試聽,不好聽不結賬。”
李均意嗯一聲:“好,給你試聽。我有一個朋友……”
易慈忍不住翻白眼:“求你換個說法吧李均意!老土死了。”
“你認真聽好吧。”他語氣慢條斯理,“我那個朋友讀高中的時候,對一個女生有好感。”
易慈:“哦。”又是愛情故事嗎。
“當時,他們是朋友,算是很親密的朋友吧。”
易慈:“哦哦。”分不清是友情愛情的橋段啊。
“他喜歡那個女生好多年,沒直說過。”
易慈:“嗯嗯。”
“畢業那天他把高三所有書都賣了,回家路上遇到那個女生拍著籃球朝他衝過來,說沒帶錢,讓我朋友請她吃冰淇淋。最後,他拿賣書的錢請她吃了冰淇淋,高三那麽多書和資料,就換她吃了幾個五羊。”
……
聽完,易慈人身體僵硬地坐在副駕駛上,呆滯。
李均意手指點了點方向盤,問她:“還想聽嗎?這個故事很貴,再聽要付費了。”
再開口,她都有點結巴了:“那你朋友……當時為、為什麽不跟那個女生說啊?”
“說什麽。”
聲音很靜,也很篤定,不像問句。
“……還能說什麽。”
“為什麽一定要說?不想說就不說,這是別人的自由。”
那為什麽現在說?
易慈沒敢問這句話。
說完,他關掉了音響。
庫裏南隔音效果驚人,關上窗,幾乎聽不到外麵的雜音。易慈整個人都亂了,隻覺得密閉的車廂裏裝滿了自己瀕臨失控的心跳聲,響得要命。
後來那一路,她愣是一句話都沒敢再說,安靜而端莊地坐著發呆,強裝鎮定。
好不容易才開到地方。
比起渾身不自在的易慈,李均意看起來倒是毫無異常,停好車就開始解安全帶:“送你進去。你是住教師公寓嗎?”
易慈愣了會兒才想起答他:“啊……嗯,對,教師公寓。別送!我自己上去,就幾步路。”
李均意也沒堅持,嗯一聲:“號碼也留給你了,有空聯係,得閑食飯。”
“嗯。”她魂不守舍的,“好。”
是該走了,車裏那氣氛給烘托得,再不走人都能蒸熟了。
她下車的時候人很不在狀態,走得急,步子邁得很大,有點落荒而逃的意思了。
但還走出去幾步,她突然停了下來,走不動了。
因為腦子裏有個小人跳出來,用一種很瘋狂的語氣告訴她,易慈,現在就回頭去叫住他。你已經浪費很多年了,不要再蹉跎,對於未知的挑戰,必須選擇正麵突破,畏畏縮縮不是運動員的精神麵貌!
試試。
說服自己大概也就用了三四秒。想通後她立刻轉身,小跑回去敲車窗。裏麵自然是有人的,可等了會兒易慈才等到對方慢慢降下車窗,問她:“怎麽了。”
“故事我很喜歡,想繼續聽。明天請你吃早茶好嗎?”她問,“早起跑步過去找你,你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