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李均意。”

……

“李均意。”

一開始他沒反應過來這個名字,對方喊過第二遍後才意識到什麽,慢悠悠回過頭。

來人身著黑色長衫,佩羅馬領。這是一個長相平平無奇的男人,相貌很不起眼,臉上最突出的特質是右眉尖上一道淺淺的疤。

這是他的養父,李初神父。

李均意低下頭,小聲叫了句:“父親。”

他下意識藏了藏手裏的東西。

“你還不習慣這個名字嗎?”

他連忙道:“習慣的,我剛剛就是……沒聽見。”

“你不和大家一起做彌撒,在這裏做什麽?”

李均意吞吞吐吐的:“我……”

對方半蹲到他麵前,問:“手裏是什麽?”

李均意目光有些閃躲,猶豫很久才攤開手給對方看。

他手心裏是一隻斷翅的蝴蝶。灰白色,種類看起來很普通。

神父哦了聲:“你不去做彌撒,在這裏捉蝴蝶?”

他連忙站起來答:“我……我本來想去做彌撒的,但是我在路上撿到了這隻蝴蝶,它飛不起來了。我在想……我能把它治好嗎?”

神父觀察過那隻蝴蝶後,確認那已經是一隻死蝶。

“不能。”他答,“它有它既定的結局,有些事是無法避免的。”

他看著手心裏的蝴蝶,小聲問:“主也不能讓它好起來嗎?”

其實他跟那位神秘的“主”也不太熟,可是來這裏這段時間,從父親的口中,他大概知道了,主是很厲害很厲害的存在,每個來教堂的人都要默念他的名字,呼喚他,尊敬他,有事相求時也會念著他的名字祈禱。

神父說:“主能讓它在另一個世界裏安息,你無法改變它的結局。”

他把那隻蝴蝶“安葬”在教堂主殿外的草坪裏。

後來每次路過那片草坪,李均意總會想死那隻斷翅的蝴蝶。那隻蝴蝶讓他第一次思考有關死亡和永恒的問題,那或許是他後來迷戀上標本的由來。

那是被神父領養的第一個年頭。他從孤兒院被收養,有了一個家,一個不太熟悉新的名字,和一個有些陌生的父親。

小時候的李均意固執地把自己居住的那個小教堂當作家,把神父當成父親,把來教堂的那些信徒當成自己家的客人。可長大一些他才明白,教堂其實不能算作他的家,教堂是所有教徒的家。神父不是他的父親,他甚至不能叫對方爸爸,每次試圖這樣稱呼時,神父總是會嚴肅地訓斥他。

“我不是你爸爸,你隻有一個父,天主是你唯一的父親。”神父說,“是主指引我找到你,把你帶到這裏,我隻是在代替他養育你。”

李均意有些茫然:“那我怎麽稱呼您呢?”

神父道:“和別人一樣就好。”

和大家一樣,稱呼他李神父?

離開孤兒院前,院長說了,以後神父就是你爸爸,你要尊敬他,把他當作親生父親看待,他是你最親的人。

既然是最親的人,為什麽不能用爸爸這樣的稱呼?他為什麽要和別人一樣叫自己的爸爸李神父?

六歲的李均意不明白為什麽。

想來想去,他最後試探著換了一個稱呼:“父親。”沒有爸爸那麽日常隨意,更生疏,也更正式些。

神父沒有應過,但也沒有再訓斥他,沉默著接受了這個叫法。李均意覺得神父應該是看出了他的小心翼翼,無奈之下才接受的。

他們的住所緊鄰教堂,是教區提供的地方,房間隻有幾平米,住兩個人也很勉強,在當地這種屋被叫做鴿子籠。房間很小,他甚至沒辦法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但李均意對自己的生活很知足。能夠碰到一個不錯的養父,有一個睡覺的地方,可以和普通孩子一樣去學校上學,這對他來說已經是美夢一般的生活了。

有時候李均意會覺得,神父於他而言不像親人,更像老師。神父對自己既不慈愛也不生疏,永遠是平靜又從容的。

李均意在一天天中的相處中終於確定了一件事,神父確實沒有把他當成兒子,他對神父而言沒那麽特別。神父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他對來懺悔的人、對來做彌撒的人、對路邊的流浪狗流浪貓態度沒任何不同。他看人永遠是那樣的,禮貌,溫和,冷淡,摻雜幾分漠然和悲憫。被他打量時,李均意總會覺得自己在被一個站在雲端的人凝視,他的目光空曠而遙遠,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

李均意。神父習慣連名帶姓地喊他,沒有叫過他均意,也沒有叫過他的英文名。

他偶爾會因為這樣的家庭關係沮喪。

可是還能奢求什麽?至少他已經有了一個“家”。

在他上小學那段時光,神父一直很忙。講道,聚會祈禱,主持彌撒,準備節日,行聖事,組織義工活動……他管理著整個教堂的大小事宜,似乎永遠都沒有休息日。

神父外出的時候,他會一個人待在那個鴿子籠裏看書,或者在牆上那塊小黑板上寫寫畫畫。

他的第一本《聖經》是中英文雙語版本,神父送他的禮物。因為是父親的禮物,李均意格外珍惜那本書,時不時就翻看幾頁,愛不釋手。

神父某天看見他在翻看那本書,隨口問了一句,看到哪裏了。

李均意答他,看完了。

神父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李均意,不要撒謊。才兩周,你看完了《聖經》?

那麽厚,那麽晦澀的一本書,他怎麽可能看得完?

李均意愣了會兒,很小聲地答,真的看完了。

隨後他合上書,字句清晰開始背誦創世紀。

背著背著,李均意發現神父看自己的目光漸漸變得很驚詫,到後來甚至呆住了,滿臉都寫著不可思議。

他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被神父看得不敢背了,低下頭。

良久,他感覺到神父摸了摸自己的腦袋。

“你這幾天都在背這一章嗎?”

李均意搖搖頭。

“這幾頁我多看了兩遍……就記住了。”

神父沉默了會兒。

“你記性很好,很厲害。”他說,“但是光記住,會背是不夠的,你要用心去理解。明白嗎?”

那是李均意第一次被神父誇獎。

那天以後,他更加努力地記憶那本書。

可惜的是,自那以後神父再也沒有提問過他。

他在學校裏基本沒有什麽朋友,同齡人感興趣的東西都是他無法理解的。

放學後別的小朋友們在外麵瘋玩瘋跑沉迷各種遊戲,李均意要麽在教堂幫忙打掃,要麽回那個鴿子籠看書。

大量的獨處時間讓他隱約明白了書上說的那種感覺——孤獨。可他又覺得,自己的孤獨不單是獨處帶來的,而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空曠。

那種感覺很奇異,從那個鴿子籠的小窗戶望出去時,他總會幻視那個時常夢到的場景,那片白茫茫的雪,那個銀色的,冰冷的世界。

記憶裏,他並沒有去過會下雪的地方。

李均意認為,那片雪或許是他的內心世界,他用這個簡單的結論定義了自己的意識空間。他時常覺得自己的心裏裝滿了風雪,沒有活物。沒有主,沒有父親,沒有朋友,沒有蝴蝶……什麽都沒有,沒有春夏秋,似乎一直是冬天。

神父沒什麽時間管他,上小學李均意已經十分獨立,自己起**學,自己放學坐校車回家,吃飯時去教堂裏找管理小食堂的羅曄姐姐,吃完找個角落寫作業,作業完成後趁教堂裏沒有人偷偷練一會兒鋼琴。天黑以後他就自己背著書包走幾百米回那個鴿子籠,等神父回來。

神父總是有很多要去看望的人。長時間不來教堂的教友、生病的教友、遇到的挫折的教友……他的閑暇時間總是在走訪。如果神父很晚不回來,他一個人呆在家裏,總會有一些不好的聯想。被拋棄過一次的孤兒總會想得多一些,害怕曆史重演。

某天時間已經很晚,神父還是沒回來。他早上出門前交代過自己要去某個患癌的教友家看望,對方是個慈祥的奶奶,每次來教堂做彌撒總會給李均意帶一些糖果,他知道奶奶家住在哪兒。

橫豎睡不著,李均意最後翻出家裏的手電筒,打算去那個奶奶家問問。

去的路上要經過當地一個著名的墳場。右側是一排鐵柵欄,借著淡淡的光,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許多不同的靈魂在那裏安息著。

走著走著,那條路隻走到一半,他遇到了匆匆往回趕的神父。

他朝神父揮揮手電筒。

神父幾步走過來,牽起李均意的手。

他問:“為什麽一個人出來?”

“我來接你。”

神父皺著眉看了看邊上的墓園。

“走這條路,你不怕嗎?”

李均意搖搖頭,“不怕。”

他表情很平靜,確實是不怎麽害怕的樣子。

“為什麽?”

李均意低頭想了想。

“你講經的時候說過,死亡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這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我們每個人都要經曆,人死後靈魂去向別處,肉體在墓園長眠……我想,墓園應該是一個美麗又憂鬱的地方。”

神父偏頭看看他,皺著眉,目光很是驚訝。

又是那種目光。

他被看得很不安,小聲問:“我說錯了嗎?”

他很怕被父親這樣審視。

神父搖頭:“沒有。我隻是覺得……你才三年級,但已經明白了很多,這很不容易。”

李均意皺著眉反駁:“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明白很多事。”

他表情一本正經的,很嚴肅。

神父失笑:“嗯,你不是小孩子了。”

沉默了會兒。

李均意小聲問:“我很奇怪嗎?”

神父搖搖頭:“不奇怪。”頓了下,“就是不太像上小學的小朋友。”

又靜了會兒。

他突然抱怨起來:“我其實不喜歡學校裏的人,他們反應都好遲鈍,還很吵。”

“李均意。”警告的語氣。

“……對不起。”

“在學校要和同學好好相處。”

“嗯。”

他們一同走完那條緊鄰墳場的小路,沒有人再說過話。

後來回憶起童年,李均意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天和神父一起走過的那條小路。他拿著手電在神父邊上緩步走著,一邊思考著關於永生和死亡,一邊在心裏默默地開心。他很慶幸那條路很黑,不然神父絕對不會牽他。

神父的手比他的大很多,掌心溫暖,讓人覺得能夠依靠。

那是他第一次被神父牽著走。

神愛世人,神父也愛世人。可是神父的愛太廣泛了,很難再偏頗一些、多分一點給自己的養子。

所以他記得每一個被對方愛著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