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李均意用時一個小時四十分鍾才把許諾爾逮回了自己的餐廳裏。
“她不適合你們家,你爸不會同意的。”許諾爾一邊玩指甲一邊道,“你不如把她介紹給我吧,她簡直是我的天菜,我真的很喜歡姐姐。”
“她跟你同歲,別叫姐姐。”
“姐姐是一種感覺,你不懂。”
李均意放棄跟她交流了,沉默地給自己的助理發短信,確認對方有沒有訂好他們回去的機票。
許諾爾繼續滔滔不絕道:“你懂嗎?她好有氣質,眼睛好有神,是我最喜歡那款,身材又特別好,以前是運動員對吧?那體力肯定很好,而且我有注意看她的手,她的手真的好漂亮……”
聽到對方誇讚易慈的手指時他才忍無可忍,啪一聲把手機蓋在桌麵上:“你還要我重複多少遍?她是直的,直的,比你手裏的筷子還直。”
“我一見鍾情的人不可能是直的。”
“你每天都要一見鍾情八百次。”
“這次是真的。”
“她是異性戀,你去糾纏她隻會讓自己受傷,我希望你認清現實。”
許諾爾冷笑:“得不到就造謠是吧?謝啟我告訴你,這次我不可能看走眼!別打擊我的積極性,你不能剝奪別人追求愛情的權利!”
李均意無所謂地聳聳肩:“我不剝奪,你隨意。去追,去死纏爛打,我支持你。加油,我迫不及待想看你是怎麽心碎的。”
“……”她拿起麵前的筷子夾了口菜吃,痛心道:“我好嫉妒你。”
“什麽?”
許諾爾氣憤道:“從美國到北京再到這裏,每一次,每一次!我看上的女孩兒要麽喜歡你要麽跟你有牽扯!為什麽!到底為什麽!”
李均意頭也不抬地劃著手機:“因為愛上直女是你的宿命。”
有一條新消息,易慈發來的,他點開。
【你有未婚妻了嗎?】
距離她跟許諾爾見麵,已經過去快兩個小時了。等她問都等了這麽久。
他快速打出一行字:謝啟的未婚妻,跟李均意有什麽關係?
發送。
許諾爾打量一圈這家餐廳:“你幹嘛跑這麽遠來這邊開店啊,難道真看上那個姐姐了?還是現在搞餐飲很賺錢?”
李均意懶得理她:“吃你的飯。”
她不聽,因為聽說了對方是運動員,吃著吃著就開始在網上搜索易慈的信息。
過去許諾爾完全不關注體育項目,短跑?田徑?都不太了解。輸入‘易慈’兩個字以後展開的詞條讓她呆了兩秒:“哇,她以前在國家隊?”
李均意抬眼瞥她一眼,沒說話。
“……靠,小姐姐這張圖腿好長啊!”
“……她在賽場上和平時的樣子不太一樣誒,站跑道上感覺有殺氣!”
“……啊啊啊這裏有她一張私照!和隊友去吃飯的,姐姐好帥好美!化妝也好好看!好甜啊!”
“……謝啟我跟你說,這是我的天菜,天菜!”
“……她是已經退役了嗎?腿受傷了?”
……
李均意心如止水地聽她碎碎念半天,頭越來越疼。
到後來,許諾爾隨意點開了易慈的一個比賽視頻。
外行看熱鬧,她其實也看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就感覺易慈的跑步姿態很好看。
李均意看都不用看,隻聽許諾爾手機裏解說的聲音都知道是哪一場,前年在美國的一場百米預賽。
解說正在向觀眾介紹——現在我們看到的是第四道次,易慈。她的起跑反應、途中跑技術非常出色,同時她也是我們國家接力隊的隊員。
大概是因為形象不錯,每次比賽易慈的鏡頭總是很多,解說看見她話也會變密。
上起跑器,準備。
發槍。
比賽開始。
那場比賽她的起跑速度快得驚人,衝出去時說一騎絕塵是不誇張的。
其實易慈的優勢一直是起跑爆發那一段,接力往往跑第一棒,她後半程加速能力有些欠缺。可那天易慈的狀態好得很反常,後半程依舊保持著領先位置,衝刺的時候甚至反超了一個人。
撞線那一刻解說那聲音激動得高了好幾個分貝。
那天她跑出了自己職業生涯的最好成績。
李均意看過很多次那場比賽的視頻,他記得每一個細節。
跑過終點線後易慈好像還有點蒙,被簇擁上來的隊友圍住後才反應過來什麽,很興奮地蹦了好幾下。
興奮過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她愣了幾秒,呆呆地轉向看台,目光很空。
她走過去,不知道在找什麽,找了很久。
然後她抬起右手做了一個動作。
做完,她似乎有些累,蹲下捂住了臉。
攝影機在側麵,隻拍到了她側麵的動作,並沒有拍到表情。
許諾爾剛好看到那一幕,看完,有些不解地把進度條劃回去,又看了幾遍,奇怪地問:“小姐姐跟你一樣信教嗎?好像是在劃十字誒。”
不,她沒有信仰。
李均意在心裏答。
她是在找我。
吃完一餐,落地這個城市不足十個小時的許諾爾已經被迫踏上了去機場的車。她當然是不願意的,第一次來這邊,她還想好好玩上幾天。李均意並不是很在乎她的意願,很強硬地把她和她的行李丟上車,一路押送她去機場。
直到李均意跟著她進到貴賓休息室的時候許諾爾才忍無可忍地發作:“請回吧,我會乖乖回去的!我不亂跑了!”
李均意搖頭:“我陪你回去。”
“………你是不是很閑啊,偏要看著我到家才放心?拜托,你什麽時候這麽關心我了??”
李均意答:“我隻是陪你回去,順便跟你哥見一麵,開出我的條件,我們的婚約作廢。”
許諾爾臉色變了變。
“我們說好了三年,你要反悔?”
“你繞過我去找她,這在我心裏已經過界了,我不管謝鎮業怎麽說,就算是形式上的東西,我也想立刻停止,你已經打亂了我的計劃。”李均意語速刻意放得很慢,“我以為我們彼此心裏對這段關係都是心裏有數的。所以你為什麽去找她?你不該這麽聽謝鎮業的話。”
許諾爾沉默了會兒,表情漸漸變得有些驚訝。
和她預想中不一樣。
“你真生氣了?”
李均意瞥她一眼,沒有說話。
對視幾秒,許諾爾肯定了自己的結論。沒錯,他很生氣。
這是她沒想到的,這種事居然會讓這個人有情緒?
她對他的印象是理性,客觀,嚴謹,永遠冷靜。
這也是許諾爾選擇他成為自己盟友的原因。
第一次聽到Shawn這個名字,許諾爾還在美國讀書。某次跟著哥哥去參加聚會,她看見一個英俊而高挑的東方人在和別人說話,是親切的華人麵孔,遠遠看去,他端著香檳杯,笑得心不在焉。
許諾宜當時在她耳邊說,那個人就是Shawn,做風投很有名,以後我們或許還要打交道。
在當時曼哈頓的華人圈裏,Shawn確實是個有名的人物。真的見到本人時,許諾爾隻覺得他氣質有些淡,目光裏缺少野心,很不像那個圈子裏的人。
第二次在紐約見麵,他變成了自己的相親對象。
當時她哥哥許諾宜的公司想要爭取謝家的融資。和家裏人聊過後,她表示可以讓出自己的婚姻自主權,前提是別管她的私生活,哥哥同意了。
和謝啟見過麵她才知道,Shawn原來就是謝家那位神秘的大公子。
她很滿意自己的這位未婚夫。
他們達成共識,約定期限後開始成為盟友,在彼此需要的時候配合對方演戲。
他們的婚約本質上就是一場交易。偶爾許諾爾還會覺得,如果真的和他結婚也挺好,省事。
源於骨子裏的某些偏見,她對很多男人都是厭惡的,但謝啟區別於她認識的大多數男人,難得有個男人她看著不煩還能成為朋友,如果以後真的結婚了,各過各的也能舒心些,在他們那個圈子裏,這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約定時間是三年,馬上到期,但她還想跟對方續約,一直合作下去。
這次被他父親謝鎮業三言兩語攛掇過來倒也不是為了別的,純粹是好奇,太好奇了。時不時就往南邊跑?還跑去那邊開餐廳?真稀奇。
在她眼裏謝啟就是個性冷淡的工作狂,天主教徒不讚成婚前性行為,他信教,一直遵從著那個戒律,反正許諾爾從沒見過他和誰有什麽花頭。謝總的生活跟他吃飯的口味一樣,十分清淡。
活得這麽淡的一個人,什麽能讓他不辭辛苦隔三差五就跑來這邊?
一通分析後,許諾爾感覺自己應該是發現了什麽很不得了的事。
她賤兮兮地問:“你到底在生什麽氣?氣我還是氣你爸?”
沒見過,真好玩。
對方不耐煩地閉上了眼。
許諾爾又坐近一些:“多重要的事兒值得謝總親自生氣?”
李均意閉著眼要求她:“請你現在把她的聯係方式刪掉,不要去騷擾她。”
她裝傻:“啊?我沒加她。”
“刪了,別逼我動手。”
“……我就加著看看她朋友圈也不行嗎?搞笑,你憑什麽要求我,我看上她了,我要追她。”
“我叫你刪掉。”
“我不!”
“……”
後來一直到上機李均意都沒再理過她。
許諾爾坐他邊上暗中觀察了會兒,隻發現他看手機的頻率很頻繁,別的反常舉動倒沒什麽。
她無所事事地開始玩自己的指甲。
兩隻手,她隻做了左邊的手指甲,右手沒做,指甲也修剪得很短很整齊。那是一雙保養得很好的雙手。
但李均意最不耐煩看這人在自己麵前擺弄她那雙手,在他眼裏這動作跟孔雀開屏沒什麽區別。
他忍不住開口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大腦才是人體最性感的性器官。”
許諾爾捏捏自己的食指,笑著答他:“但在我眼裏,手才是最性感的部位。你懂什麽,沒有**的無聊男人。”
李均意強忍著衝她翻白眼的衝動,偏開頭。
手機震了一下。
他拿出來看,許諾爾也微微偏過身子,打算偷看。
李均意側過身子,看易慈的消息。
【那明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飯?最近發現一家牛雜和煲仔飯不錯,我請你吃!】
他飛速打字回複:可能要過幾天,我大概周二回來。
易慈又發過來:
【又出差嗎?】
【你除了開餐廳到底還有什麽工作啊?感覺你好忙。】
他這次猶豫了會兒,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的工作。還在思考,廣播突然播報,請乘客把手機關閉或設置為飛行模式。
那邊又有一條消息發過來。
是一張圖片。
他打開那張圖,看見一片單調的白。
雪。
再仔細看,他發現那是一個用雪做出來的蛋糕,還是個三層的‘蛋糕’。隻是雪,沒有其他。做得也不算多好看,但看得出那是個蛋糕。
【剛翻了翻相冊,看見這個,發給你看看。】
【那年去北方第一次看到雪,很興奮,感覺雪白白的,很像蛋糕上的奶油。隊友都在堆雪人,那天我給你堆了個蛋糕。】
【下次見麵,我請你吃蛋糕吧~】
他看得忘了回複,視線停在那張圖片上,久久入神。
多少年了?
她每年一個人幫自己過生日的時候,都是什麽心情?
會哭嗎?
許諾爾扭過頭,原本還想再說兩句垃圾話逗逗謝總,等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後嚇了一跳。
空姐走過來,提示請關閉電子設備。李均意說了聲抱歉,把手機調到飛行模式,閉上眼睛,放空大腦。
也就是那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右耳又開始耳鳴了。
類似剛出事醒來後躺在病**那段時間的感受,右耳裏亂糟糟的,全是亂七八糟的聲音……
“Shawn!謝總。”
他睜開眼睛,有些不悅地看向對方。
許諾爾朝他眨眨眼。
“聊聊。”
他不理她,偏過頭去。
許諾爾揪住他的衣服晃了晃:“謝總。”
李均意不耐煩道:“別說廢話。”
“我什麽時候說過廢話?好了,我是想提醒你,其實你選我才是最好的選擇。”
“是嗎。”他表情不動。
“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有幾個人能自由戀愛成家的?怎麽選最好,你應該知道。”
“哦。”
靜了片刻。
“你們家是什麽情況你也知道,如果選她,你那些弟弟妹妹、繼母、親戚……她應付得來嗎?你父親已經對我釋放過不認同她的信號,你應該明白,她不適合你的家庭,以後有得是苦頭吃。”
許諾爾歎了口氣:“你自己想想吧。”
聽完,李均意沉默了會兒。
關於謝家的情況,她知道得很表麵,大多是他願意讓她知道的東西。能說出這樣的話,一是為了她自己的利益,這是主要原因。二是因為感同身受,作為朋友想要規勸一下,是好意,李均意明白。
他看著她,目光是悠遠的,像是陷入了什麽回憶裏。
許諾爾不禁懷疑他剛剛根本沒聽自己說話。
他突然開口。
“你還記得自己第一個喜歡的人嗎?”
一個不合時宜,也太過感性的問題。
他問得很清晰,也很篤定。許諾爾察覺到,這一刻的謝啟是想要交流的,對他們而言,這種時刻很珍貴。契約關係的未婚夫妻,似乎是熟悉的,但事實上他們根本不清楚彼此的過去和悲喜。
她良久才點頭:“記得。”
“也是女生嗎?”
“當然。”這次的答案很篤定,“十三歲。當時我念的是女校,她是我的室長,睡我對床。在那時候,她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她幾乎無話不淡。她是我們班的班長,漂亮,優秀,上進,和善,人緣很好……她真完美。或許是對青春有濾鏡吧,你懂的,活在回憶和遺憾裏的人,永遠完美。”
李均意又問:“怎麽意識到自己喜歡上對方的,你還記得嗎?”
他們對視著。
過了會兒,他發現許諾爾的目光變得模糊,悠遠,甚至開始煙雨朦朧。他及時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沒有觸碰。
“記得。”她似乎很快就走出了那片煙雨,撥撥頭發,“唉,其實很普通的,對我而言很難忘,可說出來,或許是爛大街的故事吧。”
“你說就是了。”
“嗯。我記得……”
“我記得那段時間我在跟她鬧別扭。”
“因為那段時間她去幫老師準備文藝匯演了,總是沒空跟我吃飯,我有點賭氣,又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生氣。我不知道怎麽辦,一開始隻是幼稚地不理她,好幾天不跟她講話。後來一個下午,在宿舍午休的時候,她從我對床悄悄摸過來了,我當時沒睡著,知道她過來了,但沒說話。她戳了戳我的肩膀,我一下子坐起來,小聲問她要做什麽。宿舍裏其他人還在睡,她突然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裏寫了一個單詞。我的英文名,Noel。”
許諾爾隻緩緩收緊了自己的手指,水晶指甲被藏進掌心裏。
“我當時什麽都忘了,隻記得手心很癢,癢得我想哭。我看著她,想也沒想就靠到她肩膀上了。然後我抱了她。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當時怕得要命。很多人形容自己愛上某人時都是溫柔美好的,但我不一樣,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在下墜,像掉進一個奇怪的世界裏,我當時很害怕,覺得自己完蛋了。”
“今天想想……她的臉已經有些模糊了,可我一直記得那種感覺。”
“那以後遇到過很多人,但再也沒有過那種感覺了,下墜的感覺。”
“別的就有些記不清了。其實這種事情,一個瞬間就夠了,你知道的吧。反正我記得那個瞬間,永遠記得。”
她講得很認真,李均意也聽得很認真。
這一晚的許諾爾沒了平日裏嘻嘻哈哈的樣子,她變得柔軟,變得真誠,透過臉上精致的妝容,李均意似乎看到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許諾爾。
他們相視而笑。
一趟不長的航程,兩個早已告別青春的人湊在一起聊初戀,這場麵很怪異。
他們本該是再也不相信愛情的那類人。兩個被利益牽扯到一起的人,居然在聊有關愛的話題。他們所處的那個世界裏,一切都可以明碼標價,愛?初戀?真像個笑話。
“你呢?”許諾爾小聲道,“講講你吧。”
我?
講得清楚嗎?那麽長,那麽亂。
他並不是善於向別人**內心的人。
思考時,右耳的刺痛感突然加劇,尖利的哨聲突然在耳朵裏炸開。
很響,他疼得皺起眉,按住耳朵。
那陣耳鳴中還有另一個聲音,有些遙遠,有些急切,像是呼喚。
“李、均、意——”
她的說話尾音總是上揚的,笑著的,帶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
很溫暖。
耳朵裏奇怪的聲音好像被她吼沒了。
李均意按著耳朵,沒忍住低頭笑了笑。
他好像知道該怎麽講了。
一切,應該是從那裏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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