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學讀完,神父也結束了他在港區交流學習的使命,帶著李均意回到廣東,被教區指派到一所曆史悠久的教堂服務。

他本就是神父在內地領養,因神父被教區派往港區交流才隨對方過去,靠著當地教會、社區幾次評估,破例照顧才能在港讀完教會小學,按照常理,他本就該在廣接受九年義務教育,隻是神父的工作導致他有了一段這樣的經曆。

初中生活好像沒什麽值得一提的,他對學校的唯一印象是吵。

在那個大家都傻裏傻氣,幼稚懵懂的年紀,他被書本和知識陪伴著,很自覺地把自己和周圍人隔絕開來,安靜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度過青春期。

在學校裏還是沒什麽玩伴。無論同性異性,一開始能聊上幾句,可相處下去關係總會莫名其妙地變味,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問題還是別的原因。

直到班主任再次對他進行約談,問他是不是不太適應這邊的環境,在學校總是一個人待著是不是跟班上同學有什麽矛盾。還說,很擔心他的心理健康,會找時間約他父親來學校見一次麵,談談他的情況。

這時候李均意意識到,總是獨來獨往或許太引人注目。思來想去,他決定改變一下這種現狀,免得總是隔三差五被老師叫去辦公室關心。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讓父親知道自己碰上了這種事。

合群其實沒那麽難,配合某種規則而已。做一個怎樣的人會被老師和同學喜歡?親切…友善…開朗…團結…沒問題,怎樣都行,不會可以學,慢慢來就好。

他想自己做得還算不錯。觀察模仿練習過一段時間後,還是學會了一些東西。積極踴躍地當班幹部,參加各種團體活動,幫助同學,和老師交流,他每天堅持做這些事情,像執行某種程序,努力做一個大家都覺得不錯的好學生。

選擇這樣做還有一個私心是,把自己變成那種所謂的“別人家的孩子”,父親或許就能多關心、在乎他一些,偶爾也能誇獎他一句。

可神父不曾對他在學校取得的任何成績表示過讚許。每次說給對方聽,他隻是會平淡地說一句,嗯,下次也要努力。

無用功而已。

不是沒有失望過。可失望的次數多了,漸漸就變成了麻木。李均意習慣了神父對自己那種漠然的態度,有時候甚至會安慰自己,父親是一名神父,是天主的管家,他應該做到平靜,中立,無可指摘,自己不該要求太多。

初中生活平靜而規律。

上學,下課,吃飯,睡覺。做彌撒,做晨禱,做晚禱。很充實,偶爾會覺得孤單。但或許是因為年紀漸長,他發現自己對獨處越來越得心應手,並且時常覺得或許沒那麽需要朋友,自己跟自己玩也很好。試圖讓別人來理解自己,那像是變相的自我販賣,是精神上的軟弱。

之後他在校外收獲了一個朋友。

是每周末都會來教堂的一位老先生。

對方來教堂的時間很固定,周末李均意不上課時總能碰見他。每次做完彌撒,老先生會安靜地在長椅上坐很久,放空地盯著前方,目光很平靜。

時間久了,李均意跟對方偶然有了幾次交談,慢慢的,他了解到一些老先生的情況。

老先生姓周,是某高校的退休教授,教的是希伯來語。幾年前太太去世,老先生把太太帶回老家安葬好,告別遠在北方的子女,毅然決然地選擇落葉歸根,留在故土頤養天年。

相熟之後,每每遇見李均意都會陪老先生說很久的話。話題沒什麽限製,他們或討論書籍,或談談家常,聊得漫無邊際。時間久了,他們關係越來越好,頗有些忘年交的意思。

某天,老先生突然問他,你想不想學希伯來語?之前跟你聊《聖經》,我感覺你對聖經希伯來語好像很有興趣。

李均意當時愣了會兒,還沒想好怎麽答,老先生倒是先歎了口氣,有些自嘲地說,就是想給小友分享些什麽東西。他也沒什麽特長,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希伯來語……不想學也沒關係的,以前在學校教書,學生上課時也總是昏昏欲睡,時常讓他懷疑到底是自己講得不好還是這門語言對年輕人來說沒有吸引力了……

李均意聽完,站起來朝對方鞠了個躬,很鄭重地叫了一聲,老師。

從那天起,老先生來教堂的頻率從每周一次增加到了每周三次,挑的都是李均意有空的課餘時間,親自一對一教授。學著學著,老先生發現李均意對語言很有天賦,聽說讀寫能力樣樣出眾,興奮上頭後直接加大課程難度,越教越深,越教越難。

學習一門古老而莊重的語言,這對李均意的少年時期而言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情,至少比坐在教室裏聽他看一遍就會的題有意思多了。他珍惜被退休教授親自輔導的機會,也珍惜和老先生亦師亦友的關係。

可惜他們的關係隻維持到他初中畢業那年。

周老先生在家中病逝,死於心肌梗塞,李初神父主持了他的葬禮。葬禮上,李均意為老先生念了自己寫的禱詞,平靜地告別了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朋友。

他開始覺得自己有些驅同於神父的性格,被日複一日的禱告、彌撒塑造得平靜而溫和。

新的班主任叫林以霞,物理研究室主任,年級組長。她是學校裏非常有名的老師,很嚴厲,也很有教學能力。開學第一天,李均意變成了她的班長。

後來因為物理競賽的事情,李均意幾乎天天都要被她留下好好教導一番。好多題目他其實知道怎麽做,但為了讓老師有些成就感,他每次聽會裝出一個思考的過程來,想幾秒,再恍然大悟般地寫出解題思路。

一開始似乎也隻是普通老師和學生的關係。

直到某天林老師在學校食堂碰見他吃晚飯。

她看見自己餐盤裏全是素菜,一聲不吭地去打了兩個葷菜給他。李均意跟她推讓兩句,林老師像是怕他不要,直接小跑著離開了,沒給他拒絕的機會。這導致李均意完全沒機會跟她說,他不是沒那個條件打葷菜吃,隻是那天是周五,他從小就跟著父親守齋,周五不吃紅肉。

在那以後,林以霞時常試探著問他生活上有沒有什麽困難,要不要申請貧困補助之類的。每次問都很小心翼翼,大概是怕傷了他自尊心。

再之後,某次課後講完競賽題,林老師又說,謝謝他幫忙做了很多雜事,想請他回家一起吃個便飯。

他推辭不過,最後還是被林老師拉著回了家。

林老師家住學校附近,步行十分鍾左右。那是一個很舊的小區,樓層矮,沒有電梯。上到二樓,看著林老師掏鑰匙開門時他在心裏悄悄歎了口氣,覺得來自己的班主任家裏吃飯這種事有點……奇怪。

但來都來了。

門開了,他隨林老師走進去。

鞋櫃邊有一雙球鞋東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旁邊是一顆籃球。右邊是隔斷的一個置物架,擺滿了東西,書,報紙,擺件,相框,雜七雜八的小東西。他聽見很多聲音,除了電視,大多是廚房裏的動靜,切菜的聲音,高壓鍋上汽的聲音……空氣裏有複合的菜香。

一眼看去,這個家有點亂,東西很多,但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溫暖的,很有生活氣息。

他對“家”這個字第一次有了具體的概念。

再往裏走兩步,來到客廳,沙發上丟著一個書包。再抬頭,他看見一個穿著球衣的人坐在電風扇跟前對著吹,衣服後背都被吹得鼓鼓的,正拿著一個很大的水壺喝水。

林老師開口叫了聲:“易慈。”

對方喝著水轉過頭。

她轉頭那一秒,他嚇了一跳。

是女孩子。

之前從背後隻看肩背,他還以為是男生。

長相有點偏中性。她五官很立體,麵部輪廓並非飽滿柔和那一類,更棱角分明一些,很英氣的長相。短頭發,有幾縷汗濕的貼在額頭上。

李均意試圖用自己觀察到的細節側寫麵前這個女孩子,過去他常這樣觀察別人,大多時候能分析出一些對方的性格、成長環境、生活習慣。

可見到這個女孩子的時候,過去能輕鬆分析到的那種能力似乎失靈了。目光觸碰那一瞬間,他大腦是空白的,沒分析出任何有效信息。隻是察覺到……自己正在被一種微妙又陌生的感覺捕捉。

明明隻是一個初次見麵的人。

對視。

她猛地噴出一口水來,應該是被嗆到了,大力拍了幾下胸口。

由於對方動作太過喜感豪邁,李均意嘴角抖了抖,想笑,好歹是忍住了。

林老師板著臉問:“你又去打球了?”

她轉移視線:“嗯……”

林老師走過去關了風扇,然後給他們介紹彼此。

不尷不尬的氣氛,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易慈。那天他還不知道是哪個字,以為是詩詞的詞。

後來林老師走了,隻剩他們獨處。

她一聲不吭地給他拿來許多吃的。

他喝了她給自己的草莓牛奶,吃了一半她遞來的棒棒冰,還有一點點餅幹。

他們坐著一起看了會兒電視。

被一通投喂後,他們展開了一些奇怪的對話。

你睫毛好長,好靚,你多高,你喜歡什麽球隊……她對自己說這些。很跳脫,很搞笑,這不是別的女生會對他說出來的話。班上的女生……跟他說兩句話就目光閃躲,李均意還是第一次碰到指著他的臉驚歎好靚的女生,那麽直白,那麽自然。

他沒有遇見過這樣明快,開朗的女生。

明明以前不認識,李均意卻覺得跟她坐在一起不是很尷尬。她身上冒著點讓人不討厭的傻氣,甚至有點可愛。

可是問過自己喜歡什麽球隊她就變臉了,遠遠坐開,李均意不知道為什麽。

等上桌吃飯,看她吃飯的樣子,李均意看得更是想笑,一邊笑又忍不住一直看,她的吃相比飯菜更香。

吃著吃著,那一天的**來了。

因為一盤苦瓜,母女倆開始了一場世界大戰。

活了十六年,也不是沒見過家長教訓自家孩子。可尷尬的是,第一次去別人家吃飯就碰上這種事,教訓孩子那位家長還是他班主任。最尷尬的是他在飯桌上莫名變成了那“別人家的孩子”,被林老師當作正麵教材來說教。

她們明明在吵架,李均意卻覺得有點羨慕。

神父就不會這樣跟他吵架。年紀越大,他和父親的關係就越生疏,越客氣,這樣的爭吵,李均意從沒感受過。

吵著吵著,她摔碗走了。

看完戲吃完飯,他跟林老師道謝道別,下樓又碰見她,蹲在小賣部外麵悶悶不樂。

換作之前,他大概會裝沒看見走開。

可那天他選擇走了過去,靠近她。

聽她發了一通脾氣。

送了她一串白玉蘭。

還請她吃了糯米飯。

一直到晚自習李均意都沒想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多管閑事去找她說話。

做那些的動機是什麽?做一件事,總該有動機,有原因。

可他想不出為什麽那樣做。

晚上回教堂,洗漱好,他坐在床邊,開始做晚禱,念完一遍玫瑰經20端,關燈,躺下,睡覺。

那一晚李均意沒有夢到雪。

……他夢到了糯米飯。

油潤的糯米飯,米飯間夾雜著冬菇、蝦米、花生和臘腸,熱氣騰騰的,看起來很香。

晚飯吃了很多,肯定不是因為餓。

很奇怪,很反常。

他不清楚為什麽自己會夢到糯米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