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易慈氣勢洶洶闖進那家店,朗聲問了句:“阿美在哪?”
李均意滿頭黑線地去拉她,易慈一把甩開他:“阿美呢?阿美在不在?讓阿美出來剪頭!我要剃度出家!”
李均意:“……別鬧了!”
易慈:“我鬧什麽了?我剪個頭發也不行??”
說話間,塑料水晶簾子裏走出一個女人,她化很濃的妝,笑著問:“誰找阿美。”
易慈說:“我!”
對方看看她,又看看李均意,捂著嘴笑了笑:“小妹妹,你剪頭啊?”
易慈說:“我剃頭。”
那人又說:“我們店剪頭剪得不好,你換個店吧。”
“剪得不好開什麽理發店!”易慈直接走到椅子前坐下,“趕緊的,給我把頭發剃了。”
對方被她那山大王一般的語氣搞得沉默了會兒,她多看了旁邊的李均意幾秒,最後挑挑眉,說:“先來洗吧。”
易慈隨她走進那個有淡粉色曖昧燈光的洗頭區域,享受了一把濃妝大姐姐的洗頭按摩服務。
不得不說,還挺舒服的,大姐姐手法相當老道。
洗頭的時候她們互相問了彼此一個問題。
易慈問她的是:“你叫阿美?”
她說:“阿美理發店沒有阿美,隻有靚妹。”
她問易慈的是:“外麵那個是你男朋友啊?”
易慈想了想,說:“我哥。”
洗完頭,濃妝姐姐到邊上找了工具來,給易慈戴上圍布,問;“你想怎麽剪?”
易慈說:“剃光頭。”
李均意在旁邊指揮:“隨便給她修一修,不要修太多,一點點就好。”
濃妝大姐姐問她:“你剃頭做什麽?”
易慈惡狠狠道:“落發出家,去當尼姑。”
對方捂著嘴笑起來:“小妹妹,你好可愛啊!”
可愛個屁。易慈皺著眉:“我真的要剃頭,你趕緊給我弄。”
李均意再次搶話:“就給她修一點點。”
易慈扭頭瞪他:“我的頭發你操什麽心?收聲!”
李均意不耐煩道:“你適可而止行嗎!”
大姐姐終於插了句話,提了個折中的建議:“小妹妹,我們就稍微弄短一點,寸頭好不好?我給你弄個超靚的!”
易慈說行吧。
李均意懶得再說什麽了,走到店外麵屋簷邊,抱著手看下雨。
剃著剃著,那姐姐小聲跟她搭了句話:“你哥哥好帥啊,我第一次見這麽帥的學生仔。”
易慈攀比道:“我呢,我不帥嗎?”
對方失笑:“……帥的,帥的。”
剃著剃著,大姐姐突然感慨起來:“你頭發真好,剪這麽短做什麽?留長頭發肯定很好看,小美女。”
她發質很健康,發量濃密,又黑又亮。而且這小姑娘長得也好看,濃眉大眼五官英氣,眼睛特別有神,感覺她留長發隨便紮個馬尾就特別漂亮了。
易慈答她:“長頭發太麻煩,我頭發厚,吹頭發都要弄好久。”
那大姐姐笑著調侃她:“哎喲,打理一下要花你多少時間!你這條件打扮打扮走出去就是紅顏禍水,相信我。”
易慈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我不想當禍水,我要當世界冠軍。”
“……”對方哽住片刻,“世界冠軍?”
易慈堅定道:“對,世界冠軍。”
“這樣啊……”對方笑了笑,“好厲害啊。”
話題就這樣停在了奇怪的地方。
那位很健談的姐姐後來沒再跟她搭話,很安靜地幫她理完一個貼頭皮的寸頭。
剪完,李均意審閱了她新鮮出爐的腦袋,感覺不算難看但也不好看,摸起來有點紮手。
“我就當你削發明誌了。”他嘲諷道,“未來的世界冠軍。”
易慈瞥他一眼:“借你吉言。”
走出阿美理發店,他們回到賓館。李均意帶著她上到三樓,看著她回到房間,囑咐她不要給陌生人開門有任何問題來隔壁找他……說了半天才回自己房間。
那一夜一直在下雨。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離家出走潛意識裏還是有點恐慌,那一夜她居然夢到一堆在外流離失所碰到壞人然後跟壞人搏鬥等等可怕片段……
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她生物鍾很規律。
醒了沒事做,易慈就窩在那間小房間裏發呆,開始思考自己今天該怎麽辦。
她知道自己跑不了多遠,也跑不了多久,她沒多少錢,她沒成年,她還決定不了自己的人生。
想著想著,她突然感覺很餓。
她想吃爸爸做的飯了。
她知道易新開肯定很擔心她。
易新開現在跑夜班比較多,每天還要跑回來給她做飯,很辛苦。
八點,李均意如約準時來敲她的門。
開門後,不等他說什麽,易慈主動道:“回去吧,我不跑了。”
坐上回家的火車時,易慈有點沮喪。李均意坐她邊上聽了會兒歌,看她半仰著臉四十五度憂傷的樣子覺得好笑,索性把耳機摘了,問她:“怕回去被罵嗎?”
易慈搖頭:“也不是,就是覺得好像……”她措辭片刻,“像是輸了什麽。”
輸。
李均意問她:“為什麽要把父母當敵人?”
易慈道:“林老師也沒有把我當女兒,她隻把我當學生。”
李均意說:“林老師其實很關心你,或許表達的方式……比較特別,但我能肯定,她很愛你。你有一個很好的家庭,偶爾吵鬧,但很圓滿。”頓了下,“說實話,我有時候會羨慕你。”
羨慕我?
沉默了會兒。
易慈看著窗外掠過的風景,慢慢對他道:“我也很羨慕你,甚至可以說嫉妒你。李均意,你知道林老師有多久沒對我笑過了嗎?從小到大,她對我笑的次數屈指可數,在家裏她永遠對我板著臉,說我這裏不好,那裏不好。可是每次你來家裏吃飯,她對你那麽和藹,我有時候看著你們相處的樣子,會覺得自己是那個家的客人,你才是林老師的親兒子。我從來沒有被她誇獎過,但你不一樣,她提起你都是眉眼帶笑的,那麽自豪。我有時候甚至會小心眼地想……你那麽頻繁地出現在我家,以後會不會搶走我的爸爸媽媽?”
李均意聽完輕笑一聲,沒說什麽。
易慈繼續道:“可能我們無法相互理解吧。雖然不太想承認,但我覺得你確實是很優秀的人,如果當年你是被遺棄的,你生父生母知道你現在這麽優秀,肯定腸子都悔青了。所以,你一點都沒必要羨慕我,你擁有的比我多多了,你那個神父爸爸雖然……雖然對你比較冷淡,但你現在不是也成長得很好嗎?你爸爸基本都放任你自由,從來不管你,我覺得你是很幸福的人。你不像我,生活在壓迫又痛苦的環境裏,又始終無法逃離。”
李均意聽完,突然說:“小慈,我想給你講一個故事。”
易慈:“講吧,死狐狸。”
他講了一個《聖經》裏的故事,出埃及記。
長期受法老壓迫的以色列人在先知摩西的指引下走出埃及,使他們脫離苦海,前往應許之地。在紅海時他們遭遇法老的追兵,摩西將海水一分為二,又讓海水複合,將追兵吞入海水中……
李均意的聲音十分溫緩,自帶一種令人平靜的力量。易慈靜靜聽著,居然聽入迷了。在一趟有關逃離的旅程裏聽這樣一個和神有關的故事……那種感覺十分奇妙。
摩西為什麽能分開海水呢?她很好奇,為什麽。
到底是什麽力量,居然能分開一片海。
故事講完,快到站了。
她問他:“你是在把我這一趟離家出走比作出埃及記嗎?”
李均意說:“沒有。”
易慈又追問:“你是不是把我比作被壓迫的以色列人,而你是我的摩西?”
“你怎麽會有這種聯想。”
“少臭美了李均意,別以為我沒聽懂。”
他隻是笑:“我沒有。”
然後易慈也不說話了。
半晌,她低低嘟囔一句:“你真是我哥就好了。”
李均意問她,為什麽。
易慈說:“家裏如果有一個哥哥很有出息,那我或許可以心安理得當廢柴。”
李均意沉默了很久。
然後他說:“誰想做你哥。”
後來他沒再說過話。
到家進門前,李均意看出她有點害怕回去被罵,跟她囑咐了一句:“你爸媽如果問起我們做了什麽,你全部都照實說,一定要說實話。進去以後你先去找易叔叔,我去跟林老師聊一聊,不要怕,我們不會有事,相信我。”
他說得那樣篤定,莫名就讓人信服。易慈這次很聽話,進門以後全程按照對方的做,反而她也別無選擇了。
神奇的是,正如李均意所說,想象中的暴風雨不僅沒有出現,她還迎來了春天。
李均意先走進書房跟林老師談話,他們談了很久,很久,久到易慈以為他在裏麵被林老師暗殺的時候,李均意施施然走了出來,拍拍她的肩膀,讓她進去。
她忐忑地推門走進去,在椅子上坐下,等著林老師訓話。
很奇怪。林老師那天跟她說話的姿態不像老師,終於有點像媽媽了。
林以霞先問,她昨晚睡在哪裏,安不安全,都做了什麽。易慈說賓館,很安全,沒做什麽。林以霞又問,有沒有跟李均意一間房。她說沒有。林以霞點點頭,說下次不可以跟男生出去過夜,就算是李均意也不行,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易慈點頭,說知道了。
她猜想,如果同她一路的人不是李均意這種風評極好的男生,林老師絕對已經一個大耳刮子抽她臉上了,她的父母極其信任李均意,是把他當自家人的。
易慈又仔細一想,昨天那種情況,李均意一直帶著自己,說到底是他擔著責任,如果自己出什麽事情他是逃不了幹係的,估計他昨晚一直都在提心吊膽……想到這層,易慈突然對爸媽、對李均意都有點愧疚,感覺自己衝動上火車逃家確實錯了。
她低下頭,跟林老師說了一句對不起,說不會有下次了。
後來,林以霞沒再提她逃家的事情,甚至沒有對她的寸頭指指點點,而是心平氣和地跟易慈聊了會兒她的故事。
林以霞不是那種喜歡跟子女追憶往事的慈愛媽媽,那是她第一次對易慈敞開心扉,講起她的過去。
林以霞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她父母都是大學老師,父親教物理,母親教哲學。原本她擁有一個很幸福的家庭,但她反右時她父母都被打倒,家遭大難。運動時,她父親被打得半身不遂,不久後病逝。母親因為被批鬥太多次,加上失去丈夫的打擊,精神變得有些不太正常,生活無法自理,瘋瘋癲癲度日。
林以霞是家裏的老大,下麵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那時候她年紀也不大,但已經被迫擔起了重任,照顧弟弟妹妹和精神失常的媽媽。
到了適婚年齡,她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對象,大多人嫌她家裏有個不能自理的媽,還帶著兩個拖油瓶弟弟妹妹,負擔太重。
“後來我認識了你爸。”林以霞說,“當時你爸爸在味精廠開車,家裏條件算不錯。我年紀比你爸爸大,那時候,很多人覺得我配不上他。但你爸不像別人,他不在意我的家庭怎麽樣,不在意別人怎麽說,我們第二次見麵,他給我帶了兩個又大又紅的西紅柿,告訴我,他做飯特別好吃,讓我考慮一下跟他過,他一輩子都對我好。”
他們當時結婚,大家都說林以霞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居然找了個不嫌她是累贅的男人。
後來,她母親病逝,弟妹長大成人,相繼找到工作,林以霞在學校教書,工作穩定,家裏負擔輕了一些。
易慈出生那年,易新開的廠子倒了,他成了下崗工人。
這時身邊人的說法又變了,他們說,易新開真是有遠見,娶到一個有本事的老婆,工作穩定,體麵。
“是不是很有意思。”林以霞問她,“有些事情好像是兜兜轉轉的。”
易慈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點點頭。想著,原來媽媽以前吃過那麽多苦。
“我喜歡你爸爸這個人,但自始至終,我都無法融入你爸爸的家庭,我不喜歡他的父母。”林以霞說,“這些年碰上什麽年節,我從不讓你爸爸帶你回爺爺奶奶家,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易慈點頭:“因為爺爺奶奶不喜歡我。”
林以霞又問:“知道他們為什麽不喜歡你嗎?”
易慈答:“因為我是女孩子。”
林以霞:“對,就因為你是女孩子。他們不僅不喜歡你,也同樣不喜歡我,因為我在家不做飯,生完孩子沒有辭職在家照顧你而是繼續出去工作,因為我沒有聽他們的話回老家伺候公婆。過去你爺爺奶奶一直想讓我再給你生個弟弟,我不願意。他們不喜歡我,他們覺得我不賢惠,不顧家,不是合格的妻子。我對你有很大期望,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服氣,我想著,要把你教育成一個特別有出息的孩子,讓你爺爺奶奶看看,生男生女都一樣。”
靜了會兒。
“小慈,我一直都很怕你以後吃沒文化的虧。我的經驗告訴我,知識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隻要你有知識,有本事,走到哪裏都不怕。我確實希望你優秀,希望你優秀到閃閃發光,因為人隻有自己足夠強大才能讓別人閉上嘴!”她說得有些動容,“你可以認為我是虛榮,我就是不想別人說我林以霞的女兒蠢得像番薯,我是很要強的人,我這輩子都要強,我想讓你比我林以霞強!但我不是要求你必須考第一名,一定要多麽出類拔萃,我……我隻是希望你好好讀書,學到知識,有獨立思考的能力,長大以後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
易慈聽得眼眶發熱。
說了很多話,林以霞好像有點累了。
她扶著額頭,淺淺歎了口氣,說:“昨晚你不在家,我一直睡不著,那期間我想了很多事情,關於你的,關於我的,很多很多。”
“小慈,以前是我錯了,我不該強求你。我很慚愧,做了那麽多年老師,教了那麽多學生,但卻不知道該怎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我有錯。”
易慈聽得頭越垂越低,眼眶早就紅了一圈。
“你沒錯,是我錯了。”她緊緊捏著手,“媽媽對不起,我錯了。”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對不起什麽,那一刻隻是覺得,她讓林以霞失望透頂,她要被放棄了。
林以霞輕輕舒出一口氣,說:“我現在問你,學體育會比吃苦瓜苦一百倍,你是不是真的想學?”
易慈猶豫了會兒,輕輕點頭。
林以霞猛地拍了下桌子:“扭扭捏捏什麽意思,到底想不想學!!”
易慈這次沒猶豫,大聲道:“想!”
林以霞嚴肅道:“運動場是一個很殘酷的地方,做運動員要被出人頭地,要被人看見,你隻能拚,一直拚,付出比別人更多的汗水和努力。我希望你考慮清楚到底要不要走這條路,這是你自己的人生,這次我讓你決定。中考結束後我再來問你一次,如果到時候還想學體育,我送你去學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