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之前的競賽結束後,李均意來家裏吃飯的次數其實有變少,一周來兩三次。但過完15歲生日,易慈不幸迎來了初三下學期,李均意高二,馬上升高三。也就是說,一周能去打好幾次球的好日子沒過上多久,她又被迫過上了天天跟李均意綁定的日子,隻為備戰中考。
總是和他待在一起,放學還要一起回家,易慈起初還有過一點小煩惱,怕自己被說什麽閑話。可時間長了,易慈漸漸發現,學校裏好像沒有出現她和李均意的閑言碎語。暗搓搓去找班上關係好的女生試探打聽過,結果人家告訴她,閑話當然是有的,但內容基本是:知不知道李均意最近總跟一個女生一起走,是誰?哦,易慈啊,林師太那個學渣女兒,那沒事了。
……也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該慶幸。
好像沒人覺得她會跟李均意發生什麽故事,甚至易慈自己也是那樣想的。青春期懵懂的愛情對於當時的她而言太複雜太高深莫測,也很浪費時間。況且她跟李均意的相處方式實在正常得沒什麽曖昧痕跡,她偶爾會感覺李均意像哥哥,正常家庭的兄妹相處狀況跟他倆挺像的,對彼此不怎麽來電,偶爾還會互相嫌棄。
認識久了,她漸漸發現了李均意不為人知的一麵。藏得確實挺好,但偶爾會露出狐狸尾巴來。在外溫文爾雅乖乖好學生的樣子全是假象,其實就是個信上帝的腹黑,特別會裝。
衝誰都笑是假的。如果你仔細看他的眼睛,會發現這人其實笑得很表麵,大多時候不走心。可他在外人麵前又實在太講禮貌懂分寸,讓人挑不出一點錯來。
大多時候易慈並不知道他平靜的表情下有怎樣的風起雲湧,她覺得李均意太複雜了,不是自己能讀懂的人。
備戰中考那段時間,易慈開始係統地給自己製定訓練計劃,偷偷的。為了不讓林老師說她耽誤學習,她每天五點鍾就準時起床鍛煉,睡前加練一小時力量,中午吃完飯別人都在午休,就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球場上投球。
身邊那很多人都覺得她不太適合走那條路,她沒出生在體育世家,先天條件也不算很好,父母還那麽不支持,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和熱愛在支持那個似乎很遙不可及的夢想。
易慈很清楚自己是靠著不服氣這三個字堅持下來的,她就是不服別人說她不行。林以霞說就憑她這種小矮子能打出什麽名堂,她不服氣。
那年五月,她參加了一場比較正式的初中籃球聯賽。是瞞著家裏人去的,那是李均意第一次幫她撒謊,說教堂有事,會帶著她回教堂寫作業,易慈用一塊漿果蛋糕收買了他。後來想想,她總感覺能收買李均意不止是蛋糕的功勞,可能還有別的原因,可到底為什麽,她也說不太清。
可惜那場比賽輸了,最後一個壓哨三分沒投進去,她們以小比分落敗。
更糟糕的是,她請假去比賽外加賄賂李均意的事情還被林老師知道了。
當時易慈的第一反應是覺得自己被背叛了,如果不是李均意告狀,林以霞肯定不會發現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中考在即還敢請假去打比賽?這在林老師眼裏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的行為。
林以霞那天在飯桌上發了很大的火,最後直接當著易慈的麵給天中體育辦負責人楊辰老師打了電話,讓教練把她從球隊除名,還說要讓她一輩子都進不了體育班,說隻要她林以霞還喘著氣就不可能讓易慈去練體育,讓她死了那條心。
那天易新開做了她喜歡的老式炊魚,但因為她和林以霞的爭吵,那盤魚最後誰都沒吃上一口,易慈直接當著全家人和李均意的麵把餐桌掀了。
桌子一翻,林以霞怒氣值拉滿,衝到易慈麵前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驚天動地那種級別的響。打完,她還作勢要打,易新開嚇得趕緊衝過去拉……
李均意站在邊上左右為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見林老師教訓易慈,但這次動了手,林老師簡直是動了雷霆之怒,和她們以往的爭執性質不一樣。
他似乎在這出家庭劇裏扮演了一個很多餘的角色,每次都沒必要出場,可每一次林老師和易慈吵架,他偏偏都在場。
他看見易慈腫著半邊臉跑回房間收拾東西,半晌就收了個小書包出來,一邊哭一邊往門外跑,聲嘶力竭地衝著林以霞吼,說她再也不會回這個家。
林以霞氣得臉色發紫,指著她的背影喊:“有骨氣你就別回來!這輩子都別回來!!”
易新開拉著歇斯底裏的妻子,安撫對方。李均意抬頭,和易叔叔視線相碰,接收到對方的眼神示意後,他轉身去找另一個。
按照慣例,李均意一般都會在小區附近找到易慈,她要麽在一樓那家小賣部外麵坐著,要麽會跑到小區外麵那家糖水鋪消磨時間。
但那天很不一樣,因為他背著包快步走出小區的時候,正好看到易慈伸手攔下一輛出租。
李均意隔著幾步喊她,“——易慈!”
短發少女皺著眉回頭,看他一眼,表情冷漠。
李均意已經從快走變成了小跑,提高聲音問:“——你去哪兒?”
對方明顯聽見了,但給他的反應隻是頓了頓,然後就背著書包鑽進了車裏。
李均意走到路邊,也伸手打了一輛車。
還在氣頭上的易慈準備離家出走。
坐到車後座上的時候,她其實已經冷靜下來了大半。但想走的心情沒有變,她就是要走,至少今晚她不想回家,她受夠了林以霞,受夠了那個專橫的母親對她夢想的輕視。當時到底太小,易慈想不出強有力反擊家長的方式,唯一想到的方法是先遠遠地逃走,逃到一個沒有管束和沒有媽媽的地方。
她打車到了火車站,用最快的速度穿過人群找到購票窗口,剛從包裏翻出自己的學生證遞進去,剛要買票,手腕被突然被人捉住。
她回頭。
李均意喘著氣問她:“你要去哪?”
易慈瞪他一眼:“你跟著我幹什麽?”
“我問你要買票去哪?”
“不要你管。”
“你一個女孩子一個人跑出來,萬一遇上什麽……”
“我說了,我不要你管!!”
“易慈!”
兩個穿著校服的少男少女在售票窗口拉拉扯扯,還一副賭氣吵架的樣子。窗口裏的售票員早就不耐煩了,敲了敲窗口提醒:“同學,你到底買不買票?後麵還有人在等!”
易慈陰著臉掙開李均意的手,把學生證和錢遞進去,買了一張最近班次的硬座票,讓售票員隨便選了個附近的地方。拿到票後背著包風風火火進站,檢票,上車,一路瘋跑,怕李均意又來逮她。
找到自己座位坐下的時候才感覺到累。她下午打了很久的球,體力消耗很大,回家還跟林以霞大吵一架,這會兒簡直是又累又氣又委屈。
趴著休息沒多久,腦子裏還過著事兒,耳朵突然被人碰了碰。
易慈抬起頭。
之前對麵坐著的是一個中年女人,但這次抬頭麵前的人已經變成了李均意,他抱著手,麵色平靜地打量她。
意外又不意外。
對視幾秒後,易慈再次趴到了桌子上,她覺得她有權保持沉默。重點是,她現在一點都不想跟這個背叛自己的人說一句話。
十分鍾後,火車開動。李均意拿著票發呆,在思考到了地方該怎麽把麵前這位憤怒的叛逆少女弄回家去。
而易慈趴在小桌子上自閉,腦中思緒散漫,已經開始幻想她背著一個小書包亡命天涯的劇情了。
沉默蠻久,李均意微微靠近她,拿手輕輕碰一下她的側臉。
“疼不疼?”
易慈不理他。
感覺她對自己有敵意,李均意收回手,問:“你又怎麽了,能不能好好跟我說話?”
易慈悶悶答他:“你背刺我,我跟你無話可說。”
“……我怎麽背刺你了??”
“不是你跟林師太講我今天去比賽了嗎?除了你還能有誰??”
李均意提高聲音:“你覺得是我說的?”
“不是你還有誰?”
“我幫你撒謊到頭來還要被你這樣想?你知不知道林老師在訓你之前還訓了我一頓?”
“我不會再相信你了。”
“……”
李均意閉眼,深呼吸。
易慈仍是把腦袋埋在胳膊裏,那是一個自我保護的姿勢。
“我讀那麽多年書今天第一次逃課,請問你覺得我逃課是為了什麽,出賣你然後陪你玩逃學遊戲?你覺得我特別閑是嗎?你說我跟來做什麽,為了再次背刺你是不是?”
她還是不講話,埋著頭,拒絕交流。
李均意徹底被她的態度激怒:“抬起頭跟我說話!”
他平時講話一向溫柔平和,極少極少這樣發火,易慈平時手欠嘴欠鬧他,從沒見他這麽氣急敗壞大聲說過話。
幾秒後,易慈不情不願地抬起了頭。
沒破相,就半邊臉微微有點腫,但糟糕的是她居然在哭。
怪不得一直埋著頭。
李均意皺著眉打量半天她的臉, 從書包裏掏出紙巾丟過去。
易慈半天才拿起那包紙,抽出一張來擦眼淚鼻涕。
後來他們沒再說一句話,就那樣坐了一路沉默的火車,互相都有點賭氣,還有點拉不下麵子,誰都不願意搭理誰。
沒多久,目的地到了。
臨時決定離家出走,自然是沒有任何出行計劃的,這地方以前也沒來過,出站後易慈就開始撓頭,不知該何去何從。李均意背著包去研究了會兒公交地圖,二話不說扯著她的包去坐車了。
對易慈來講,那是一次非常奇怪的離家出走。不像逃家,倒更像出遊。
目的地小城是個很漂亮的海島城市。原本心情很愁雲慘淡,等公車開到能看到海灘的地方後易慈選擇性短暫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扒著車窗開始欣賞落日餘暉。
晚霞特別美。
看了會兒,她突然發現天邊一片淡金色的雲,很漂亮,形狀很特別,像Q版的小動物,有尖尖的耳朵和長尾巴。
像狐狸。
狐狸雲。
易慈戳戳身邊人的手臂。
李均意問她幹嘛。
她指著窗外:“你好似那一片雲。”
李均意頭都不抬,繼續研究手裏那份旅遊地圖:“你好似一條粉腸。”
易慈眼睛眯起,一掌拍到他後背上。
李均意疼得差點跳起來:“你斷掌嗎??”
易慈哈哈哈笑起來:“你不要太柔弱。”
到站下車後易慈完全開啟放飛自我狀態,拉著一臉鬱悶的李均意往海邊狂奔。她興奮得有點不正常,像是想要發泄什麽,脫了鞋子在海灘上瘋跑了很久。
之後他們隨便在附近找了家店吃湯粉。不起眼的街邊小店,但味道很不錯,魚肉丸又鮮又彈,湯香味濃,粉口感爽滑,吃一碗下去很舒服。
吃完東西,天快黑了,再晚會錯過回去的火車,易慈還是堅持不肯回去。
感覺事態再不控製會變得越來越嚴重,李均意沒再慣著她,當著她的麵開始撥易新開的電話:“你今天必須回去,趕不上火車我讓你爸來接。”
易慈一把搶過他的手機,姿態堅決:“你今天要是把我送回去,我們永遠絕交。”
李均意忍了她幾秒才開始質問:“不回去你今晚住哪兒?”
易慈說:“賓館。”
李均意提醒她認清現實:“你未成年。”
易慈說:“有賓館不用身份證,還很便宜。”
李均意難以置信道:“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幾歲?你知不知道一個女孩子這樣跑出來很……”
易慈打斷他:“我知道,我知道我幾歲,我知道我是女孩子,所以呢?”
李均意冷聲道:“你現在是初三,你未成年,跑那麽遠的地方過夜像話嗎?”
易慈問他:“那我要怎麽樣才算像話?”
“你跟我回去再說。”
“回去做什麽?你要我回去做什麽?嗯,回去聽我媽的話,聽她的話留長頭發,學鋼琴小提琴,考試考第一名,聽別人誇我聰明,聽話,那樣我才像話是嗎?我要變成你這樣的好學生才算像話,是嗎?”
李均意這次沒開口,他不想繼續激怒這個氣頭上的人。
“反正你們都覺得我喜歡體育就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沒出息,笨,我成績不好我就應該被她扇耳光被她罵被她控製所有想法,我就該聽她的話做個乖女兒好學生,我不可以有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是不是??是不是?!”
說完那一大堆話她已經有點崩潰了,抱著腿蹲下大哭起來。
忍了太久,平時嘻嘻哈哈裝著不在意,這一次被媽媽打,她是真傷心了。
李均意就這樣和諸多路過的陌生人一起見證了這位心碎少女就地大哭的樣子。
在家跟林老師吵的時候她一般都會忍著不哭,要麵子,跑出家裏才會哇哇大哭。
仿佛一個世紀過去了。
感覺她哭聲變弱一點點後,李均意屈腿蹲下,拍拍她的肩,放輕聲音道:“我剛剛看見那邊有賣缽仔糕的,是你愛吃的那種米漿做的。”
哭聲頓了兩秒,然後又迅速進入狀態繼續嚎,聲情並茂。
李均意:“我請你吃缽仔糕,然後帶你去找地方住,你現在閉上嘴別哭了行嗎?”
談判的語氣。
“………”
幾秒後,易慈慢慢抬起頭:“我能吃三個嗎?”
“……可以。”
於是,那一天離家出走的易慈人生中第一次睡到了不用身份證的小黑旅館。李均意穿著校服,一臉正直地帶著她去開房,故作鎮定地跟前台要了兩個標間。
前台多看了他們幾眼,隻覺得這搭配有點奇怪,少男少女出現在這種地方一般都是來釋放無法控製的荷爾蒙的,偏偏麵前這兩位身上沒有那種曖昧氣息,不像要來初嚐禁果的學生情侶,倒更像哥哥領著一個不聽話的妹妹來住店。
易慈跟在他身後拿著缽仔糕吃,突然聽到什麽聲音,回頭看,原來是急急而來的一場熱雨。天色晦暗,雨聲脆響,穿過雨幕,她看見對麵一家舊舊的小店,阿美理發。
李均意開好房,把房卡遞給她。易慈還是盯著前方,半晌,她惡聲惡氣地說了句:“我要剃個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