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男子的聲音不高不低,卻順著落雨聲準確無誤地傳進馬車裏。

半雪唇角抽搐了下,就連正在闔目養神的洛之蘅,也因著這句“有損公子清譽”的話睜開了眼睛。

氣氛詭異的寂靜下來。

偏偏男子一無所覺,麵上不見分毫異色,顯得很是理所當然,甚至不著痕跡地挺了挺胸膛,似乎在為他們公子的潔身自好而倍感與有榮焉。

眾人:“……”

饒是平夏向來性子穩重,此刻也難免失語。

兩方都有諸多隨從,怎麽算都稱不上“孤男寡女”。退一步言,就算同在破廟避雨有瓜田李下之嫌,該擔心清譽受損的難道不是她家郡主嗎?

平夏眼神複雜地望著對方,默了默。

稍頃,她重新掛上得體的淺笑,緩聲向男子道謝。

對方的隨從大約對這樣的情景司空見慣,掛綢布的動作很是迅速。

平夏剛退回馬車廂坐穩,就聽外頭的男子道:“廟裏安排妥當了,姑娘請吧。”

馬車裏有柄油紙傘。

半雪撐起傘,和平夏一道護送洛之蘅進到廟裏。

這座廟屹立在這裏的具體時間已不可考。

早在洛之蘅在七歲那年初次去雲間寺為母祈福時,這座廟就已經佇立在這裏。

破廟荒廢多年,年久失修。

進廟之前,半雪和平夏已經做好了廟內破敗雜亂,需要費勁清掃的準備。

可一邁進廟內,二人登時愣了愣。

廟內的情狀,同她們預想的截然相反。

本該遍布灰塵的地麵此時幹幹淨淨,連絲毫的灰塵都沒有。散亂無序的秸稈整齊有序地堆在牆角,就連牆角處盤踞多時的蜘蛛網也不見蹤影。

廟內整潔幹淨到,仿佛這裏常年都有人居住清掃。

半雪和平夏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了猜測。

想來是率先抵達的這位公子嫌棄廟內髒亂,命人都收拾幹淨了。

她們來得晚,趕巧沾了光。

這般想著,再看向廟中央高高垂下、令人怎麽也忽視不了的綢布時,二人都覺得順眼不少。

綢布被固定在簡陋的支架上,從內牆一直延伸到門口。

支架甚高,即便是洛南踮起腳去看,也越不過綢布的遮擋。

風吹綢布亦不動,將對麵那位公子遮擋得嚴嚴實實,備顯神秘。

好在洛之蘅和她的兩個侍女均沒有好奇之心。

雙方各自占據了破廟裏的一半區域,井水不犯河水,很是和諧。

廟外風雨大作,凜冽的風抱著綿密的冷雨,堅持不懈地灌進來。

洛之蘅畏寒,被冷風一吹,不由自主哆嗦了下。

平夏偏過頭,探了探她手背的溫度,低聲道:“奴婢這就去生火,姑娘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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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靈犀一般,綢布的另一側也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

有人嗓音帶笑地招呼:“公子往這兒挪挪,免得煙熏到您。”

語氣中帶著不易察覺地討好。

雖然和方才在廟外冷靜沉穩的語調大相徑庭,可洛之蘅依舊輕而易舉地辨認出,發聲之便是方才和洛南對峙不讓的男子。

她思緒放空,百無聊賴地想著,聽其咬字習慣,不像是南境的口音,倒有些像……

神秘公子的出聲打斷洛之蘅的思緒。

他道:“嗯。”

輕飄飄的一句單音,沒有別的情緒,隻含帶著幾分漫不經心,讓人想到南境鬆林的清風,渺遠空寂,遺世灑脫。

單音尚有如此風流,啟聲時的真實音色又該如何悅耳?

洛之蘅下意識屏息凝神。

可惜,對方“嗯”過一聲之後,再未發出任何聲音。

洛之蘅難得抱憾。

她向來情緒少露,即便心有遺憾,麵上也不見異色。

半雪侍候她多年,素知她的脾性。

瞥見洛之蘅眼中一閃而過的漣漪,半雪無聲彎唇,指了指綢布的方向,正要起身。

洛之蘅抬手摁住她。

半雪不解,用氣音道:“姑娘……”

洛之蘅朝她搖搖頭。

見她態度堅決,半雪隻好歇了心思。

驟雨下了一個時辰才歇。沉雲散去,碧空高闊,明淨如洗。

洛之蘅一行到得晚,輕裝簡從,是以很快便收拾齊整,率先離開破廟。

半雪扶著洛之蘅起身,剛一邁出破廟,當即偏了偏頭,忍不住問:“郡主不是對那位神秘公子的聲音很是好奇嗎,為何不讓奴婢去試探一二?”

她早在心裏盤算過,過去打擾最多是被那位公子斥責一頓,可卻能讓郡主再細聽對方的聲音,不至於為著一個單音念念不忘。

如此算來,不失為一樁好買賣。

洛之蘅卻輕輕搖頭,“一諾千金重,既已答允過對方不會擾了他們公子清淨,自然不能言而無信。”

“可是,”半雪猶豫著望向洛之蘅,“如今一別,郡主若是再想聽到這位公子的聲音,可就難了。”

洛之蘅雙手疊在腰間,半垂著眼,認真避開地上的水坑。良久,她輕聲道:“無妨。”

半雪望著她情緒難辨的側顏,欲言又止。正準備開口時,忽然被迎麵走來的洛南打斷,“姑娘,車駕已經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啟程。”

洛之蘅微微頷首,“好。”

她提著羅裙緩步踩上杌凳。

身後是平夏同方才那位侍從道謝的聲音。

緊接著,又是一道略帶緊張的提醒,“公子小心。”

洛之蘅抬步的動作一頓,鬼使神差般地回頭。

不遠處。

身著翠色長衫的男子正邁步而出。身側的隨從殷切地迎上來,想要攙扶。男子卻眼風也不掃,小臂輕抬,雲淡風輕地擋開。

走動時,他腰間的玉玦隨之輕擺,在陽光下顯得透亮水潤。

一看便知不菲。

似乎察覺到落在身上的視線,男子身子稍側,抬頭。

洛之蘅微微垂首,斂回視線,正同對方望過來的視線錯開。

半雪遲疑著喚:“姑娘?”

“走吧。”洛之蘅撩簾進入車廂。

落雨後塵土不揚,馬車在眾騎的護送下,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殿下。”侍從覷了眼天色,詢問道,“時辰不早了,咱們也出發吧?再耽擱下去城門就要關了。”

等了片刻,沒聽到回答。

侍從費解地扭過頭,正看到自家殿下微眯著眼遠眺,不知在想些什麽。

侍從略頓了下,又喚:“殿下?”

“知道了。”男子收回視線,走了兩步,忽然側頭看了眼。

侍從莫名生出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就聽男子漫不經心地說:“等到了寧川,你自行賃個院子住著,冬淩跟著孤即可。”

侍從:“?”

“為什麽啊?”侍從快走兩步跟上,鍥而不舍地爭取道,“殿下,咱們是第一回來寧川,人生地不熟,南境王府是何種境況更是難以預料,單隻是一個冬淩,如何能夠保護得好殿下——”

男子不以為意地擺了下手,打斷他的喋喋不休,“南境王同外祖父是莫逆之交,他既答應了外祖父會好生照看孤,就不會食言。”

說著,他率先進入車廂,車簾垂落,將所有的聲音隔絕在外。

侍從不甘心,還要再接再厲地勸說,剛一張口,便被身側之人的一聲輕笑打斷。

侍從:“你笑什麽?”

冬淩瞥他一眼,好心提醒,“你今日輕舉妄動,在人前露了臉,殿下怎麽會讓你繼續寸步不離地跟著他?”

侍從茫然問:“可寧川城這麽大,又不一定能再碰見這些人,殿下何須如此謹慎?”

冬淩搖搖頭,笑著翻身上馬。

侍從追問道:“你怎麽不說了?”

冬淩輕歎一聲,解釋道:“你仔細想想,放眼整個南境,能有幾個貴女敢讓甲兵尾隨護送。”

侍從愣在原地,喃喃道:“不是吧,這麽倒黴……”

*

南境王府。

及近黃昏,南境王焦急地在府門前踱步,不時朝著城門的方向眺望,口中念念有詞:“都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回來……”

“午後落了雨,想必在路上耽擱了會兒。”管家安撫道,“王爺放心,南侍衛武藝高強,有他護著,郡主定會安然無恙。”

“本王倒不是擔心這個。”

南境王攏著眉宇,長歎道,“蘅兒孝順,往年都是在雲間寺過了浴佛節才回來,今年沒打一聲招呼突然去接她,本王擔心她不願意提前離開。”

確實突然。

管家暗暗附和。

今天一大清早,王爺忽然說要去接郡主回來。

此言一出,不僅前去接人的府兵手忙腳亂,就連他也頗有些措手不及。

白日裏盡忙著指揮家仆灑掃庭除,沒有閑心多想。如今提及,管家也難免好奇,“王爺怎麽忽然要將郡主提前接回來?”

“還不是——”

正說著,馬車緩緩在府門前停定。南境王將嘴邊的話拋之腦後,忙不迭地迎上去。

洛之蘅抬眼,笑喚道:“阿爹。”

“噯!”南境王忙應了聲,眉開眼笑地道:“蘅兒,爹的乖女,你可算是回來了。路上累不累,在寺裏過得可還好?”

“都好。”

南境王上上下下地打量半晌,憂心道:“怎麽瘦了這麽多。正好,膳房做了你愛吃的菜,等會多吃點兒。”

洛之蘅極富耐心地聽著南境王的叮囑,等他的長篇大論告一段落,才軟聲道:“好,都聽阿爹的。”

父女倆圍著桌子一道用了膳。

王府沒有食不言的規矩,膳廳裏的聲音從未間斷過。

多數時候,都是南境王在關切地問,衣食住行,方方麵麵都沒有落下。

洛之蘅吃得慢,飯量卻小。

她擱下筷著的時候,恰好南境王也用完。

洛之蘅於是問:“阿爹急著叫我回來,可是遇到棘手之事了?”

南境王笑容一僵,歎著氣點頭:“是麻煩,也不是麻煩。”

洛之蘅好奇問:“是什麽事?”

南境王搓搓手,猶豫著道:“家裏要來位遠客,阿爹想讓你幫著照應一二。”

“遠客?”洛之蘅問,“是誰,我見過嗎?”

“見過。”南境王斬釘截鐵。

洛之蘅邊回憶邊問:“什麽時候?”

“你剛出生的時候。”南境王理直氣壯。

洛之蘅:“……”

南境王又補充道:“他還抱過你呢!”

洛之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