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南境王滿懷期許地問:“蘅兒可還有印象?”

“……”洛之蘅無奈道,“阿爹,那時我隻是嬰孩,如何會有印象。”

“也是。”南境王也不失望,樂嗬嗬地點頭,“他比你大兩歲,興許還能有些印象。”

兩歲。

洛之蘅頗有些一言難盡。

一個是將將出生的嬰孩兒,一個是兩歲大的幼童。就算對方聰穎絕倫,能完好無損的留存兩歲時的記憶,可一個兩歲大的孩童,如何能有力氣抱起嬰孩兒?

洛之蘅心下微歎。見阿爹滿麵的興致盎然,好脾氣地咽下反駁,不動聲色地移開話題,“阿爹還不曾告訴我,那位姐姐何時能到。”

“昨夜來信,說是三日後能到。”南境王下意識回,頓了頓,想起洛之蘅話中的“姐姐”二字,忽然間生出些許茫然。他不確定地問,“你還有姐姐也要來府上住?”

洛之蘅:“?”

阿爹急急忙忙地將自己從雲間寺接回來,又說他們二人曾在幼年時見過,她下意識便覺得來客是女子,阿爹不便接待,這才急匆匆地將自己叫回來幫襯。

可對上阿爹困惑的神情,她頓時反應過來,興許是自己誤會了?

洛之蘅遲疑著問:“阿爹說的遠客,是男子?”

“是啊。”南境王點頭。

洛之蘅:“……”

洛之蘅閉了閉眸,難掩無奈:“阿爹,男女授受不親,既是男子,如何能讓女兒來接待。”

她原就不喜接觸生人。若是女子,阿爹招待不便,為免失了禮數,自己就算再不願意也隻能硬著頭皮頂上。

可既是男子,她自然也就有了能夠順理成章推掉此事的理由。

“蘅兒大可放心。”南境王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一副成竹在胸的篤定,“他家中素有妻妾成群的傳統,你定然瞧不上他。”

他猶豫了下,壓低聲音道:“況且,爹聽說他家長輩已經在盤算著給他議親了。”

洛之蘅頓時意會。

她瞧不上妻妾成群的人,對方已在議親,就算是皇族,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提出讓南境王府的郡主去做妾。

他們誰也不會牽扯上對方,難怪阿爹這般放心讓她去招待一個男子。

洛之蘅眼神複雜地看著自家阿爹。

南境王好似一無所覺,滿麵春風,渾身上下都透著“大難得逃”的輕鬆和舒暢。

洛之蘅:“……”

洛之蘅為難地輕喚:“阿爹。”

“怎麽?”南境王忙關切地問,“蘅兒可是還有顧慮?”

洛之蘅莫名從阿爹殷切的目光中瞧出幾分“不管你有多少顧慮,我都能一一應對”的意味。

洛之蘅清澈的眸子浮上些許愁緒,苦思冥想地想著該如何讓阿爹打消念頭。

暴雨傾盆時偶遇神秘公子的場景不期然浮現在腦海中。

洛之蘅靈光一閃,理了理思緒。

下一瞬,她秀眉微蹙,狀似憂愁道:“可是……那位公子既在議親,女兒擔心,此時同他朝夕相對,會損了他的清譽。”

“他們家能有什麽清譽。”南境王脫口道,抬眼撞上洛之蘅欲言又止的神情,南境王忙輕咳兩聲,換了個委婉的說辭,“蘅兒放心,他們家的人向來以鶯環燕繞為榮,不大在意這些俗念。”

“……”

洛之蘅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

她黔驢技窮,著實尋不到恰當的推脫之詞。見阿爹一臉期待,隻好妥協:“好,都聽阿爹的。”

話音落地,她敏銳地察覺到身側的阿爹微不可查的鬆了口氣。

洛之蘅:“……”

不看不聽就不會知道阿爹是故意將這個燙手山芋扔過來。

洛之蘅別開視線,抿了口清茶,待心緒平複,才重新望過來,問:“這位公子打算在府上住多久?他可說了自己是打算遊遊山還是玩水,亦或是想去訪一訪旁的風景?”

既應下了招待遠客,便要盡可能地做到賓主盡歡。

洛之蘅正在心裏盤算著南境的名勝風光,猝不及防地聽到南境王說:“不用這麽麻煩。你平時做些什麽,帶著他一道就行。”

洛之蘅想了想自己平素的行跡。

除了每年開春去雲間寺住上數月,她多數時候都是窩在府中,弄琴作畫,裁衣蒔花……

帶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淨做這些事,洛之蘅想想都覺得呼吸微窒。

她摁了摁額角,失語道:“阿爹,那些都是女兒家做的事,哪有男子會喜歡。”

“蘅兒可不能小瞧男子。”南境王不讚同道。

洛之蘅:“?”

不等她開口,南境王又言之鑿鑿地道:“你放心,爹聽說他最是愛重自己的相貌,你帶著他一道做這些事,正是中了他的下懷。”

“……”洛之蘅已經無力再探聽細節,她深吸一口氣,問,“說了許久,阿爹還不曾告訴女兒,要如何稱呼那位公子。”

南境王一拍腦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想了想道:“他姓趙,你喚他一聲公子就是。”

興許是之前因為自家阿爹的一驚一乍浪費了太多情緒,此刻的洛之蘅些許震驚都未曾生出,隻波瀾不驚地啟聲道:“女兒沒記錯的話,‘趙’好似是國姓。”

“是啊。”南境王點點頭,露出“我的女兒果然聰慧”的驕傲,笑眯眯道,“就是當朝太子!”

洛之蘅:“……”

*

自廿日下過大雨後,一連三日,寧川都是極好的天氣。

晴空萬裏,陽光明媚卻不炎熱,照在身上很是舒適。

這樣愜意的好時光,窩在屋裏難免顯得荒廢。

是以這些日子,洛之蘅便占了花園的水榭,鋪開紙張,作畫賞花,很是怡然自得。

微風輕拂,水榭中不時傳來錦鯉在池塘中躍起躍落的擊水聲。

洛之蘅最後一筆落定,斂袖擱下筆。

等候已經的平夏和半雪適時上前,一人給她拭汗,一人給她遞茶。

半雪笑道:“郡主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洛之蘅順勢落座,接過茶水慢慢啜飲。

稍頃,抬眼問:“阿爹呢?”

平夏道:“奴婢方才過來時,看見王爺在演武場正和南侍衛過招呢。”

洛之蘅:“……”

她就知道。阿爹將頭疼不已的大麻煩塞過來,自然無事一身輕,能肆無忌憚地尋人過招。

難怪他一接到太子將要抵達寧川的消息,就馬不停蹄地把她接回來。

洛之蘅輕籲口濁氣,對兩個侍女道:“明日家裏要來位遠客,你們記得提醒管家,約束著些府裏的人,別讓他們沒規沒矩地衝撞了客人,仔細惹禍上身。”

“是,奴婢明白。”平夏應下,又問,“郡主可還有旁的吩咐?”

洛之蘅想到什麽,垂下眼睫,握著瓷杯的指尖緊了緊,因為用力泛出些許微白。

她抿了下唇,緩緩道:“他住在府中這些時日,你們倆也警醒些。別……離我太遠。”

洛之蘅說得隱晦,兩個侍女卻頓時意會。

她們不約而同地齊聲應“是”。

平夏去尋管家。

半雪留在水榭看顧洛之蘅。

坐了大約有一刻鍾,洛之蘅才起身預備回房。

半雪收拾著桌案,這時才看清畫上的內容:

是幅人像。

畫中一位青衣男子負手而立,身姿頎長。

郡主的畫技高超,將男子的全身細節描繪得淋漓盡致,就連腰間玉玦的紋理都清晰流暢。

獨獨空下了五官麵貌。

半雪輕歎了聲,將畫作卷起,跟在洛之蘅身邊,問:“郡主畫的是那日破廟避雨時偶遇的公子?”

她當時隻是順著郡主的視線撇了眼,沒看清那人的相貌,可已然能從畫中的裝束猜出一二。

洛之蘅點點頭,輕“嗯”了聲。

半雪窺她的神情,見她不欲多言,識趣地沒再追問。

及至寢居,安頓好洛之蘅,半雪複又拿起畫作問:“這幅畫奴婢還是照舊處理?”

郡主不常畫人像,一旦畫人像,便會空下五官,畫成後也不留存。

這種事半雪已經經手多次,可還是次次都會謹慎地再詢問一次,免得郡主臨時變了主意。

畢竟畫一幅人像費時又費力,一旦損毀,幾乎沒有複原的可能。

洛之蘅“嗯”了聲。

半雪習以為常地應聲,熟稔地轉身離開。

正要踏出房門時,忽然聽到落之蘅的聲音。

“等等。”洛之蘅叫住她,停頓片刻,輕聲道,“算了,留下來吧。”

*

將夜時分。

寧川城最負盛名的酒樓人聲鼎沸,喧嚷嘈雜。

亂糟糟的聲音隔著房門鍥而不舍地傳進來。

冬淩看了眼倚在窗邊,自黃昏時分眉心就一直未曾鬆開過的男子,笑道:“殿下若是覺得吵鬧,不如出去走走?”

寧川是南境的主城,最是熱鬧繁華不過。

如今這個時辰,無論在哪兒,都是大同小異的喧鬧。

但客棧縱然再大,仍是把所有的聲音都困在一處,到底壓抑。

相比之下,客棧之外的疏闊之地仍是躲清閑的不二之選。

稍加權衡,男子頷首道:“那就出去走走。”

他略略理了衣襟,便打開房門,預備出去走走。

門一開,原本還有所顧忌的聲音此刻一股腦兒地湧過來。

無非都是些說鬧逗趣兒的話,窮極無趣。

男子眼中露出些許不耐,皺著眉朝樓梯走去。

樓下的話題千變萬化。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不知誰提了一句“小郡主”,室內忽然一靜。緊接著,又掀起比方才更熱情的討論:

“說起來,我三日前恰好碰見南境王府的車駕,可惜馬車窗閉簾垂,沒能瞧見小郡主的真容。”

“啊?不是說小郡主往年都要在雲間寺過了浴佛節才回來,怎麽今年這麽早?”

“我還想著過段時日去雲間寺碰碰運氣呢!”

“……”

眾人都在為小郡主突如其來的行程變更而惋惜。

隻有年輕的客商滿臉不解,不明白這位“小郡主”為何能得大家如此推崇。

熱心的百姓積極道:“南境王你知道吧?當年親率五萬親兵,在同南越的對戰中大獲全勝。這些年來,他雖不掌軍權,可單隻是坐鎮南境,便能讓南越小兒聞風喪膽,不敢進犯。小郡主就是南境王唯一的女兒,生得是仙姿玉貌,容色無雙。放眼南境,都找不到一個在容貌上可以同她一較高下的女子……”

“還不止呢,小郡主心地也善良得緊。前些年南境水災,南境王率府兵前去平災,小郡主便在寧川開倉救濟災民。要我說,小郡主就是神女轉世,下凡來造福咱們南境呢。”

旁的溢美之詞自是不必提。

樓梯旁的男子握著扶手,聽著層出不窮的討論,久久沒有出聲。

落後一步的冬淩輕聲提醒:“公子?”

男子的麵色變了幾變,神情掩在陰影中,難以辨清。半晌,他轉身回房。

冬淩愣了下,忙跟上去問:“公子不出去了?”

“嗯。”男子道,“咱們是明早去南境王府?”

冬淩點頭:“是啊。”

“推後一個時辰。”

“啊?”冬淩不解,“為何?”

男子腳步一頓,轉身看去。

冬淩被看得有些莫名,正反思著自己是不是說錯話時,就見男子動了動嘴。

唇齒間清晰地蹦出四個字:“孤不能輸。”

語氣極為認真。

冬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