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淨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

不夠工整嚴正的楷書落於麻紙上,高長鬆將其通讀兩遍,想這豈不是眼下很少用到的詞?末了他才抬頭,看向對麵頗為得意的青年郎君道:“好詞好詞,請問郎君,這首詞可取了名?”

其實,以它通俗易懂的內容來看,實在當不起“好”字,可對方給自己鑒賞了,那不就要誇兩句嗎?

隻聽人大手一揮道:“談不上好,叫他《豬肉賦》便是。”

在過去的大半個月中,李林同沉迷東坡肉,不可自拔,一日便要吃上一塊,終於他為肉作詞,成就他與東坡肉的不解之緣。

*

這名愛食肉郎君不過十八九歲,加襯巾的襆頭包裹他濃密的秀發,白細布裁的衫袍與時下流行的胡服不同,很有魏晉名士的範兒,至於腳下則套了雙走山路的木屐。

高長鬆琢磨著,這應該是李白詩中的“謝公屐”。

如此時髦且不便行走的打扮,在他們這偏遠的烏斯藏很不常見,也難怪村人傳他是長安來的郎君了。

此人姓李名林同,不僅跟大詩人李白相同姓氏,兩人還是從一個地方來的,都來自巴蜀。

齊魯一地的士族之後有遊曆天下的習慣,在時局平定後,這股遊曆之風廣泛傳播,我們熟知的大詩人中,李白、杜甫、高適都有滿天下跑,結交好友的經曆。

其中最硬核的是高適,他二十歲遊學長安,本以為憑自己的詩才,能迅速在長安文人圈中打響名氣,被舉薦當官,誰知道連入詩友會的門檻都沒有摸到。

一氣之下幹脆跑到邊塞,這才有了傳唱度極高的“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話題扯回來,從這角度看,眼前的李林同也很硬核,據他所說,他四年前自蜀地而出,先去長安遊學了一番,隨後走未來文成公主的路線,通過“唐蕃古道”,最後進入烏斯藏。

跟唐僧走“西番哈密國界”有區別,唐僧那是單刀直入,李林同中間還繞地兒了。

遊學、富裕、士族打扮……一看就知道李林同是位趕時髦的郎君,想他這樣的郎君,詩都做得不錯,就算是傳唱度不高,也是明珠蒙塵、無人賞識。再貼個刻板人物的標簽,他一定還很喜歡酒,是酒豪。

要說原因,大概是因為唐代詩人沒有不喝酒的吧?

正因酒,李林同才會跑到烏斯藏。機緣巧合之下,他在隴右嚐過一次白酒,那味兒辣得他吐舌頭,至此便念念不忘。他到烏斯藏是抱著瞻仰佛國之心來的,可聽說了白酒源自高老莊,立刻帶著仆從趕來。

李林同還挺生猛的,這年頭各地治安比較玄學,富庶的國家治安不錯,可在國境線與山野小道中依舊有綠林好漢,最要命的是還有隱居在洞府中的妖怪,人家可能不劫財,而像十字坡的孫二娘夫婦一樣,直接把人做包子了。

他能一路遊到烏斯藏,跟他本人有三腳貓的道法,陪伴他一同的仆役長了身鼓鼓囊囊的肌肉有關。

李林同隻帶了一名仆從上路,說是仆從,與他的關係卻很好,二者像是相識許久的朋友,按照李林同的說法,對方是他從巴蜀帶出來的,也不知是武學過於精妙,還是練了鍛體的法子,一拳打死一隻老虎。

高長鬆喚仆從為“王四”。

李林同將《豬肉賦》贈給高長鬆,後者說:“我找人裝裱一下,掛在村店裏。”

李林同揮手表示不值得一提。

其實在長安,那些大店也會保存好文人士子的墨寶,如果一朝中舉得勢,就會掛牆上,算人文景點。

在烏斯藏停留大半個月的李林同是來辭行的,除了住高老莊品酒、吃肉外,他還將周邊城鎮逛了一圈,藏地的寺廟該參觀得都參觀了,他想著沒呆這的理由,準備啟程。

高長鬆對他的遊學之旅比較感興趣:“郎君是想往天竺走嗎?還是去波斯?”

誰知李林同嘿嘿一笑道:“聽說過車遲國後有一聖地名為西梁女國……”

“……”失敬失敬,是我太天真了。

高長鬆忍不住提醒道:“若真去西梁女國,切莫喝子母河之水。”

李林同驚了:“十二郎難不成也聽說過西梁女國?”

高長鬆這才知道,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西遊記》女兒國在民間的傳播度並不是很高,很多人是不知道也不相信有這國家的,哪怕是李林同對其存在將信將疑。

你看這人的硬核旅行便知他是個愛到處亂跑的,假設說他寫得文章再多點,匯成冊,都能成為唐代徐霞客。

除自己跑外,他還喜歡看先人遊記,隋末唐初盛行的文體是駢文,他就曾看過一篇《女兒國序》,講文人遊曆女兒國的情景。

這書在蜀地學子中流傳甚廣,卻被視為難登大雅之堂,大體說來,封建社會都要求女子柔順,唐也不例外,女性成一家、一國之主,聞所未聞。

當然,初看這駢文名,難免以為西梁女國會是像大觀園一樣的女兒國,可這駢文的作者並不這麽以為,他差點被當作壓寨夫人強留此地,逃出來時嚇得魂飛魄散,這情緒被帶進文中,好似那國中盡是豺狼虎豹。

聽完李林同的形容,高長鬆黑線,想他是真頭鐵,這還敢去啊。

高長鬆不得不表示:“我是修道之人,又走南闖北,多少聽過些東梁女國的事。這國中的女子世代靠飲“子母河”中的水懷孕生子,繁衍生息,但若是男人喝了這水,也會同他國人一樣懷胎。”

“什、什麽?!”這話宛若晴天霹靂,將李林同劈了個外焦裏嫩,連說話都不利索了,“男、男子如何懷胎?”

高長鬆心說我怎麽知道,《西遊記》就是牛,男人都能生孩子了。

麵上無奈一笑:“我卻是不知,倘若不小心飲水,如意真仙處有一泉名為落胎泉,飲落胎泉的水便能恢複常態。”

李林同都要抓狂了,他想高十二郎是正經人,也不會用此話來糊弄他,而且這事真太驚世駭俗了,尋常人腦洞沒這麽大,想不出。

他哭喪著臉道:“什麽如意真仙,我是從來沒聽說過的,如果沒那落胎泉水……”

高長鬆:尷尬而又不失禮貌的微笑。

“怕隻能生了。”

李林同仿佛飲水而有孕的事自己一樣,發出淒慘的叫聲。

次日,李林同還是向高長鬆辭行了,他腰間的葫蘆裏打滿了蒸餾酒,高長鬆看他臉色不佳,還關心一二,前者痛定思痛表示:“我已不欲往女兒國去,待往寶象國一觀後就回唐國。”

高長鬆出於情誼,說了一連串順口溜:“既如此,福陵山、浮屠山、黃風嶺、流沙河、萬壽山五莊觀、白虎嶺、黑鬆林、碗子山波月洞。”把出現在西遊記中的地名全報了一遍。

“這些地都是不能去的,有妖怪,去後被吃的定然是你。”一點都不客氣。

李林同一聽,臉都青了,他先回頭問王四:“記清楚了嗎?”

王四愁眉苦臉道:“並未。”

李林同又扭頭道:“這樣,十二郎,我可否用紙筆抄送?”

高長鬆大方道:“沒問題。”

看李林同埋頭苦抄,王四忍不住了:“明知山有虎,為何偏向虎山行?從長安一路到烏斯藏已是不易,何苦往妖怪聚集的地而走?我聽聞唐國安定是因有鼎鎮九州,又有修士降妖除魔,妖怪才不敢隨意吃人。烏斯藏是佛國,修行之人也不少,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其餘國與西番哈密國肖似,多有妖魔興風作浪,這與山賊一流不可同日而語,哪怕要去也得做好萬全準備,你我二人上路不可啊!”

高長鬆看他說了一大坨話很震驚,在他印象裏,王四郎還挺沉默,人也非常嚴肅,不苟言笑,隻有在喝白酒時才會放鬆眉心,露出舒展之意。這回苦口婆心地勸李林同,怕是他也擔心李林同的安危吧。

這回高長鬆還是支持王四郎的,誰叫李林同作死要走玄奘西行的路線?你又沒有大聖保護,不一棒子打死妖怪,就要被煮成人肉煲吃了!

李林同人還不錯,高長鬆不忍心看他送死。

這李姓郎君是挺惜命的,被勸說兩番後他略顯動搖。

“這……我會細思一番。”他訕訕道,“日頭也不早,今日就不走了罷。”

王四郎沒有不答應的。

進屋前,李林同不忘探頭對高長鬆道:“今日可有鹵肉索餅。”

“自是有的。”

……

在小騷豬變成小香豬後,高長鬆更新了食譜,開始花式作豬肉了。

說是花式,受到調味料種類限製,他能做的真不多。

好消息也是有的,比如他終於能出產穩定的醬油了。

唐代時還沒有醬油這詞匯,可誰都知道,醬油是從醬中發展而來的,這年頭的醬清已經十分接近後世的醬油了,但因發酵黴菌不穩等種種原因,高長鬆這產的醬油味道也不大穩定。最近他嚴格規範了溫度、濕度等等,質量才有所提高。

除了醬油外,他還找到了另一種價廉物美的“香料”,名為“懷角”。

其實就是後世的八角。

這年頭的香料主要是胡椒一類,產自西域,價格與黃金等量,又不是王公貴族,用胡椒做菜太奢侈。

八角就不同了,它香料的作用尚未被發掘,卻已經入藥,未來孫思藐的藥方中甚至會出現“懷角”“大料”等詞,那都是形容八角的。

有八角、有醬油、有肥肥的小豬,鹵肉的要素就有了一半,至於剩下一部分,則是“糖”。

此糖非彼糖,唐代最常見的是“飴糖”,也就是現代口中人所說的麥芽糖。

烏斯藏這多了一種選項,即“石蜜”。

目前“石蜜”還是舶來品,都是從西域來的。

這裏的西域定位很廣,縮小點範圍,主要是印度,也就是天竺產的多,參考正史,唐能自產自銷石蜜還要等到貞觀年後,李世民派人到印度“取經”學習製糖,自那之後,中國才掌握了自產石蜜的技巧。

石蜜是如何來的,簡單說來就是把甘蔗汁熬製或者放在太陽底下暴曬得到的晶體,說他是原始蔗糖也不為過。

烏斯藏因為是佛國,種植了不少甘蔗。這年頭佛教跟甘蔗關係頗深,有一門經叫《大日經》上麵就記載了這樣一宗跟甘蔗有關的神話。說印度古代有一仙人名叫瞿曇大仙,有一天他在虛空中行走,他的“二渧之汙”落在地麵上生出了甘蔗,然後不知怎麽的,經過陽光照射,地上又生出了兩個孩子,其中一人就是傳說中的釋伽王。傳說中瞿曇仙人是釋迦種族的祖先,釋伽種也稱為甘蔗種。

甘蔗跟佛教的淵源如此之深,那佛國肯定是要種甘蔗的,高老莊的常見作物沒有甘蔗,卻不是說這附近沒有。最近正好是甘蔗成熟期,古格鎮上已經能買到了。

高長鬆買了一些,悄咪咪研究製糖,他對古法製糖還是有些心得的,更別說《天工開物》上還教他如何提純。

到石蜜這步不用說,關鍵是接下來的雜質吸附。

感謝《天工開物》的作者宋應星,在用石灰乳法去除雜質後,他所記載的“黃泥水淋法”足以將糖二次提純。

按照書上的說法,隻要用黃泥水把原始糖淋一遍,他就能得到潔白的糖霜的,高長鬆頭一次看的時候大驚失色,覺得“就這?”這麽容易?

可惜的是,在他實驗過程中發現,這樣淋完那還真不能褪色,顯然這是宋應星記載過程中的失誤與錯漏。

好在他買的是經過係統增補的書,火急火燎地試驗後,不意外地失敗了,隨後再往後翻看,發現人家卻是給打好了補丁,真正提純的方法那叫做“封泥法”,且沒有十天半個月見不到成效。

高長鬆隻好老老實實做糖漏,等了快一個月打開,才得到了糖霜。

其實顏色還不是很白,隻有靠近封泥的才跟現代白糖有點像,下麵的則是淡黃色。

不管怎麽說,他終於得到了進步時代幾百年的白糖,高長鬆還思考了一下,有這玩意兒他何止是發財,真帶到唐國,唐高祖必須給他封個官當當。

這也是說說,他現在並沒有想把劃時代技術直接拿出來,這要是直接拿出來了,他應該就移民不了了!

改善夥食用用吧,做完這批就先把糖提純法給封存了。

保險起見,糖罐他都存空間裏,隨身攜帶。

有了糖後,高長鬆鹵肉的所有調料就都齊全了,這玩意兒賣得比東坡肉貴,誰叫八角跟糖都挺值錢的呢?主要是後者,得付他勞務費!

因為有糖,鹵肉飯隻能跟高長鬆買,村店不供應,高家三姐妹最近也沉迷吃這個,高長鬆做了好多。

其實鹵肉跟飯比較搭,但由於他們這稻米產量太低,價格太巨,高長鬆全換成了麵條。這回麵條不叫湯餅了,他用的是幹拌麵,改叫索餅。

李林同吃得稀裏嘩啦,有點樂不思蜀的味,他一邊扒拉碗還一邊跟王四感歎:“這山野小村的吃食不輸長安。”

王四郎比較中肯:“調味有餘,精巧不足。”論擺盤肯定沒有大酒樓的好啊。

幾碗麵一吃,李林同又在高老莊呆幾天,這回他是真想通了,來跟高長鬆辭別了。

結果不出所料……

“我欲回長安。”

高長鬆跟王四一樣鬆了口氣,回長安啊,這就對了,別的不說,起碼安全。

而且,這樣就能請他幫自己一個忙了。

高長鬆給李林同塞了一封信,委托他帶給鍾離珺。

李林同自然滿口答應,他問:“還有要帶的嗎?”

正是他這麽說一嘴,高長鬆猛拍腦袋道:“壞了,把師門忘了。”

哎,不行不行,複製粘貼一部分內容吧,師傅要知道我沒給他寫信,肯定要哭了。

作者有話說:

*本賦引自蘇軾的《豬肉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