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豬八戒第一次見著東坡肉,是在古格鎮中。

他還聽說了與東坡肉息息相關的,殘暴的劁豬之法……

……

卵五郎的出逃引得豬八戒震怒,他到底曾是天蓬元帥,統帥諸多天兵,且不說禦下是否有方,卻也懂逃兵必斬的道理。他唯恐剩下的小妖有樣學樣,一個個都跑了,在他們麵前大發雷霆,直說要把卵五郎一釘耙搗死。

他看上去凶神惡煞,下麵的白兔小妖瑟瑟發抖,隻覺豬剛鬣下一口便會咬死自己。

卵二姐招贅後跟他們得意洋洋炫耀過自己這夫婿,說他跟腳不凡,出身便把自己同窩的兄弟都咬死了。小白兔記得清楚,在場嘍囉紛紛拍手稱讚:

“好!不愧是二大王,夠凶殘!”

“真是天性凶猛!”

“此乃吾輩楷模!”

小白兔精性格柔順,他同窩的兄弟中隻有自己一個有了大造化,成精了!剩下的白兔不是一直生生生,就是被其他肉食動物捕食了。在旁觀同族的悲慘命運後,他心下不忍,暗中營救了不少同族,堪稱養兔狂魔。

隻可惜無一兔能化形。

豬八戒這咬死同窩兄弟的殘忍行為讓他瑟瑟發抖,卻不得不隨大流地稱讚他。哎,誰知道小白兔心裏的苦呢?

於是乎,當豬剛鬣宣稱要處置卵五郎時,他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隻是在內心祈禱,真希望卵五郎能夠跑走啊,千萬不要被捉回來。

豬剛鬣還是搜尋了卵五郎大半天的,他將方圓十裏囫圇逛了一圈,並未找到本該奄奄一息的卵五郎,隻能敗興而歸,將氣撒到被他剝削的其他妖怪身上。

除了草食的小白兔勉強能夠飽腹外,其他幾個吃肉的妖怪在這大工作量下,各個餓得麵黃肌瘦,臉頰凹陷,怕是等他們脫了破皮衣裳,便能看見嶙峋的肋骨吧?

麵對這情況,小嘍囉們尚未奮起反抗,淨塵就第一個不忍了,其他金沙寺的僧人也雙手合十,口呼“阿彌陀佛”。

這些僧人來福陵山,一是對豬八戒有些好奇,這可是被觀音菩薩點化過的妖精,現在還學種田了,簡直是佛渡妖的經典案例啊。

二則是作為“技術外援”被請來的。

僧人這職業,眼下可受歡迎了。會昌年唐武宗發起滅佛運動前,僧侶是不少貧民夢中的職業,原因很簡單,佛教寺院土地不輸課稅,僧侶免除賦役,出家後他們不僅能吃好喝好,還能不服役,這真是天大的好事!

更好的還在後頭,僧人不僅不服役,掛在寺廟名下的田還很多,有達官貴人賞賜的、信徒捐獻的,這些田地都是由僧人來打理的。

你看這些僧人誦經時穿得革革正正,其實料理田地不輸那些老農,哪怕淨塵以前都在田頭幫忙哩!

淨塵對豬八戒這還是很上心的,他這人純善,來這兒並不是想看一下曾經的天蓬元帥,而是想來慰問一下被剝削的小嘍囉。豬八戒的扒皮行徑讓他頗有微詞,這幾嘍囉畢竟是妖怪,要是給逼急了、跑了、傷人了,誰能來料理?

事實證明,他是有前瞻性的,這次來最凶的豺狼精就跑了,淨塵皺眉道:“可知是往哪方向跑的?”

豬八戒對有本事的和尚客客氣氣的,甭看他是個黑大漢,對淨塵說話時禮數周全:“我已在方圓十裏搜索過,未發現他的身影。”又扇陰風點鬼火道,“誰知那廝能幹出什麽事,俺老豬你知道的,最最向善不過,手下這些嘍囉也訓得很好,就數豺狼精,好吃懶做,還看不起五穀雜糧,跑出去沒準找肉吃了。”

淨塵聽見這話,那是真坐不住了,想當下先去聯係十二郎,他在四裏八鄉有些臉麵,認識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消息很是靈通,倘若他找不到妖怪,別人也找不到。

又在心下歎息,想:希冀妖怪能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果真是不成的嗎?

豬八戒當然猜不到淨塵的想法,他本來就是頂頂自私的一妖怪,觀音的庇護對他來說就像上了一道免死金牌,對人族修士一點兒都不帶怕的。

不僅如此,他還得寸進尺。

怕他是早就打定了主意,淨塵一來便露出了諂媚的笑容:“法師,您也不是不知,俺老豬這個體型,食量大得很,若不是腹中饑餓,也不會去吃人了。”

“眼下這田長勢雖好,距收獲還有很長一段時日,可我洞府中的存糧委實不夠,又有這些冤家吃我的喝我的。”

他背後的小白兔泫然欲泣,他是真的一口麵都沒吃到!

這口鍋能不能不背!

至於其他精怪,也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仿佛在說“臥槽,你要不要這麽無恥。”

淨塵將一眾妖精的神色都看在眼中,尚且鎮定道:“施主有何意?”

要讓豬八戒說,他是恨不得讓淨塵直接把寺中的五穀勻給他,讓他成為收供奉的山大王,可這小和尚實在有兩把刷子,打起來還不知道是誰揍誰,更何況,人族的修士都彼此聯係,打了一個,還能來一群。

他還是沒那麽厚臉皮,隻說:“俺老豬別的不行,一把力氣還是有的,可否給老豬找個去處,別的不談,每日裏隻要能供吃喝即可。”他想了下又說,“最好距離我這洞府近些,如此還能找時機回來理田。”

淨塵沉默,他想了一下,認為豬八戒的要求還算合理,鎮上也有不少人跟他一樣,因實在無產業,連年在主家做長工,這些人中有住在主家的,有要回自家房子的。

但問題是,豬八戒到底是精怪,現在還不能分辨他的善惡,從他的豬扒皮行徑來看,此妖的德行不是很高尚,倘若他在城中起了壞心思,那影響肯定是不好的。

淨塵不是很害怕他傷人,那畢竟是簽訂過契約了,但危害百姓的方式可不隻一種。

而且有什麽崗位能供他呢……

他想來想去,也沒有一口回絕,隻說:“容我先想一段時日。”又說,“應急的蒸餅我也帶了些,想來能拖過一段時日。”他心下不忍對豬八戒囑咐道,“小妖既然要耕作,一日兩餐委實不能少,我觀之他們的體型較上次來瘦弱不少,請施主多善待他們。”

豬八戒滿口答應:“這是自然。”他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響,肚子也跟著晃**,畫麵還挺不忍直視的。

由於淨塵不是很相信豬八戒,是發蒸餅看小嘍囉們吃了才走,嘍囉們吃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這幅難民樣在富饒的古格鎮絕緣很久了,這些年風調雨順,哪怕是發展再不好的村鎮,也能吃些粗糧麵餅。

哎,妖怪過得真不如人啊!

……

尚未踏入高老莊,淨塵便感覺到這的富饒與熱鬧。

駿馬扶著車在剛夯實的土地上緩行,遠望去,落成不久的村店中人來人往,跨越絲綢之路的駱駝駝峰高聳,緩慢地咀嚼著幹草。身著寬袍廣袖的士族郎君與胡服的西域人自圍牆內走來,不過是位於烏斯藏邊陲的小山莊,竟匯聚了來自東西南北的商賈。

這番熱鬧是淨塵沒想到的。

還沒到飯點,村店的炊煙卻不曾斷絕,一股鮮香味鑽入淨塵鼻腔。

繞過村店才能到高長鬆家,誰知高長鬆家比村店更熱鬧,淨塵來時,正看見高長鬆滿頭大汗地跟人解釋些什麽。

“誤會、誤會,東坡肉並非我家賣的……”

“向東走去村店便可。”

高長鬆一抹臉,好容易又送走一慕名來買東坡肉的鎮民。

古格鎮距離高老莊並不遠,高長鬆橫豎也是個烏斯藏的名人,凡是提起他就要說這郎君怕是“小陶朱公”在世,不僅是仁商,腦子裏還都是些奇思妙想,由他手作出的物什,唐人都要駕車來買。

陶朱公是範蠡,他是古代“功成身退”的典範,一開始輔佐越王勾踐,等成功後又化名姓為鴟夷子皮,泛舟五湖,經商為巨富。

古代能夠以商賈之事留名的人真不多,總不能誇高長鬆像呂不韋吧,那這不是咒他嗎?

當然,高長鬆聽過一次小陶朱公的說法連忙推辭,他說自己怎麽能夠範蠡相提並論呢?那真是太捧殺他了。

對烏斯藏的百姓來說,高長鬆經商成不成功其實不重要,唐國的大商人都要遠道而來購置他的商品,那就是很露臉的一件事了,畢竟對烏斯藏人來說,唐真是天朝上國,長安遍地是黃金,是個人就想去那看看,這樣一群上國人反來追捧他們,還挺不可思議的。

於是乎能在高長鬆鋪子買布的都要扯一身衣服來緊跟潮流,太貴的蒸餾酒買不來,就整點稀釋過的。

這東坡肉最近在外商那很出名,聽說有名來自唐國長安的公子因東坡肉與酒在高老莊逗留數日,他每日都要吃一塊東坡肉。

這傳聞讓古格鎮上的好事者很興奮,於是有殷實人家的郎君專門跑過來跟高長鬆買肉吃。

也有貨郎從高老莊帶到外麵賣,可那真是一肉難求,到最後也不知是誰買了,隻在坊間留下“味甚美”的傳說。

這些傳聞高長鬆一開始是不知道的,這幾天老是有人接二連三上門買肉,而且不去村店,往他家裏跑,他才從他人口中聽見這些。

高長鬆:這也太虛假廣告了吧!

正當他想關門時,聽見了熟悉的呼喚聲:“十二郎。”

高長鬆還沒回頭,嘴角就翹起來了,他連忙把淨塵迎進來說:“好些時日不見,法師怎有空來找我了?”

淨塵想豺狼精失蹤,這是很緊急的,淨塵三言兩語說了,誰知高長鬆一拍腦袋笑道:“你這說的是卵五郎吧?”

淨塵驚道:“莫非十二郎已將他製伏了?”

高長鬆擺擺手道:“製伏說不上,隻是卵五郎確實在我這做工。”也不知他想到什麽,表情竟有一絲絲扭曲,高長鬆哼哧哼哧半天,“他在莊上學了一門手藝。”

手藝?淨塵想,這不是比種田的豬剛鬣來得還強些。

他洞悉高長鬆話中的含義,微震道:“卵五郎竟是在高老莊上做工嗎?”下一句話該是“跟村人一同”?

高長鬆道:“他……也算是善妖吧。”

“且他尋到了能做一輩子的事兒。”

淨塵:?

這聽來還有些高尚。

來都來了,肯定是要去看下卵五郎究竟在做什麽的,實不相瞞,淨塵都有些好奇。

高長鬆先提醒道:“是出家人不愛看的。”

淨塵又滿腦袋問號,高長鬆這暗示也太籠統了,出家人不愛看的?

等到真看到卵五郎時,他就懂了。

隻見那卵五郎利落地抓住豬後腿,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暢快的、甚至有點殘忍的笑意,不顧那小豬仔發出哼哼唧唧的掙紮之聲,手起刀落,擠出蛋蛋,抹上藥粉,又換下一隻了。

淨塵:。

他麵上一片平靜,甚至還在撚動佛珠,高長鬆判斷了好一會兒,想知道他是被衝擊到了,腦中一片空白,還是真波瀾不驚。

最後隻聽見他口呼佛號,似乎有釋然之意:“阿彌陀佛,卵施主能在高老莊中生活,真是一件幸事。”

高長鬆想:高僧就是高僧,接受能力太強了,看來對他來說,卵五郎能夠在人族的村落中生活下來,不再食人,才是最好的事吧。哎,想想他也不是什麽自己吃素就不讓吃葷的和尚,哪怕是不讚同殺生,也不會對他人的謀生之術說些什麽,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差點忘了,淨塵是沒什麽瑕疵的真高僧。

於是高長鬆也解釋道:“除此之外,卵五郎還任我們莊上的屠戶,在庖丁之術上他真是一日千裏,豬哼哼幾聲就沒了。”

不過,高長鬆認為殺豬狂潮也就這段時日,等到劁豬的方式傳播開,其他人競相模仿,他們就沒有優勢了。

因此,除了劁豬跟殺豬外,卵五郎還在高長鬆的鼓勵下學會了閹雞、錘牛等等,隻要是能閹的,就沒有他不能幹的。

高長鬆回頭,也看見了卵五郎嘴角的微笑,這讓高長鬆略有些無語,心想:哎,這是有多大仇啊!

其實卵五郎的行為還蠻有阿Q精神的,但怎麽說呢,隻要不去吃人,一切好說,現在他不就當了良民嗎?

*

對卵五郎的疑惑解除之後,隻剩下豬八戒的安置問題,聽說他主動要當長工,高長鬆欣然應許道:“好啊。”

他說:“看你是想讓他去類烏齊的城鎮,還是直接去古格,以妖怪的腳程,一刻鍾往返兩地足矣。染布之類的細巧活他跟小嘍囉應當是幹不來的,我的豆腐坊還缺人,可以讓他們去做豆腐。”

人生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哪一項不是力氣活,讓力大無窮的妖怪去幹剛剛好。

可是,崗位是提供了,監管問題卻不能完全解決,如果豬八戒偷奸耍滑,人族監工肯定是搞不定的。

對此,很有奉獻精神的淨塵表示:“我與寺內的師兄弟多去看看吧,反正距離豐收也沒多久了,待這批糧食收貨後,豬居士應當是不缺吃食的。”

高長鬆道:“那行,就這麽定了。”

*

於是乎,找到了工作的豬八戒帶著一眾嘍囉進城,他本是不想帶那些精怪的,可淨塵很是堅持,同意也就同意了,畢竟給飯吃才是大爺。

為了不引起鎮民的恐懼,他們都化作人形,除了豬八戒肥頭大耳,看上去一把力氣外,剩下的精怪都很憔悴,這樣的人在隋朝破滅後在烏斯藏已經不常見了,路邊的乞兒都比他們看上去結實。

金沙寺的僧人都不忍心看,慘啊!是真的慘啊!

豬八戒由僧人引入高長鬆的豆腐坊,因其地處偏僻,其間路過了好幾家酒樓,什麽金沙樓、順德樓都見過了。

那股沒讓淨塵駐足的鮮香味成功勾走了豬八戒的魂……

也就是這兩日,實在不堪重負的高長鬆同金沙樓、順德樓等合作,每天把配好料的東坡肉送到這兩地,讓他們二次加工再賣,這些酒樓跟高長鬆合作已久,哪有不同意的,饒是寄賣賺得不多,那也聊勝於無啊。

說不定他們還能複刻一下高十二郎的獨門醬汁呢。

豬八戒聳動鼻翼,他是豬變得,哪怕是人形,鼻孔都比其他人大得多,這味道實在是香,讓他口水直下三千尺,連忙擒住即將入樓吃餐飯的郎君問:“這香味是何?”

金沙寺的僧人兩耳不聞窗外事,肯定是不知道東坡肉的,他們看豬八戒隻是友好問話也沒有急著阻攔。

被攔住的郎君看這黑狀漢子,隻以為是從哪來的土老帽,他解釋道:“是高十二郎做的東坡肉,為這口美味,唐國的郎君專門來我烏斯藏。”

豬八戒一聽是肉,就沒意思了,他畢竟皈依了,隻能吃素的。

不過偶爾破一次戒,菩薩也說不了什麽吧……

誰知道那郎君為了突出東坡肉的講究,還接著道:“別的不說,這東坡肉的豬就是咱這特有的,平日裏那些公豬都腥臊得很,十二郎到底是讀書人,竟然從那什《易》中學到了閹割之法,閹豬之味甚美。”

豬八戒聽到這,臉都青了。

什麽豬?

閹豬!

下身涼涼……

作者有話說:

高長鬆:或許能根源上解決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