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涼亭再遇

◎“我住進雲山寺,是為了來見你。”◎

翌日。

容清棠拿著畫冊到了門外院子裏的涼亭內,想趁著空閑看一會兒。

但她還未翻看幾頁,便嗅到了一陣苦藥味。

“姑娘,先把藥喝了吧。”柔藍端著藥碗走近。

容清棠下意識皺了皺眉。

她覺得師兄昨日新開的藥方格外苦,即便容清棠從小到大喝了無數的湯藥,也實在不願喝。

其實前世容清棠死前那段時日喝的也是這藥,當時她並不覺得有如此難以接受,甚至能麵不改色地喝完。但或許是因為死後一年都沒再喝過藥了,重活一世的容清棠有些抵觸。

柔藍揶揄道:“姑娘怎麽越來越像孩子了,之前喝藥都沒這麽艱難的。”

自那日從王府搬出來,姑娘每回看見她端著藥碗都會麵露難色,像是要遭大罪似的,看著讓人不忍。

但之前姑娘喝藥時都神色自若,連蜜餞都不需要。

容清棠秀眉微蹙道:“綠沈去買蜜餞了嗎?”

她也沒想到自己又回到了需要用甜食佐藥的地步。

柔藍:“對,他說會盡快回來。但這藥得按時辰喝,當下這碗還是隻能辛苦姑娘忍一忍。”

容清棠硬著頭皮接下藥碗,屏息把藥喝完後立馬把碗遞還給柔藍,又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拿走。

再多聞一下,容清棠都覺得自己會頭疼。

“若是綠沈回來了,讓他先把蜜餞拿過來,”見柔藍準備離開,容清棠忍不住軟聲提醒道,“千萬別忘了。”

柔藍哭笑不得,應下後才端著藥碗離開。

自嫁入王府後,姑娘便很久不曾這般撒嬌了,柔藍聽著既心軟又心疼。

容清棠忍耐著嘴裏的苦藥味,繼續翻看那本她很感興趣的山水畫冊。

她已經有段時日不曾畫過山水了。但前世她死後那一年,她作為一縷殘念待在自己的墓碑附近,看得最多的便是遠處連綿起伏的山脈。

那位幫她修墓立碑時選的位置極好,不僅視野開闊,四時之景能盡收眼底,望出去的景致也十分合她的心意。

那一年裏她不止一次遺憾過自己無法再提筆將那片巍峨壯美的山景落於紙上。

如今重活一世,她自然想把當時沒能做到的事做成。

這本畫冊不愧是古籍孤本,內容引人入勝,容清棠看得很細致入迷。

過了片刻,她忽然聽見一絲很細微的翻動書頁的聲響——

此處還有別的人在看書?

容清棠把目光從畫冊上移開,朝聲音的來處看去,才注意到涼亭的另一側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涼亭誰都能來,但容清棠沒想到會是那位。

瞥見那人清雅絕倫的麵龐,容清棠神色微滯,很快隱下詫異,拿起畫冊準備悄無聲息地離開。

然而她起身後還未走出幾步,便聽見一道清淺溫雅的聲音說:“抱歉,打擾到你了嗎?”

容清棠頓住腳步,為了不失禮,隻得側身麵向他,嫻靜端莊地行了一女禮,溫聲道:“不曾打擾。”

不遠處的那人靜了一瞬,起身朝她走來,停在合適的距離時才了然道:“原來是那日為某指路的姑娘。”

容清棠眼尾微挑,望向他。

“某姓衛,長安人,暫時住在寺中。”衛時舟朝容清棠拱手道。

容清棠覷見衛時舟的手指節分明,行禮時身姿清峋,氣質如玉,端的是謙和君子之態。

第二次被當朝皇帝如此禮待,容清棠在心底思忖了須臾,還是對眼前身穿純白儒衫,疏風朗月似的人回禮道:“臣女不敢受陛下之禮。”

雖不知皇帝為何要隱瞞身份住在雲山寺,但若今後每回遇上,他都朝她行拱手禮或是揖禮,容清棠覺得父親恐怕都會托夢來,說她明知眼前這位的身份還怠慢他最好的學生。

倒不如挑破她知道他身份一事,麵對他時她反而更能把握分寸與禮節,不容易出錯。

父親已經洗清罪名,皇帝還下旨稱父親為“股肱之臣”,她自稱“臣女”應該不算逾距。

衛時舟斂眸望著容清棠,見她眉眼微垂,長睫因為猶豫而低覆輕顫,他臉上浮現沉靜的笑容,說:“看來容先生曾與你說起過我。”

容清棠自然不會說是前世死後見過他為自己修墓立碑,聽他提起父親,容清棠順水推舟道:“家父常稱讚您。”

“是嗎?”衛時舟隨即問,“先生以前都是如何誇我的?”

容清棠眉心一跳,這是讓她當著他的麵誇?

“家父說您才德兼備,且文經武略俱佳……”

“好了,不逗你了。”衛時舟溫聲打斷她的話,“怎麽認出來的?這些詞可看不出樣貌來。”

容清棠想起昨日群青稟報的事情,半真半假道:“您氣質清貴,實在不似平常儒生。且臣女的護衛昨日發現有幾名武藝高強的人喬裝為香客住在附近,他去查探之後推測那些人應為禁軍。”

而禁軍隻負責護衛宮城和皇帝。

“他見過禁軍?”

容清棠搖了搖頭,“但他的武藝為家父所授。”

容清棠的父親與如今的禁軍統領算是師出同門,武藝都習自一位已經解甲歸田的老將軍。

衛時舟微微頷首,沒再多問。

他就近在涼亭內的石桌邊坐下,又指了指旁邊的石凳對容清棠說:“再坐會兒嗎?”

容清棠緩聲道:“陛下,這於禮不合。”

雖隻是一張石桌,可坐北麵南為尊,既然已經挑明身份,她又怎麽能坐在上首?

衛時舟:“此時隻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禮。”

見她神色猶豫,衛時舟又道:“我不曾一開始就亮明身份,便是不希望你覺得不自在。”

見他一直目光溫和地看著自己,她拒絕的理由也被擋了回來,容清棠隻得依言落座。

衛時舟旋即從袖間拿出了一小份油紙包著的東西,拆開後平放在石桌上,問容清棠:“嚐嚐嗎?”

“這是?”

“蜜餞,方才我散朝之後從宮裏帶出來的。”

他昨日見容清棠身邊的侍女支了個小藥爐煎藥,便特意命人備了些蜜餞。

容清棠忽然又覺出自己口齒間的清苦味來,卻並未動作。

見狀,衛時舟先執起一小塊蜜餞放入口中品嚐,末了才道:“味道還不錯,試一試?”

容清棠認出油紙包著的是糖漬海棠果,正是所有蜜餞中她最愛的一種。

想起那酸甜可口的味道,容清棠心思微動,還是沒忍住拿了一顆蜜餞海棠,用左手虛掩著將其放入口中。

絲絲縷縷的甜味逐漸蔓延開來,驅散了先前那碗湯藥留下的苦澀,容清棠的眉眼也不自覺變得柔和了些。

“如何?”衛時舟問。

容清棠點了點頭,“味道的確很好。”

頓了頓,容清棠忽然想起,以前父親回京後常會消失幾日,再回來時總會給她帶的糖漬海棠果就是這個味道。

分毫不差。

容清棠後來得知父親每次都是去了東宮,看來那些糖漬海棠果也是從東宮帶出來的?

容清棠抬眸偷覷了一眼身旁的皇帝,在心底暗自猜測道:莫非他很喜歡吃蜜餞?

所以就連暫住在雲山寺,也要從宮裏帶些出來,還隨身放著。

和他克己守禮的君子之態比起來,倒是有些反差。

見容清棠的狀態稍微鬆弛些了,衛時舟輕輕把蜜餞往她那邊推了推,用閑聊般的語氣問她:“不好奇我為何要隱瞞身份來雲山寺?”

容清棠道:“臣女不敢僭越。”

能讓皇帝不住皇宮,住進這簡樸的寮房,說不定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她的身份並不適合好奇這些。

但衛時舟沉默須臾,轉而溫聲道:“是為了來見你。”

“什麽?”容清棠疑惑抬眸,卻發現氣質溫文的衛時舟正笑著看她。

他沉靜的眸光中含著笑意,重複道:“我住進雲山寺,是為了來見你。”

邁過數十年的寂寥,終於能再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