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上天垂憐

◎吾心悅她,徒有遺憾。◎

從王府正堂往府門外走的這條路,柔藍和群青一直跟在容清棠身後。

還未行至門口,容清棠便溫聲和群青說:“方才那小廝的話,你別往心裏去。”

群青拱手應道:“是。”

旁人再怎麽罵他是賤骨頭,他也隻會聽主子的吩咐。主子不許他們自輕自賤,他們便不會。

柔藍在一旁聽著,隻覺得自家姑娘這麽好,果然還是王府配不上她。

三人走過最後一條長廊,便看見綠沈正在府門口著急地朝裏張望。

“終於出來了!”綠沈鬆了口氣。

“我還以為你們被攔住了,再不出來,我都想打進去!”

他早就想揍那個勞什子二少爺了!整天冷冰冰的,還對姑娘不好,綠沈忍他很久了。

容清棠踏出府門,笑著道:“看來你哥讓你等在門口是對的。”

“為何?”

綠沈看了看群青此時的狀態,立馬道:“真動手了?!”

“怎麽不帶我呢!”他錯失了一次出氣的好機會!

柔藍拍了拍他的肩,“因為帶你的話事情就收不了場了。”

綠沈一旦動手便會用盡全力往重了去,不計後果。

方才群青下手雖也不算輕,但都是巧勁,疼歸疼,卻不會真傷了謝聞錦的根本。隻是把胳膊正回去的時候他會再吃些苦頭。

即便謝聞錦要揪著這件事不放,後果也在容清棠可以解決的範圍內。

府門外,細如銀針的雨絲徐徐斜下,不多時便讓長街籠上了一層雨霧。

容清棠記得前世今日一直是晴天。

或許除了她的死而複生之外,還有些別的變化?

此時站在帶了些涼意的雨幕前,容清棠覺得心曠神怡,方才的厭煩感也散了個幹淨。

“今日先在酒樓住一晚,明日帶你們去雲山寺吃齋菜,說不定方丈還會把他珍藏的茶葉拿出來給我們嚐嚐。”

容清棠輕鬆道。

聽出自家姑娘這會兒心情很好,柔藍也打趣道:“分明是姑娘自己想吃應季的齋菜,還說是帶我們去的。”

綠沈也接話道:“就是,姑娘怕被人說饞嘴,總拿我們當借口。”

容清棠也不否認,眼帶笑意朝馬車走去。柔藍適時撐著傘跟在一旁。

“說不過你們,明日得讓方丈替我教訓你們才行。”

“姑娘饒了我們吧,”柔藍故作討饒狀,“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送方丈的那些茶格外解渴,方丈每回給我們講經時都跟不會累似的,我可坐不住。”

容清棠坐上馬車,在她耳畔揶揄道:“那你怎麽每回都乖乖坐在群青身邊把經聽完?”

柔藍的臉倏地羞得通紅,下意識去看馬車外的群青,見他似乎沒聽見,才小聲道:“姑娘又笑話我……”

容清棠適時換了話題,沒再逗她。

群青趕著馬車,幾人說說笑笑地從安王府門前離開。

不遠處,有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一直凝望著馬車的方向。

直到他們消失在連綿細雨裏,衛時舟才終於肩頭一顫,回過神來。

春雨的涼意攀上他的骨骼。

身上沒有一絲傷口,但衛時舟仍感覺到了那陣熟悉的,白骨離肉般的疼痛。

這足以讓他確定——

眼前並非又一場注定會消散的夢。

本該與世長辭的他竟又回到了她離開之前。

上天何其眷顧。

容清棠還在時,衛時舟一直命人暗中注意著容清棠那邊的動向,卻從不許人靠得太近打擾到她,隻需知道她是喜是憂便好。

但她成婚後,那邊傳回的消息總是“無喜無憂,平靜如水”這八個字。

衛時舟知道,這八個字意味著她在安王府裏過得不好。

因為他曾見過她那般明媚鮮活的笑容。

但即便是在夢裏,衛時舟也從未見過容清棠像方才那樣淡然柔和地笑過。

像是灼日墜入無邊無際的深海,耀眼的光芒被溫柔包裹。

低眉斂目間,還是美得讓人心動不已。

衛時舟不知為何這回發生了諸多變化,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格外強烈——

他不能再失去她一次。

即便他其實還從未擁有過她。

*

這場雨下至深夜仍未停歇。

容清棠倚在酒樓客房的窗邊,遙望著夜色中隻餘下模糊輪廓的那座遠山。

今日驟然重生後又經曆了許多,她終於能靜下心來梳理腦海中紛亂的思緒。

若無意外,幾日後的那場雨過去,那座山上會有一處風景極佳的地方立著她的墓碑。

碑上是那個她本不認識的人親手刻下的一行文字——

此處長眠著一個喜青山萬裏與雲天五彩的人。

但帶著前世記憶的容清棠成了那個意外。

容清棠不知道那位已登九五的人為何會為她修墓立碑,更不知他為何能一字不差地寫下她想要的墓誌銘。

但她想,他應是個很好的人,也會是個稱職的皇帝,就像她父親曾說過的那樣。

新帝即位還不到一年,便用鐵血手腕鎮壓了西南的叛亂,還讓安王等將軍終於在糧草無憂的條件下結束了北邊的戰爭。

如今新帝一麵改革吏治,一麵籌劃在東南沿海修建海商碼頭,很是宵旰憂勤。

在容清棠的記憶裏,他們不曾見過。而那句墓誌銘,容清棠思來想去,也隻記得自己曾和父親說過。

父親年輕時以罪臣之身被罷官後,便帶著容清棠四處遊曆。但每年他都會回京幾次,消失幾天。

容清棠也是後來才慢慢知道,父親消失的那幾日都待在東宮裏。幾月前,也是新帝替父親平反,洗清了他的罪名。

父親曾說,群青和綠沈他們都是他撫養長大的孩子,不是徒弟。他這一生隻教過一個學生,無論資質還是品行,都是世間僅有。

容清棠猜測,或許是因為父親,前世新帝才會對慘死的她也有所憐憫。

隻是這一世她會護好自己,應當不會再有機會認識那個人了。

其實前世的所謂認識,也隻是僅剩一縷殘念的她看著他替自己修墓立碑,再於閑時在她墓邊安靜地待一會兒,隻字不言。

神思逐漸鬆弛下來,容清棠轉身回到床榻上歇息。

*

一牆之隔的另一間客房內。

衛時舟長身玉立,也沉默地望著遠處那座可以俯瞰長安城的高山。

前世的他勤於政事,殫精竭慮地做老師曾教他的仁德明君,隻有兩件事違背了禮製,引得言官們屢屢進言。

其一,是他終生空置後宮,不曾有過任何嬪妃與子嗣,最後傳位於宗室旁支。

其二,是他在死前要求不入皇陵,而是在容清棠的墓邊修建了一模一樣的墳塚,碑上是他自己提前刻下的八個字——

吾心悅她,徒有遺憾。

怕擾了她,衛時舟從未在她的墓邊吐露過自己的心意。

死後長眠在她身旁,是他第一次僭越。

如今隻一牆之隔。

在沒有她的人生裏踽踽獨行,走到盡頭又回到此時。他都快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離她這麽近過了。

而明日,他會走到她身邊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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