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如止水
◎“我不想再做他的妻子。”◎
融融春光如紗如綢。
午後的庭院裏隱約有人聲起落。
“都不許用那些風言風語擾了少夫人的清淨。”柔藍壓低聲音叮囑道。
“是。”幾名侍女輕聲應下。
但有膽大的問:“二少爺真要娶平妻嗎?”
緊接著便有人說:“那兩位正受寵,又要來一個,少夫人得多難過……”
王府裏的人都知道規矩,從不會在背後議論主子。但二少爺要娶平妻的傳言都快傳遍了,她們是少夫人院子裏的人,免不了有些擔心。
柔藍蹙眉提醒道:“沒影的事,都不許再提,把分內的事做好就行了。”
待人都走遠,柔藍才忍不住無聲歎了一口氣。
思及快到少夫人午睡起身的時候了,她安靜候在屋外。
但容清棠其實早已醒來多時。
長眠在大雨裏的人再也無法被和煦的陽光眷顧。
可容清棠沒想到,作為一縷殘念從自己的墓碑邊消散後,她竟會在熟悉的臥房裏醒來。
望著屋內種種符合她喜好的陳設,太多混亂又清晰的記憶在容清棠眼前浮現。
大婚當晚,一身喜服的新娘等到天光漸亮,隻有喜燭的最後一絲暖還在顫巍巍地搖曳。
轉眼間又見謝聞錦走近,深情地在容清棠發間戴上一支發釵,滿懷歉疚地對她說:
“待報完仇,我定會用餘生好好彌補你。”
溫情場景還未停駐多久,容清棠便看見自己與謝聞錦在這間臥房內平心靜氣地商議和離之事。
緊接著就是容清棠記憶中最涼的一場春雨,透著刺目的紅色。
再後來——
思及此,容清棠心神微頓。
再後來,她偷得人間一年好光景,還認識了那個如鬆如玉的人……
死後的所見所聞都曆曆在目。容清棠很清楚,即便再不合常理,她也的確是有了重活一世的機會。
此時謝聞錦還未與容清棠挑明他想娶平妻一事。
不過也快了。
就是在這個靜謐的春日午後,容清棠午睡醒來不久,謝聞錦便來與她說了他的決定。
“柔藍。”容清棠定了定心神,輕聲喚道。
柔藍很快進門走到床榻邊,擔憂地問:“少夫人醒得比往常早些,是睡得不好嗎?”
容清棠搖了搖頭,開門見山道:“我要與他和離,你收拾一下,我們今日便從王府搬出去。”
前世容清棠把一應事宜都安排好之後才離開,但這回她不願再多待。
“和離……”柔藍心裏一震,連忙解釋,“方才是奴婢們胡言亂語,少夫人別放在心上。”
“和你們無關,”容清棠朝她笑了笑,“我早有此打算。”
隻是謝聞錦日日避著不願見她,容清棠沒尋到合適的機會。
“除了你以及群青、綠沈,其他人都不必帶。”
嫁入王府前容清棠身邊便隻有他們三人,離開時也一樣。
“好。”
柔藍猶豫半晌,最終什麽也沒說。
她能察覺出,主子對二少爺的情意已經在日複一日的失望中散得不剩什麽了,勉強繼續也無果。
“若二少爺來,便說我去了王妃那兒。”
起身整理好儀容後,容清棠囑咐柔藍道。
跟前世一樣,她要同謝聞錦和離的事,於情於理都應和王妃說一聲。
容清棠嫁入王府後王妃便開始教她管家。王妃也曾多次在高門女眷的宴席上維護容清棠,沒讓她獨自麵對那些嘲諷。
自讓容清棠執掌中饋以來,王妃便免了每日晨昏定省的禮節,讓容清棠遇到難事時再去找她。
但王妃是容清棠的婆婆,府裏的主母,所以容清棠仍會時常去看望她。
後來王妃潛心禮佛,不願與旁人有多的往來。無論是難得回京一趟的安王和世子,還是謝聞錦,他們在王妃那兒吃閉門羹都是常有的事。
王妃對容清棠的態度雖算不上熱絡,卻也從未將她拒之門外。所以除了貼身嬤嬤以外,容清棠反而成了這個家裏與王妃最親近的人。
容清棠甫一走進王妃的靜蘭院,便看見主屋的房門正敞開著,悠久醇和的檀香縹緲搖曳。
往常都會候在門外的陳嬤嬤不知去了何處。
“不是有話要與我說嗎?怎麽不進來?”王妃平靜的聲音傳來。
容清棠有些恍惚。
此情此景一如前世今日,隻是上回她與謝聞錦談完和離的事之後才來見王妃。
容清棠緩步行至屋內,禮數周到地向坐在主位的王妃行了禮,“母親。”
王妃微微頷首示意她起身,隨即問:“決定好了?”
王妃沒有明言,但她們都知道這話是在問什麽。容清棠的回答仍與前世一樣:
“眼前的夫君和婚姻都與兒媳想要的相去甚遠。和離一事,願母親諒解。”
話音落下,容清棠捕捉到王妃一貫無波無瀾的神情裏有一瞬微怔。但不待她深思,王妃便語氣如常地說:
“你倒是直言不諱。”
王妃知道自己這個兒媳不僅有絕色容貌和無雙才情,柔靜的表象下也有她的堅持。
“是聞錦辜負了你,我沒有諒解你與否的立場。”
王妃將平日不離手的那串佛珠放在桌上,繼續道:“聞錦雖不是我親生的,但我待他與世子並無不同。我便幫他問一問,若他今後知錯了,你可會原諒他?”
沒有片刻猶豫,容清棠沉默地搖了搖頭。
謝聞錦其實是安王的弟弟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安王還未被封為異姓王時,他弟弟被權傾朝野的劉丞相陷害慘死,安王隻成功護住了尚在繈褓中的謝聞錦一人。
幾年後安王把自己遠在西北的妻兒接回長安城內的將軍府安置,對外稱自己膝下有兩子,謝聞錦才有了如今的身世。
謝聞錦在與容清棠大婚那日得知真相,自此便開始謀劃報仇一事。
後來容清棠和謝聞錦十天半月都遇不上也是常事,即便碰見了,謝聞錦待她的態度也十分冷淡。
因為謝聞錦步步為營的同時,不僅對容清棠隻字未提,還不斷疏遠她。還是王妃實在看不下去,才與容清棠說了當年的事。
“劉相心狠手辣,聞錦擔心若有一日自己步入困局,你會像他母親一樣受牽連,所以才會故意對你冷眼相待。”
當初劉丞相為了逼謝聞錦的父親改換陣營,曾用他的妻子相要挾。謝聞錦的母親受盡了折磨,死狀十分淒慘,他父親經年不減的愛意全都成了她的催命符。
謝聞錦的父親抱著遺體回府後一夜白頭,第二天便被陷害進了大獄。安王日夜兼程,卻隻見到他的屍體。
容清棠並非不清楚謝聞錦的痛苦與仇恨,也知道他刻意疏遠自己的理由。但她還是如實和王妃說:
“他有他的考量謀劃,我能理解,卻不能接受。”
並非所有的事出有因都理應被接納。
“可他自年少時便心悅你,你們相識相知這麽多年,當真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王妃仍記得,當初全城的人都以為王府會與容家退婚時,謝聞錦曾跪在她與安王麵前,萬分鄭重地說此生隻願與容清棠結為夫妻。
容清棠靜了須臾,說:“相識再久也未必能做到相知。”
所以謝聞錦才會從不把容清棠當成能與他並肩同行的人,還以為百般疏遠是為了她好。
但誰又能說日複一日的冷漠與隱瞞不是鈍刀子刺心一樣的傷害呢?
“你不再心悅他了,對嗎?”王妃心裏已有答案,卻還是問道。
王妃此時沒拿佛珠,隻是以母親的身份來問這些,所以容清棠也認真道:
“對,所以我不想再做他的妻子。”
過去的感情已經被消磨幹淨了,容清棠不願再繼續耗下去。
王妃輕歎了一口氣,話裏少見地帶了些遺憾,“是聞錦這孩子沒有福氣,也是我們王府沒有福氣。”
王妃自認做不到這般通透灑脫,所以她隻能在王府後宅守到老,守到死。
“罷了,走了也好,這裏不適合你。”王妃意味不明道。
她重新拿起一旁的佛珠,語氣也恢複了平靜:“今後我們應該不會再見,你多保重自己。”
“母親,您也多保重。”
容清棠以額貼地,鄭重地行了跪禮,最後一次這麽稱呼道。
容清棠幼時失恃,隻用“母親”這個稱謂喚過王妃一人。容清棠嫁入王府以來,與王妃之間的關係雖不算親昵,卻也說得上融洽和睦。
但以後,她就又沒有母親了。
容清棠起身走出了主屋。
看著她纖細單薄的背影離去,王妃不自覺握緊了手裏的佛珠。可一想到即將回府的王爺和世子,她又緩緩卸了力氣。
在肮髒的遮羞布被撕破之前,她走了也好。
*
春光依舊明媚。
容清棠踏出靜蘭院的門後腳步微頓,因為院外正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謝聞錦。
算起來,死過一回的容清棠已經有一年沒見過謝聞錦了。因為僅剩一縷殘念時她隻能待在自己的墓碑附近,而他沒有來過。
此時的謝聞錦正斂眸望著容清棠,周身氣質比成婚前多了些深沉陰鬱,已經沒有她記憶裏明亮率真的模樣。
見謝聞錦隻是沉默地看著她,容清棠先開口問道:“何時來的?”
謝聞錦沉聲:“從你不願再做我的妻子那句開始。”
容清棠微微頷首,隨即問:“那你今日能在和離書上簽字留印嗎?”
謝聞錦垂在身側的右手緊了緊,心間微窒。
謝聞錦的確曾希望容清棠與自己徹底斷了關係,遠離所有是非。
但他從未提過和離,也一直沒把那份能護容清棠周全的休書給她。
因為他怕容清棠一旦離開便不會再回來,他舍不得。
他隻能待容清棠冷漠,還故意做出寵妾滅妻的樣子,讓旁人以為他厭煩這段幼時被定下的婚事,也不愛她。
可這樣容清棠便還是他的妻子,他還能遠遠地看看她。
這就夠了。
但報仇之事再次受阻,謝聞錦今日原本是想克製住心痛與不舍,以娶劉楚楚一事為引,讓容清棠主動提出和離。
他需要以正妻之禮娶劉楚楚,以便獲得劉丞相的信任並掌握他更多罪證,這樣一來容清棠也能遠離今後的複雜紛爭。
等事情都解決了,他便會立刻把容清棠接回家,好好彌補她。
母親早已與她說過自己背負的仇恨,謝聞錦相信一向善解人意的容清棠會理解與配合他的所有決定。
可他此時分明還未向她提要娶劉楚楚的事,容清棠便說想與他和離。
就好像她真的不再心悅他,迫不及待地想從他身邊離開。
他不接受,也不允許。
看著容清棠平靜得幾乎淡漠的神色,謝聞錦的心有些亂,他忍不住問:“為何想和離?”
容清棠眉梢輕蹙,不解道:“你不想嗎?”
“自然不想。”謝聞錦不假思索道。
容清棠心底的疑惑深了一層。
前世謝聞錦挑明要娶劉楚楚後,容清棠便順勢提出了想和離。
彼時謝聞錦並未反對,隻說婚約是父親們定下的,得等幾日後安王返京,同他說一聲再簽字留印。
容清棠當時以為他們對這個必然的結果心照不宣,所以才會那麽順利地達成共識。
今日唯一的不同隻是她先一步開口。難道這影響了謝聞錦的想法?
“你與母親說不再心悅我,是因為那兩個妾室和劉楚楚嗎?”謝聞錦盡量溫聲問道。
他眼神一瞬不移地看著容清棠,像是要望進她的眸子裏,想找出她神情中的破綻。
但他分明隻看出了“心如止水”四個字。
謝聞錦忽然有些無措,他強作平和地解釋道:“我雖納了那兩人為妾,卻從未碰過她們。娶劉楚楚是另有目的,我也定不會與她親近。”
“母親應已與你說過其中內情,這些都是權宜之計,我心悅的人隻有你……”
容清棠越聽越覺得絮煩,她不明白謝聞錦為何會忽然向自己解釋這些,便出聲打斷他的話,“此時還有必要說這些嗎?”
這麽久以來他都選擇了疏離與隱瞞,容清棠早已不想再聽了。
謝聞錦霎時怔住。
好像有什麽很重要的東西消失了,早在他察覺以前。
謝聞錦回答不了她的問題,語氣生硬道:“總之我不答應和離,我們至死都會是夫妻。”
見他態度堅決,容清棠有些意外。
她原本以為前世是劉楚楚從中作梗,謝聞錦才沒能把和離書送去雲山寺。
可若謝聞錦其實本就不願與她和離,後來被那位放在她墓碑前的和離書又是從何而來?
“無論你是否願意在和離書上簽字留印,這樁婚事都隻到這裏了。”
話畢,容清棠錯身經過謝聞錦。
和離一事,即便謝聞錦不同意,她也有辦法促成。
眼看著容清棠離開,謝聞錦心裏一疼,忽然朝她的背影道:
“我以為你明白我為何納那兩個妾,也明白我為何與劉楚楚來往,卻沒想到你竟如此任性,不僅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同我賭氣,還衝動提出和離。”
容清棠一向大方體貼,並非心胸狹隘的人,但這是謝聞錦能想到的唯一理由。
容清棠頓住腳步,無聲歎了口氣。
“我不曾因她們的存在而難過吃味。”
她和謝聞錦之間的問題,從來都不在於別人。
謝聞錦還欲追問什麽,卻聽見貼身伺候王妃的陳嬤嬤在他身後溫聲道:“二少爺,王妃請您進去呢。”
謝聞錦未問出口的話被堵在心裏,語氣不太好:“知道了,我馬上去。”
容清棠知道這是王妃在幫自己脫身,便不再回頭,徑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作者有話說: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餘神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甜婧 9瓶;小餘神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