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媽媽……”
宋知的呢喃聲令周衍步伐一頓。
他垂目, 看見女兒眼角蜿蜒而下的眼淚,有片刻的失神。
其實周衍知道, 女兒一直很想找到她的母親。
雖然周亦嬋尚在繈褓中就與媽媽分離, 但他知道,她很想念媽媽,很想去找到她。
他說媽媽回西北了,她便開始向往西北。
可這麽多年, 女兒都鮮少在他麵前表露她的思念, 更不曾像此刻這般委屈哭喃。
是脆弱的時刻思念更重, 亦或者, 對父親失望所以更想要媽媽?
想起自己那日的慍怒和最近的冷漠, 周衍一時自責叢生。
他重重歎一口氣,矜惜地拍了拍女兒的後背, 旋即才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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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終於恢複意識醒來時, 她正躺在醫院的急診病**。
手背紮著針,走廊腳步陣陣, 恍然間還以為自己真的回到了小時候。
“醒了?”
直到身旁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
宋知偏頭, 看見周衍就坐在床邊,才想起自己現在正扮演別人的女兒。
剛醒來的她沒想太多,幾乎是本能地開口講了句:“對不起……”
周衍卻伸手探一下她額頭, 溫聲說:“為什麽要道歉?該道歉的是爸爸。”
宋知驀地一愣。
生病是所有計劃中的偏差,她不知道周亦嬋生病時是怎樣的表現,但她自己,每次生病都會跟媽媽道歉。
身為創作者,宋語默每次開始創作一本書時就會非常緊繃, 生病思維會不清晰,會打亂她的節奏影響她的計劃。宋語默那時會非常的小心翼翼, 連她自己有點小感冒都會懊惱情緒化。
所以,宋知也不敢生病,病了就會下意識道歉。
她懂事太久,忘了普通小孩生病根本不必說對不起。
宋知對著男人怔怔出神,許久,她忽然問:“爸爸,是你送我來醫院的嗎?”
女兒的語氣含著點淺藏的存疑的驚喜,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願意送她來醫院似的。
周衍以為,她是因受罰而萌生出不確信,心中疚意陡升。
“你哪次生病不是爸爸送你上醫院?周亦嬋,”他倏爾正色,告知女兒,“即便是我們在吵架,你生病了爸爸也絕不會不管你。所以沒有下次了,明白嗎?”
宋知明白。男人在心疼女兒,對女兒承諾,要她任何時候都不必硬抗。
分明是家人再正常不過的關心,她整個人卻像是被丟進了檸檬汽水之中,酸澀難抑,卻向上湧動著澎湃的氣泡。
怕自己忍不住會哭,宋知沒有開口,隻重重地點了點頭。
周衍便微笑著摸摸她的頭,似安慰,又體貼地說:“餓不餓?我叫莊園熬了你最喜歡的山藥排骨粥。”
宋知乖覺頷首,正欲撐著起身,男人卻製止她:“別動。”
然後,周衍扶住她,令她紮針的手不必使力。緊接著,他從保溫桶裏倒出小半碗粥,又沿著碗緣盛出一勺送到她嘴邊。
他居然要喂她吃。
宋知竟覺受寵若驚,半晌沒敢張嘴。
有人生病需卑微致歉,而有人生病重做公主,連吃飯都不必動手。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也能在生病時當一回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小公主。
“怎麽了?”
周衍開玩笑:“不會還要爸爸吹涼了再喂你吧?”
宋知忍著眼睛的濕意,搖搖頭,一口吃掉嘴邊的粥。有點燙,該是鹹的,她卻嚐出甜,把泡住她的檸檬水都變成蜜糖,是夢想成真的味道。
她吞咽了夢想,才回答說:“就是覺得太幸福太幸福了。”
是縹緲又確實的幸福。
兒時的渴盼,在一場幻夢之旅的意外之中被滿足,本疑心是假的,熱粥卻通過感官將這幸福落到實處。
而周衍無從知曉宋知這些百感交集的情緒,隻當女兒在拿此刻與先前的脆弱無助時刻作對比。
“抱歉。”他借此主動對女兒讓步,“那天晚上是爸爸反應過度了,實在是那些新聞有些過頭。”
他說:“無論如何,我不該去試探你,爸爸正式向你道歉。”
宋知一愣。
似是沒料到,曾大發雷霆的周衍竟就這麽輕易地退步了。
這與他上次為一點疏忽而道歉全然不同,那次他是懷柔地想叫女兒留下,而這次,是真正的向女兒妥協。
溫暖的動容在宋知心間彌散,她立刻說:“其實我也有錯。我明知道,爸爸隻是擔心我,卻故意說那些話氣你。”
她也道歉低頭:“對不起,我下次不會那樣做了。”
父女雙雙選擇退步緩和,有些話也就能徹底說開。
周衍喂她一口粥,又解釋:“其實爸爸也不是那麽古板的人,並不反對你談戀愛,隻是你跟陳焰才熟悉起來,我見了那些報道難免感到輕浮。”
“小嬋,你還太小,爸爸隻是擔心你行事太衝動,會受傷。”
男人的語調充滿關切,全是真心實意的父愛。
宋知心上不知第幾次觸動,徹底被擊中被征服,竟不願周衍再有一點的誤解。
“我都明白的!”她急急地解釋,“但我和陳焰真的就隻是普通朋友,沒有任何越界!所以我寫檢討的時候,也故意對緋聞避而不談,因為我沒有撒謊,問心無愧。”
像是怕他仍有疑慮,她甚至保證道:“如果爸爸你不相信,那我之後都不再見陳焰了好嗎?”
宋知這番話完全發自肺腑,絕對沒有半點敷衍的意思。
因為此刻周衍在她心中已無異於親生父親,是港灣,是她願意付之一切留住的幸福。而且,周亦嬋本身也想遠離陳焰,她也不願令其難過。
這個保證絕對真心。
周衍不會感受不出,但他卻否決了:“也不用這麽極端。”
“爸爸相信你。”他笑笑,表明態度,“你們正常相處就行,你自己多接觸,慎重決定就沒關係。”
“爸爸……”宋知欲語而無言。
周衍卻像讀懂了她的感動,遞來一勺山藥:“嗯,我們說開了就行,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她吸了吸鼻子,一口吃下軟糯美味,終於展顏笑開。
意外的一場爭吵,最後結束於一場意外的疾患之中。
曾最討厭最害怕生病的宋知,卻在這天享受病床。
這天她睡了出國旅行以來最踏實的一覺,她做了一個好夢,夢中,她成為了周衍真正的女兒。
*
宋知身體底子好,一場普通發熱感冒很快便痊愈。
但周衍對她的照顧,卻不止於醫院的半天。回到莊園,宋知親耳聽到他打電話推了第二天的工作行程,他說他的女兒生病了,他不放心離開。
宋知都不是驚喜感動了,她甚至有些許的惶恐。
她在高爾夫球場上跑幾步,真誠地告訴男人:“我真的完全沒事了,爸爸你千萬別為了我耽誤工作!”
周衍卻道:“錢隨時能賺,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說著,他將球杆遞來她手邊,“來,小嬋,陪爸爸打一局。”
宋知根本不會打高爾夫,但她還是去揮了一杆,毫無章法,球飛出去老遠。
男人詫異看她,似正要詢問女兒球技退步怎麽也這麽大。
宋知卻率先開口:“真是有力的一杆呢,對吧,爸爸?”
她眨眨眼。
周衍便笑了:“知道你滿血複活了,既然你不想打,就玩自己的去吧。”
“謝謝你,爸爸。”
宋知真情實意地道句謝,卻並未離開,她拿著平板就躺在男人的身後看起電影。
女兒的致謝其實稍顯鄭重,周衍奇怪一瞬,最後隻以為是吵架後的溫情更教人動容。
他邊揮杆,便邊說了句:“也許爭執也是有效的溝通方式,小嬋,希望下次你也可以堅持自我,說出真心話。”
“好啊。”
女孩為他比個讚,也不知是為這句話,亦或是那漂亮的一球。
總之,父女倆之間的氛圍一直都如此融洽。
他們這天都呆在莊園的高爾夫球場,做著各自的事,偶爾會互相聊幾句。
“小嬋,之後你還想去哪玩?”
幾乎就是周衍話落音的同一時刻,宋知的手機收到陳焰的消息:
【大小姐,比賽結束我有十天假期,你需要免費導遊嗎?】
邀約意味濃濃。
宋知微頓,卻隻讀不回將手機摁滅。
旋即,她抬頭對周衍說:“我想跟江舒月結伴到倫敦周邊玩一玩,比如約克和布萊頓,可以嗎?”
周衍其實一直不太讚同女兒獨自旅行。
但此刻,他卻讓步了:“行。但盡量去能當天往返的地方,好嗎?”
女孩眼睛一彎:“沒問題!”
如此,宋知才開啟了真正隻屬於自己的倫敦之旅。
她讓江舒月自己去找中文導遊,每日清晨一離開莊園範圍,兩人便立即分道揚鑣。
第一天。
宋知到白金漢宮見證了衛兵換崗,去往福爾摩斯所在的貝克街221b,又在海德公園悠閑地喂了天鵝,最後她於黃昏登上倫敦眼見證這座浪漫城市入眠。
第二天,是宋知的“哈利波特專屬日”。
國王十字車站是她的起點,哈利波特工廠帶她重遊魔法世界,最後她在約克的對角巷點一杯黃油啤酒,並帶走命定的那支魔杖。
第三天,宋知進一步打破了周衍的原則。
她乘坐火車獨自來到愛丁堡,兩天一夜,轉橋看海。在羅琳寫作的咖啡館看旅客們的留言板,混在滿是中國留學生的卡爾頓山上等日落,順手在經過的街道買下蘇格蘭香薰。
宋知甚至在愛丁堡發現了一家東北菜。
在英倫魔法城市吃鍋包肉,真是從所未有的混搭體會,她拿出手機拍下照片要與周亦嬋分享。點開微信,又看見少年白天發來的消息。
【想不想再嚐嚐別的酒】
緊隨文字之後的,是一支藍瓶酒的照片,昏昏光線裏,顯得格外醇烈。
連續兩次了,陳焰主動向她來訊。
但宋知左滑屏幕,直接刪除,而後,她隻點開周亦嬋的對話框。
少女心懷秘密,哪怕喜歡也隻想遠離,她提及此事時消沉而又畏懼。
宋知不想違逆她的意願。
即便周亦嬋全是對周衍竟會同意她外宿旅行的驚異,壓根沒再提到有關陳焰的事,她仍對少年進行冷處理。
宋知最後伴著姐妹閑聊結束了這夜。
翌日,她踏入過奇幻浪漫的城堡,又參觀了這裏的大學,沐著一場小雨結束了這趟愛丁堡之行。
蒸汽火車的鳴笛聲響徹雲霄,嫋嫋白煙穿行夏雨,在滿眼生機盎然的綠意之中,宋知的心忽然被巨大的滿足感充盈。
窗外景致急速後退,她感覺自己化身為一隻自由的鳥,無懼風雨,不為任何風景停留。
幾天幾夜的獨自旅行,宋知隻是宋知,不必應付任何人,也不必克服難抵的**。
乘著暢快的風,她最後來到英國的盡頭——布萊頓白崖。
綠野無垠,海天一色,瀟瀟的風將雲吹向海麵卷到人身邊。
少女站在壁立的白色懸崖邊,任黑發亂飛,她望著陽光粼粼的海麵,有一座孤獨佇立的燈塔。
心漸漸地變得異常寧靜,宋知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就該是這兒了,英國盡頭的白崖,她此次倫敦行的完美終點。
此念剛起,手機叮鈴一聲,鍥而不舍的某人又來信了:
【你不會還乖乖地在禁足吧?】
【大小姐,明晚我辦派對,賞個臉。】
或許是已經決定了要走,宋知這次坦然地回複他:
【不了,那時我應該已經在回國的飛機上。】
【謝謝你的邀請,再見,陳焰。】
*
宋知計劃得很圓滿,回絕得也很果斷,她的畢業旅行終點理應由她親自決定。
可現實卻很骨感,她已經做好要離開的準備,但周衍還沒有。男人還有個日程必須去,他們必須再多停留兩天。
於是,此時此刻,宋知不得不尷尬地應付盛裝而來的謝俞夢。
彼時她正在房間打包行李,房門忽然被叩響。
打開,便見女人一襲黑色辣裙,全妝披發的朝自己笑。
謝俞夢開口就道:“小嬋,你真還在莊園啊。正好我今天開了車,我載你一起。”
“嗯?”宋知滿頭霧水,“你要載我去哪,找我爸爸麽?”
謝俞夢訝異:“你不知道?陳焰今晚開派對,我看你那朋友都在準備了,他不可能沒邀請你吧。”
“你說這個啊。”宋知恍然,繼而再度明確拒絕,“他邀請了,但我沒答應去。”
“為什麽?”
謝俞夢不解,頓了頓,不可思議地說:“是周叔叔不允許你去嗎?可你們不都快回國了,臨別前你出去玩玩,又有我陪著,不會有事的。”
女人說著就攬住她,一副要帶她出逃的姿態。
宋知卻不動如山。
她拉住謝俞夢,笑笑,誠懇地表示:“不是啦。我爸爸沒有限製我和陳焰的交往,單純是我自己不想去。”
少年少女的曖昧謝俞夢看在眼裏,她幾乎脫口而出:“為什麽不想去?陳焰惹到你了?”
“沒有,陳焰很好,沒有任何地方惹到我。”
宋知平靜地解釋,就像真的隻是撇清一段荒唐緋聞般鎮定:“我和他本來就隻是普通朋友嘛,前一陣剛鬧出緋聞,我不想大家誤會,就決定還是保持一點距離這樣。”
謝俞夢看著她,目光微訝,卻到底沒再繼續多言。
女人好像並未因此而對她有任何改變,伸手抱抱她,說:“也挺好的,陳焰這匹野馬馴起來還是太累,回國找個更溫柔的帥哥吧!”
宋知撲哧一笑,回抱住女人。
“但還是謝謝俞夢姐姐特意來接我。”她與其作別,“我後天一早就走啦,這次都沒怎麽跟姐姐玩,下次,下次我們在國內約好嗎?”
“當然。”
謝俞夢在她臉頰親吻一下,瀟灑告別,“下次見,亦嬋妹妹。”
宋知很喜歡謝俞夢,一路目送她的背影消失才關上門。
豈料——
才剛轉身,卻見那離經叛道的少年不知何時又攀上她的露台。
陳焰斜倚在門框,幽幽盯著她道:“原來大小姐不是因為禁足才回避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