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宋知, 是我的女兒。”
此言入耳,周亦嬋猛地瞪目, 隻覺頭皮都微微一麻。
她似驚到難以置信, 本能地質疑反問:“你說什麽?”
宋語默篤定向她重複:“你沒聽錯,我說,宋知其實是我的女兒。”
周亦嬋張了張嘴,卻久久無法吐出一個字來。
她忽然想起宋知第一次主動來訊那晚, 自己提到餘阿姨在創作小說, 女生急急詢問餘墨真名的異常態度。原來, 她那時便立刻敏銳猜到了真相。
但宋知那時為什麽沒告訴自己, 而且——
周亦嬋疑惑且忐忑地看向宋語默問:“餘、不, 宋阿姨,可你為什麽現在忽然告訴我這個?”
她腦子亂成一團, 一會兒擔心宋知其實早就討厭自己了。因為宋知透露過不喜歡她媽媽, 而自己卻在每次的通話中對宋語默讚不絕口。
一會兒,又擔心宋語默已打算製止她們的荒唐互換。否則, 她為什麽不在自己坦白“交換人生”那夜就告知自己此事, 那天晚上,宋語默也該猜到了自己互換的對象就是她女兒吧?
豈料,宋語默卻脫口道:“當然是為了讓你徹底放心。媽媽最了解女兒, 我保證,宋知不會討厭你。”
周亦嬋又是一怔。
女人所展現的模樣,根本不似宋知口中的冷漠母親。
“所以,”她不確定地問,“阿姨你告訴我這個秘密, 就隻是為了哄我開心嗎?”
宋語默一臉理所當然:“不然?而且——”
她輕輕呷口咖啡,又道:“小嬋, 得知你遇到的人恰好是宋知的媽媽,沒有覺得更奇妙麽。”女人眨眼問她,“有沒有更多靈感湧入你的腦海?”
女人如同看破了她的小小心思,卻表明要寬慰要縱容。
周亦嬋秒解宋語默的暗示,她眼睛一亮,說:“宋阿姨你沒打算算提前結束我和宋知的互換,並依舊願意以我們為原型創作對嗎?!”
“為什麽要反對?”宋語默告訴她,“這是可遇不可求的人生寶貴際遇,我支持都來不及。”
她意有所指道:“所以小嬋,別畏懼也別退縮。無論交換中發生什麽變故,都隻是為這際遇增彩,你隻需,去盡情沉入盡情體會。”
女人這番話,竟讓周亦嬋萌生出一個念頭:
即便宋知真的破譯了自己的秘密,她們也不會因此而走散。
那個輕盈的周亦嬋於這刻重新複活,她忽而側身,緊緊地擁抱住宋語默。
金山日光下,她的頭枕靠在女人的肩膀,仿若走丟的女兒終於重歸母親懷抱般安心。她吸了吸鼻子,含著哭腔,卻透著快樂:“好好哦!宋阿姨你怎麽這麽好,我怎麽能這麽幸運,遇到你!”
而宋語默回環女孩,抬手摸摸她的發,微微一笑:“我們命中注定就要相遇。”
這時的周亦嬋,尚不明白其中深意,隻以為是文人墨客骨子裏的文藝浪漫在作祟。
她就吃這套,徹底拋卻心底的那些憂慮與畏懼,拉著女人在陽台編椅坐下。她滿眼期待地說:“宋阿姨,正好宋知那邊又發生了些趣事,你想聽聽嗎?”
宋語默握住女孩兒的手表示:“我的榮幸。”
周亦嬋會心一笑,便說起方才連線的檢討書之事:“宋知是真的在縱情享受互換,你知道嗎,她都不會開車居然瘋狂地去賽道上學漂移……結果被我爸發現了!”
“她一貫我行我素,你爸估計氣得夠嗆。”
“那宋阿姨你呢,你不會氣她在外麵亂來嗎?”
“我從不幹涉她想做的事。”
“天啦,做你的女兒也太幸福了!難怪宋知能夠那樣灑脫,我真羨慕。”
……
一大一小兩個女人,前夜分明都隻睡了三四個小時,此刻卻不知疲倦地,沐在晨光中聊起萬裏之外的另一個女孩。
宋語默中途一直用手機紀錄著有趣的隻言片語,而周亦嬋渾不在乎。
如伯牙子期相遇,如迷走的小鳥歸巢,少女的眼睛比天邊日光更閃耀。
她是如此的輕鬆又愜意。
宋知在掛斷視頻前,未能達成的寬慰,而她的母親三言兩語便做到了。
*
由於周亦嬋與宋語默的促膝談心,宋知遠在倫敦,收到檢討書的“真跡”版時已經很晚。
幸而,周衍或是不想逼迫女兒太緊,她沒主動上交,他這晚竟也沒主動來催。
趁著夜深人絕,宋知正好有機會去莊園的影印室作案。
然而剛踏出房門,便覺頭重腳輕眼發暈。她以為是紅酒的後勁湧來,沒太放在心上,堅持著出去把正事辦了。
擔心宿醉明天會睡過頭,宋知回來,又強撐著立即臨摹檢討。
哪知,周亦嬋寫得一手小楷,而她擅更飛揚的行書,摹了四五遍都還差點意思。
偏偏禍不單行,臨到中途酒精衝胃,她難受得開始吐。磕磕絆絆,這份檢討書全憑意誌力在支撐。
反複幾次,精神和身體上的雙重倦怠終於擊垮了宋知。
最後對比一次筆記,她估摸著已有滴水不漏的效果,便迷迷糊糊地倒頭下去。
宋知再有意識,是隱隱聽見有什麽急促的鈴音在響。像是手機的來電提醒,也似房間的門鈴聲,蒙蒙地還夾雜一點縹緲的叩響。
腦中如漫了層霧,思維被關在磨砂玻璃籠中無法轉動,她隔了許久才意識到:應該是有人在找自己。
又敲門又摁門鈴還打電話,很焦急的樣子。
宋知試圖起身,卻發現渾身乏力,頭剛離開枕頭一點便天旋地轉。她重新倒回**,隻覺得自己像要燃燒起來,疼、暈又燒得慌,嗓子眼更幹得快冒火。
直到這時,她才閃過一個念頭:原來自己不是醉了,而是病了。
宋知其實很少生病,此次估計是熬了幾個大夜又淋雨醉酒,身體被榨到了極限。
正因如此,病症也有點來勢洶洶。她被完全放倒,隻模糊地醒了片刻,房間內再安靜下來,就又昏睡過去。
而周衍“破門而入”後,看見的便是女兒酣睡的場景。
他在屋外敲門無果,打手機也久久無人接聽,詢問莊園得知女兒根本沒有出門,甚至連早飯也沒下樓吃。
也就是說,女兒人在房間,卻毫無回應。
那一刻,周衍說不清是何種情緒,憂懼蓋過一切,火急火燎地找人打開門。
結果——女兒隻是在睡覺。
沒有做什麽傻事,也不是在故意耍脾氣和自己對抗,就隻是單純睡太熟沒聽見門。
周衍鬆口氣,既慶幸又無奈。最後,他屏退人,朝女兒走近。
正想將人叫醒,卻看見她床頭的檢討書,周衍一頓,轉而拿起薄紙瀏覽。
宋知以為天|衣無縫的真跡,落在周衍眼裏卻處處皆是破綻。
周亦嬋自幼修習書法,一手小楷揮灑自如,她臨摹再多遍仿得再努力也隻得其形而失其韻。周衍幾乎一眼看出字跡筆鋒的生澀,仿若許久未練習而生疏了,可女兒畢業才多久,再怎麽也不至於退步至此。
這太奇怪,就如同她忽然改變的英語口音一樣,本該引起男人的懷疑引申。
不過,周衍此刻的思緒卻暫時被檢討書內容本身而占據:
“即便銀石賽道的F1大獎賽令我燃起了對車的興趣,我也不該好高騖遠,直接就上賽道實踐。”
“就算我的父親是陳焰的讚助人,我也不應該接受他的邀請,隨意揮霍他價值百萬英鎊的跑車。我理應學習我父親的謙遜,低調,對此我將深刻反省。”
“漂移時輪胎擦地的聲音再如何悅耳,跑車疾馳的自由感再強,可在生命安全之前,都不值一提。夢想與快樂固然重要,但失去生命的依托,都是空談。”
……
諸如此類的句子,在這份檢討書裏不勝枚舉。
與其說它是一份自我剖析的檢討,不如說是一本馬屁經、控訴書、反諷稿,以及狂歡的玩後感。
周衍看得眉頭直蹙,終於忍不住出聲喚醒女兒:“周亦嬋,起床。”
沒有反應。
他又提高音量,一字一句:“周,亦,嬋。”
依舊毫無動靜。
周衍無奈,隻好伸手推了推女兒的肩膀。
這回終於有反饋,然而,卻是痛苦的一聲哼唧。
周衍微怔。
方才進屋時太著急,看見檢討書又分了神,他直至此刻才發現女兒的狀態不太對勁。閉眼擰眉似很不舒服,酡顏不像是睡久了缺氧,倒像是燒的。
周衍伸手一摸她額頭,果真燙得嚇人,也不知究竟燒了多久。
刹那,心火全散,取而代之的是心疼和自責。
周衍當機立斷,馬上打了幾個電話為女兒安排看病的事。再回到床頭,他脫下西服蓋在女兒身上,直接將她抱起離開。
其實整個過程中,宋知一直迷迷糊糊的有所感。
她聽到好像有幾個人走進了房間,腳步很急很快,但就是無力睜眼。好像回到了小學第一次轉學的時候,她也是這樣生著病了無生氣地趴在教室最後一排,身上一陣冷又一陣熱;放學鈴拉響,周遭腳步聲交錯迭響,卻沒有一個人走向無助的她。
宋知那時特別希望媽媽能發現她到點還沒回家,特別希望媽媽能到教室把她救回家。
但那晚最後,是巡邏的老師發現了她。
宋知後來一直忘不了那個夜晚,初秋的夜裏,她感覺自己被全世界拋棄,夜雨涼徹骨頭。
此時此刻,燒得稀裏糊塗的宋知,好像又回到那個絕望之夜。
本以為自己又將被遺忘在角落,竟不料——會有一雙溫暖而有力的手將她抱起。
宋知迷蒙間睜眼,意識和視線被燒得極模糊,她隻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
像極了小時候總仰望的母親。
仿若多年的乞求終於得到回應,宋知酸意衝心眼淚一湧而出,她靠在周衍懷中,卻張口委屈又依戀地叫了聲:
“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