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這晚的後來, 都充盈著青春的熱鬧。
零點敲響,所有人都在尋找壽星陳焰, 草地邊緣他很輕易地就被發現。
無人在意他為何與宋知單獨在此, 少年被人群簇擁著來到湖心。樂隊為之奏響生日歌,主唱為他戴上生日帽,浩若星海的閃光燈都對準了他。
宋知也舉起其中一盞。
她立在湖畔,白光剛閃, 少年滿臉嫌棄切蛋糕的模樣便鐫刻於手機中。
隨後, 眾人起哄, 麥被交到陳焰手中。
他們要他發言, 而少年卻對麥清唱:“All my friends are heathens, take it slow。”
仿若暗號正確,樂隊的鼓手領頭跟上, 電吉他緊隨其後, 低搖滾的旋律在湖麵掀起銀灰金屬般的波紋。波紋四散,於人潮中澎湃成浪。
少年人們隨搖滾擺動起來, 一場狂歡才真正開始。
宋知根本沒聽過這首歌, 但她這次也加入了瘋狂宇宙,縱情享樂。
有那麽一瞬間,她感到自己填補上了畢業聚會那晚的空缺。步入青春這麽多年, 今夜,她才真真體驗了一把青春的恣意妄行。
這一天實在太過暢快淋漓,以至在派對落幕之時,宋知竟有些不舍結束。
曲終人散,四下陷入更深的寂靜, 可她好像還身在狂歡的快活中。獨自躺在草坪之中,淩晨四點, 遠處天際已泛著白,她心中的分享欲達到此生之最。
宋知終究沒忍住,向周亦嬋發出了視頻邀請。
這還是她來到倫敦後,第一次主動聯係周亦嬋,帶著滿心的澎湃。
視頻半晌才被接通,女孩人未入鏡,緊張的聲音先傳來:“怎麽了宋知?你遇到什麽麻煩了?”
聽她語氣蒙蒙的,應該是剛醒,其著慌完全發自本能。
宋知失笑,趕緊安撫道:“別急別急,我什麽麻煩也沒遇到。就是今天太精彩了,我特別想跟你分享!”
“哇!”周亦嬋終於清醒,從**坐起來開燈,“你遇到什麽精彩了,快都和我說一說。不過——”
她停頓下,問:“你也在酒店麽,怎麽那麽黑?”
“沒,我躺在一間莊園的草坪上,而現在是倫敦的淩晨四點十九分。”宋知說著,切換後置鏡頭,將滿天星送到女孩眼前。
周亦嬋會心一笑:“我送你日月,你贈我滿天星,我們都好浪漫!”
“你送給我的可不止日月。”
宋知便告訴她,今夜自己是如何跟一群陌生人在派對上“發瘋”,而白天在拍賣會上看見莫奈真跡有多震撼。她越講越興奮,與當初分享大漠日出的周亦嬋如出一轍,她甚至,追溯到先前的公主高定和水晶宮夢幻餐廳。
宋知口若懸河,而周亦嬋全程都認真傾聽著。
她才知道,那些自己意興索然之事,居然能帶給另一個女生無盡的驚喜。
周亦嬋發自肺腑地說:“太好了宋知,你能這麽享受和融入,真的太好了!是你讓我卑劣的逃離,變得更有意義起來。”
宋知忽頓。
她看見女孩慶幸的麵孔,想起她接通視頻那刻的張皇,突然意識到,她神經的深處仍藏著恐懼。
“亦嬋,”宋知說,“我再送你一份禮物吧。”
不等周亦嬋回應,她便將江舒月的小紅書分享而去。
片刻,女孩猛地睜大眼睛,滿麵不可思議:“這是……”
“沒錯,這是江舒月裝名媛的把柄。”宋知告訴她,“亦嬋,她欺負不了我,以後也絕不敢對你那樣肆無忌憚。所以——”
她安撫一笑:“你不必再有任何顧忌,好好的融入西北,就像我融入倫敦一樣。”
“我會的!”周亦嬋終於振奮起來,“其實我也非常享受的,昨晚我還跟餘阿姨,就是那個搞創作的阿姨,說起我們交換人生的事呢!餘阿姨跟我爸同齡,但她一點也不刻板,她對我講的事非常感興趣。”
女孩轉而又跟宋知分享起,她與知己的杯酒言歡:“宋知,你知道嗎?餘阿姨她是個作家,她覺得我們交換人生的經曆大膽而又浪漫,她說想以我們為藍本創作一個故事……”
周亦嬋的心潮澎湃,似要透過聽筒漫出來。
然而,宋知卻半點無法被感染,她耳中反複地全是那句,“餘阿姨是個作家,想以我們為藍本創作一個故事”。
如果沒記錯的話,媽媽宋語默此次徒步的地點,就是西北。
強烈的不詳的預感登時裹挾宋知,她打斷女孩的慷慨激昂,忽而問:“亦嬋,這個餘阿姨全名叫什麽?”
“嗯?”周亦嬋疑惑,“她叫餘墨,怎麽了?”
宋知沒答,又追問:“哪兩個字?”
周亦嬋更奇怪,但還是告訴她:“剩餘的餘,墨水的墨。”
餘墨,正是宋語默的筆名。
宋知心中非常震動,一刹那,她腦海無數念頭交織。
一時想,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湊巧的事,周亦嬋結伴旅行的人竟恰好是她的媽媽。她不由想,那媽媽在遇見周亦嬋時是怎樣的反應,有錯認成自己嗎?她會不會像初遇周亦嬋的自己,一樣感到奇妙,她會想跟自己分享這件事麽?
一時又擔憂,周亦嬋告訴了宋語默互換一事情,那媽媽應該已經猜到自己現在正冒充另一個女孩了吧?她又會怎麽想怎麽做呢,自己和周亦嬋的互換計劃會因此而受影響嗎?
好奇、期待與憂慮,全部錯雜盤旋於心。
宋知久久不語,剛剛又態度奇怪地追問餘墨,周亦嬋終於忍不住問:“宋知,你怎麽了?你是不是,認識餘阿姨?”
“不是!”宋知本能地否認,撒謊,“我隻是……很好奇。你對餘阿姨這麽讚不絕口,我就想了解得更具體點。”
頓一頓,她又試探問:“亦嬋,餘阿姨剛見到你的時候,是怎樣的啊?她一直對你這麽好嗎?”
“特別好!”周亦嬋的語氣帶著回憶的甜蜜,“我基本算逃出來的,又是第一次獨自旅行,剛到西北時其實有些畏怯。那天在篝火晚會上,人特別多,我根本無法融入。是餘阿姨主動來找我搭話,她請我幫忙拍照,三言兩語就帶我到了最佳位置……”
在女孩的描述中,宋語默溫柔、有分寸,潤物細無聲地關懷著她,一步步拉進了她們的關係。
但宋知發現,媽媽竟從一開始就沒認錯人,她沒有將周亦嬋認做過自己。
或許,宋知想,媽媽其實比想象中的要更了解自己麽?了解到,就算有另一個與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她也能輕易分辨。
“對了!”
恰好,視頻那頭,周亦嬋正目光熠熠地說到:“餘阿姨還有個女兒,和我們差不多大,她說看見我就想起女兒,還說有機會介紹我們認識呢。宋知,如果我們姐妹花變成三劍客,你會介意嗎?”
宋知心間一動。
她有些意外,似不太敢相信地反問:“她居然還會和你聊她女兒?”
“嗯啊!”周亦嬋知無不言,“她昨晚還說她女兒和我性格很像,喜歡搞離家出走。聽起來很酷的樣子,宋知,我覺得你們說不定會很聊得來。”
宋知陡然被一股柔煦的情緒包裹,像是心上搶先經曆了一場日出,暖融豁亮。
她不禁猜測:也許正因周亦嬋長得像自己,媽媽才會主動向她釋放善意,才喜歡她,一路上都照顧她。
宋知從未在談及宋語默時,這樣輕鬆快悅過。
以至於當周亦嬋說:“宋知,餘阿姨還特意讓我先問問你,你介意她使用我們的經曆進行創作嗎?”
她竟毫不猶豫地回答:“你不介意就好。”
明明宋知曾對此耿耿於懷,可她居然答應了。
“太好啦!”周亦嬋雀躍道,“我就知道,你不會介意成為作品的原型!宋知,能和你一起成為作品筆下生動的人物,我覺得好榮幸啊。”
從前隻覺矯情和排斥的話,宋知此刻聽來,卻會心一笑:“我也是。亦嬋,今天好像更圓滿了。我想在最快樂的時候入睡,我們下次再聊好嗎?”
“嗯啊,下次你要告訴我更多倫敦的奇遇,以便豐富藝術世界的我們。”周亦嬋在那端對她眨眼道晚安,“宋知,好夢。”
宋知頷首:“祝你今天也愉快,回見。”
少女掛掉視頻,撐手於草坪中從躺到坐。遠處,一滴橘紅落入天際線,漸漸暈染半邊天。
晨光萬丈,天亮了。
她見證一場真正日出。
萬籟俱靜,宋知卻仍覺心緒難平。
就像她以周亦嬋的身份,發覺了周衍這個父親悉心的一麵,今夜,她覺得又從周亦嬋的視角,發現了宋語默的另一麵。
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媽媽很快會聯係自己,所以即便她與周亦嬋聊得正好,卻依舊突兀地與之辭別。
宋知在等,在期待。
居然——
在朝日初升這刻,掌心手機嗡嗡震動,真給她等到了宋語默來電。
“喂,媽媽。”女孩從沒將電話接得這樣快過。
那端,宋語默卻頓住,明明致電者是她,又好似即將談及的話題難以開口。
“媽媽……”
“宋知。”
母女倆同時開口。
宋知隻喚一聲便緘言,而宋語默卻緊接著冷靜地問她:“你沒接到學校的電話嗎?都打我這來了。”
宋知一怔:“昨天我有事沒看手機,怎麽了?”
“老師說你高考考了學校第一名,叫你去學校一趟。”宋語默說起她的高考成績,語氣平靜得,仿佛全校第一名根本不值一提。
宋知張了張嘴,想回應點什麽,但最終,她隻憋出個“哦”字。
沉默,沉默。
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可誰也沒提出掛斷。
“宋知。”宋語默突然喚她一聲。
宋知陡然坐直,麵上是不自知的期待:“什麽?”
宋語默沉吟半晌,卻告訴她:“算了,沒什麽。你自己看著辦吧,掛了。”
嘟嘟忙音響起,宋知甚至都來不及追問一句“你沒有其他要交代的事麽”。
朝陽灑下來,像一根根鋒利冰針,刺破她全部的期待與幻想,又順著神經紮進體內,叫她遍體生寒。
毫無防備時的一記重錘,將宋知釘在原地,失魂一般。
許久,她才自嘲一笑。
自己怎麽會還對宋語默抱有如此期待?
早在離家那夜,她就該明白的,宋語默的心中隻有她的作品和素材。她都心虛得叫周亦嬋來問自己要此番經曆的授權了,又怎麽可能來質問或關心自己。
女兒在陌生城市陌生人家裏會否有危險,根本不在她考慮之列,她隻關心這段素材是否有趣。宋知想,宋語默沒有立即開口問自己要素材,恐怕就已是最後溫柔。
虧她還天真又自戀地猜想,媽媽會因自己愛屋及烏,才去對周亦嬋好。
被重創的這刻,宋知突兀地想起:周亦嬋先前是如何激動地告訴自己,她跟宋語默多麽相恨見晚。她們有相似的興致,她們不約而同去往同一片土地,她們都是“藝術的瘋子”。
她幡然醒悟,其實這才是宋語默對周亦嬋那麽好的原因。
那樣冷淡的一個人,宋知其實很難想象,她竟會好脾氣地陪小孩在沙漠裏通宵等日出,會與之徹夜把酒言歡。
原來媽媽並非不懂溫柔,隻是不對自己展露而已。
宋知忍著眼酸,終於離開這片草地。她沒朝莊園小樓走,而是轉身向外,獨行於清冷的街道。
晨風攜涼拂過,她愈發的清醒。
她甚至開始懷疑,宋語默最初接近周亦嬋的目的就不純粹。
眼看宋知即將陷入不斷猜疑的怪圈,身後,一聲鳴笛遽然響起。震**寂靜,硬生生將她思緒截斷。
一回頭,看見陳焰開著輛紅色超跑疾馳而來。
紅色拉法停在她腳邊。
少年手撐在降落的車窗上,什麽也不問,探頭出來就對她說:“上車,大小姐。”
車門如翅膀向上打開。
宋知愣怔一瞬,觸到陳焰的視線,幾乎沒怎麽考慮,就果決地坐到了他身旁。
引擎聲浪在耳邊炸響,仿佛又回到那天的賽道,超跑如箭飛射,窗外眨眼便換了景色。
陳焰應當看出了宋知的鬱鬱,從她坐下那刻,車就開始極速狂飆。
所過之處,全是超跑引擎的低音炮,如國王出巡,高調至極。凜烈的風撲在她臉上,生疼,卻意外的爽快。
風不停灌進來,鼓起宋知的裙擺,她仰頭看著綠枝白雲的流動,毫不在意地隨手摁下。
全程,兩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直到一段下坡路,車快得仿佛失控。
“啊——”
宋知倏地痛快大喊,滿腔鬱懣終於尋到發泄口。
陳焰餘光窺見她的瘋狂,也跟著她大呼起來。
此起彼伏,一唱一和,像極了兩個瘋子,引得道旁行人頻頻側目。
最後一盞紅綠燈攔住他們,飛馳的超跑不得不減速停下。
兩個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宋知這時才側目問陳焰:“你怎麽知道我心情不好?”
陳焰揚眉:“你那氣壓低得烏雲都頂在頭上了,瞎子才看不出。”
宋知被逗得一笑。
少年卻好似很遺憾:“這麽好哄啊,這就笑了?”
“那,如果我還低氣壓,你要怎麽辦?”宋知十分好奇。
紅燈倒計時,陳焰雙手把住方向盤,側首誘引她:“帶你玩點更刺激的。”
“怎麽辦,怪想去的。”宋知主動上鉤,她一本正經問,“我現在emo還來得及嗎?”
“真想去?”
“真想去。”
“行。”
少年音落,綠燈亮,街上又多出一道紅色飛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