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關正英不會來救他了

江去雁的心跳漏了一拍。

隻有他們倆了。

關正英向他走來,皮鞋一下又一下的腳步聲,像是踩在江去雁的心上。他在床前坐下,緊皺著的眉頭微微一鬆,先呼出一口長氣,然後抬手試探性地落在江去雁的手背。指節輕輕扶了扶插著輸液針的那塊地方,被膠封的皮膚上一陣溫暖的癢意。

江去雁要開口,他受不了如此逼仄的沉默。

關正英突然翻過他的手用力握住,握得江去雁十指發疼:“還好,你沒事。還好。”

好似咬牙切齒被逼出的這麽一句話。

江去雁剛剛被小女孩弄得發酸的鼻頭更酸漲了。

“是我不好,”關正英沉痛地道歉:“怪我,我說過上次是最後一次,我沒做到。”

江去雁抽了抽鼻子,眼眶一熱。

富正剛成立模特部的時候,是個多事之秋。

太平山下不太平,香堂被砸,多間牌館接連遭到了查封,差佬甚至找到了富正的前台來扣人。最緊張的時候關正英的貼身秘書都被帶走問話,人是在早上上班的時候直接失蹤的,整整兩天仿佛人間蒸發,最後是關正英直接拎著一袋子美金去了警務處才把人撈出來。

轉型之路不是那麽好走的,翻過了一座山還是一座山,淌過了一條河又是一條河,魑魅魍魎接踵而來——不希望關家走到台麵上的,除了昔日的仇家對手,還有與各大社團幫派有著千絲萬縷勾連的警務處。這些貪腐成性的警員常年拿著關家的“供養”存活,如果關家的生意合法了,自然不再需要警務處的掩護幫襯,警員們就會失去一份豐厚收入,換了誰都不甘心。

為了避免麻煩,林至芳和兒子一早被關正英送去加拿大“度假”。關雪心還不足一歲,被養在奶媽那裏,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包括幾位重要董事和公司的高管也陸續離港避風頭。江去雁每天到公司上班的感受就是,眼見著人一天比一天少。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秋,那天江去雁加了一會兒班,從公司出來已經是晚上九點,羅家君約他去牛雜巷吃宵夜,剛走到巷子口路邊一輛警車停下,出來兩個穿製服的警員。

“江生,請和我們走一趟吧。”連警察證都沒出示,但氣勢不容置喙。

江去雁謹慎地環顧四周,小破巷子幽暗人少,無處呼救,裏頭還是個死胡同,他跑不掉的,拒捕才有可能惹上更大麻煩。

他做了個深呼吸,眼角餘光已經看到了走進巷口的羅家君:“阿Sir,我朋友和我約了吃宵夜,我和他打個招呼,免得他不知道我去了哪裏。”

警員哪裏由得他胡來,蠻橫地把他押上車,他還奮力揮手高呼羅家君:“阿君!我有事先走!這兩天你別來找我,我會再聯係你的!”

警車直接去警務處,審訊室門一關,江去雁被拷在了塑料椅子上。

來問話的兩個警察肩膀上的肩章不一樣,一個是隻有警號的警員,另外一個職位更高,可能是警司。

那警員毫不掩飾眼裏的鄙夷:“你就是關正英那條契弟?”他輕浮地吹了聲口哨,“現在有錢人已經不興玩女人了?靚是幾靚,果然麻豆是不一樣。”

江去雁心驚膽戰地閉著嘴巴,不敢反駁。

旁邊的警司調侃:“你不如試一下?人家專業的,比你老婆肯定爽啦。”

“死基佬!”警員一臉惡心,像是沾上了不吉利的東西:“喂,你有沒有艾滋病的?”

江去雁快速搖頭,一開口還是泄漏了害怕的情緒:“你們……你們抓我沒有用,我什麽都不知道,我……我沒有價值的。有料的人都被關正英送去國外了。我隻是個小人物而已,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有沒有價值不是你話事,”警員像是被他的恐懼取悅了,“姓關的每個月給你多少零用?”

江去雁的腦袋飛快地運轉:“他不給我錢的。”

“那你的收入怎麽來的?”

“我在富正有職位,公司每個月給我開3000人工。”

“都不少啦。”這個工資在當時算是平均水平。警員又問,“你們公司那些model是不是都要和老板上床才能拍封麵出通告?”

這明顯就是侮辱人了。

江去雁知道他們是想抓富正的把柄:“我們……我們公司所有手續合法合規,雇員都是通過正常招聘渠道錄取,每一個麵試過程都有文書記錄,其他的細節我也不清楚,如果有問題,你們可以去向人力資源部詢問和取證。”

警員聽得一愣,警司哈哈大笑。這笑聲回**在封閉的詢問室,隻是把江去雁拖進更深的恐懼裏。

“伶牙俐齒,不怪關正英喜歡你。”警員一邊走近他一邊說著些誇獎的話。

到了跟前,他突然變臉,抽出警棍就向著江去雁的背掃過來!

江去雁毫無防備被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摔得灰頭土臉,他的手還拷著椅子腿,拉扯間手腕被刮下一層皮,背上劇痛,他也不敢吭聲叫疼,咬緊牙關努力護著腦袋。警員一杆警棍揮得虎虎生風,接連抽打出十幾下,棍棒擊中骨頭的悶響一下比一下沉,這樣打出來皮肉傷不多,外表是看不出來的,但傷的都是內在,骨頭、內髒無一能幸免。

“我不要聽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警員一把揪著他的頭發,強迫他抬起頭看著自己,“我要知道,關正英開公司的這些錢都是哪裏來的、他還有哪些秘密銀行賬戶、牌館是怎麽把錢轉過去的?”

江去雁嘩地一口血吐出來,喘氣都喘不上來,嘴裏都是甜腥的味道。

警員被他弄得一手的血:“你最好是早點說出來,免得受太多罪。”他獰笑兩聲,“上次抓他的貼身秘書,他籌了兩天的錢才過來,你估計一下這次他要籌多久的錢?”

“我……我不知道……”江去雁疼得抽搐,兩眼翻白神散,血和眼淚糊滿了整張臉,“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警員一巴掌抽在他臉上,再次把他打翻,用鞋踩他的臉:“這麽靚的一張臉要是毀了,他可能就不喜歡你了哦。”他威脅道,“到時候連出錢撈你出去他都不願意,我可以把你送去懲教所*,裏麵有很多很饑渴的男人,他們可不介意是男是女……”

後麵的話江去雁其實聽不到多少,他兩隻耳朵嗡嗡地鳴叫,腦袋裏一時間都是空的。

關正英會來救他嗎?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對於關正英來說,他其實可有可無。沒有他,公司還有大把的模特幫助運營;大太太雖然信任他,讓他有機會當個雙麵間諜,但是換一個人來也不是不可以。

關正英願意撈他的貼身秘書是因為秘書跟了他多年,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已經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但江去雁呢?他才進關家多久?他有什麽資格被關正英劃為自己人?

就算棄了他一個,也不會給關正英造成多大損失的。

“我不知道。”江去雁閉上了眼,他說話的聲音已經是不穩的了,“你再問我多少次,我都隻有這一句可以答你。”

那警員叱罵了一句“死牛一邊頸”*,把他踢到牆角裏又是一陣拳腳相加。接下來的毆打持續了有半個小時,江去雁勉強護住了自己的腦袋,但是背上和腹部都遭到了持續的抽擊,這中間他可能還吐了,也可能沒有,他不記得了,到最後連怎麽昏過去的都不知道。

等他昏過去之後,警員又用冷水把他澆醒,以強光刺激他的眼睛不讓他睡著,再用濕布蓋在他的臉上讓他體驗窒息感,等他快要昏死的時候,又把濕布抽掉,就這樣來來回回地反複折磨,江去雁長這麽大都不知道還有這麽多慘無人道的私刑。

他進警務處的時候大概是晚上十點半,整場酷刑一直進行到後半夜,後來他徹底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身體和腦袋都已經被逼迫到了極限。可能是快要天亮的時候,也可能離早上還有很長時間,總算熬到那兩個畜生累了、想休息了,刑訊才停止。

他們把他直接扔在審訊室裏,等人一離開他立刻就昏了過去。

早上是那個警司把江去雁叫醒的,他在地上放了一杯水,示意江去雁可以喝,還把手銬解開了。

然後,他給江去雁帶來了一個消息——

“我們聯係了富正,公司說沒有你這個人。關正英不會來撈你了,你死心吧。”

江去雁爬過去,他太渴了,哪怕一點點水現在對他來說都很重要。

但因為手腳都疼,他沒有力氣,還把杯子打翻了,他也顧不得其他,伸出舌頭就舔地上的髒水喝。

那警司看著他那樣子嘖嘖發笑:“再給你兩個鍾,講不出來,我們就可以換地方了。”他進一步勸誘:“你也好好想想,你拚命幫他保守秘密,他轉頭就把你拋棄了。這種用完就扔、無情無義的人,還包庇他做什麽?反正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不如早點把料給我們,等抓住了他的把柄,搞死他,就當報今日之仇,嗯?”

見江去雁還是不開口,隻死氣沉沉癱在地上,他也不多浪費口舌,摔門而去。

其實不是江去雁不生氣,他隻是沒有聽到後來的話。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要失聰了,或許是被警員打壞了耳朵,又或許是他真的快要死了,五感在漸漸變得遲鈍,痛苦也好像變得不那麽重要。

人的身體真的很神奇,再劇烈的疼痛,如果持續時間久了,也是能適應和習慣的,習慣了就麻木了。即使疼痛本身沒有減輕,但在體感上會讓大腦覺得這不是一件那麽重要的事情。

這就是他在這個可悲的、腐爛的、疲憊的人生裏學會的最有用的道理了。

適應痛苦,接受痛苦,無論多麽可怕的痛苦,他總會習慣的,習慣著習慣著日子就過去了。他也這麽活了二十年不是嗎?難道是他的人生很好過嗎?難道生活什麽時候善待過他嗎?

並沒有。他本來就是微不足道的雜草,生在陰溝,長在泥潭,就因為長了一張漂亮的臉蛋,被富家太太看上,強迫他成為男人的玩具和女人爭權奪利的武器,他也沒有權利說不。

不是沒做過夢,以為奮力掙紮向上,總有一天可以脫離汙糟的環境,給自己搏一個未來。

但夢總歸是夢。他這樣低級的棋子,關家要多少有多少,沒有價值了就隨時毀掉拋棄,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也不會記得從前還用過這麽一顆棋。

這就是他的一生了。

今天,他會死在異鄉的一個警務處的審訊室裏,甚至他都不知道這是不是一間正規的審訊室,抓他是不是符合正當合法的程序。但誰也不會在意這些細節,更不會在意他是被人生生打死的,死後,他們可能把他沉海,或者簡單點扔在太平山荒蕪的林道裏,野狗和蟲蟻會啃食他的屍體,直到他慢慢腐爛、消解、剩下一堆白骨,然後塵歸塵,土歸土。

沒有墓碑,連個坑都不會有,真正的天為被地為床。不會有人祭奠他,也不會有人再記起他,他的肉身死了,他的名字也就不存在在這個世界。就算鬼魂之說是真的,他也是孤魂野鬼,要找個入夢囑托的對象都難。

這就是他毫無光彩、無牽無絆的人生了。

這樣也好,就這樣死掉了,也不是一件壞事。

以後再也不吃苦了,再也不用受罪,不用低聲下氣地活著,不用看人眼色、搖尾媚笑、像狗一樣地喘息叫喚,不用隻是為了吃飽肚子就必須花光所有力氣和運氣。

不用害怕,不用惶惶不可終日地擔心,不用活得有今天沒有明天。

再也不用過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希望,再也不會有失望。

關正英不會來救他了。

他不會來救他了。

他不會來了。

他不來了。

不來……

作者有話要說:

*懲教所:即監獄,1982年香港“監獄署”改為“懲教署”,以加強監獄係統重視犯人康複,並確立未來發展的路向的作用。

*死牛一邊頸:粵語諺語,比喻一個人性格倔強執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