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是長得相似嗎?

不,不是。

盛歡曾經親自懷抱過那顆頭顱,其間他近距離的端詳過那張臉,別說五官樣貌了,就連幾塊淡色的老年斑長在哪個部位,分布如何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是同一顆頭,同一張臉決計沒有錯。

這個斷頭的老人家合該死了才對。

一個已經死掉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行走如常,還完美的與周圍的活人融為一體,如果換做其他人,此刻大概會像是看了一場沉浸式的鬼片兒一樣原地一蹦三丈高,然後開始歇斯底裏的尖叫。

但盛歡畢竟是盛歡,是見過各種大世麵的人,即便有一瞬間衝頂的驚異情緒,此刻也隻會暫時的被他悉數吞進肚裏去。

他記得那個老人的名字叫淩正亭,司機師父跟他介紹過,說是淩氏藥業的CEO。

就在盛歡盤算著其中的脈絡關係時,眸光一閃,杜晨飛那家夥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竟笑容滿麵的迎著淩正亭走了過去。

這變故來的突然,盛歡愣了愣,心底的疑雲更甚。

原來所謂的基金校董就是這個淩先生?!

如果人沒死,以淩氏藥業的財力和知名度,成為虞中的基金校董倒也合情合理……隻是杜晨飛知道淩氏藥業前日發生了那麽大的事麽?他知不知道眼前的這個老人前天還是一具連頭也沒有的屍體?

盛歡凝眸。

疑點太多,他思忖片刻,飛快的用滅菌紙巾在額際用力擦了兩下,給阿提密斯發去了消息。

“最近有淩氏藥業CEO去世的消息嗎?”

那邊,杜晨飛像一塊口香糖似的膠著淩正亭,滿麵堆笑,亦步亦趨的往遠處的走了,來來往往的人群翻湧如浪,很快要將他們的身影吞沒一般,盛歡的好奇心達到了頂峰,他洗手間也不打算上了,推擠著人群緊跟過去。

他身量清瘦,人又靈活,在會所狹窄的走廊裏靈活如遊魚,很快就重新將杜晨飛與淩正亭捕捉到了視野之中,此處進了包房走廊,人流量漸漸稀少,地上是光華厚實的大理石板,走起路來腳步聲明晰,視野也變得開闊,盛歡不敢跟得太緊,他發現比起杜晨飛的殷勤賠笑,淩正亭整個人顯得十分冷淡,全程幾乎目不斜視,更無需提給杜晨飛回應了,看起來都是杜晨飛在一廂情願的倒貼似的……

猛然間,一所鑲嵌在壁畫長廊之上的包房的門打開了,一個男人從裏麵探頭出來,神色凝重而警惕,這個男人盛歡認識,那天晚上交接淩正亭的頭顱時就在現場,應當是淩正亭的長子。

這扇門的設計屬實是將隱秘發揮到了極致,開得叫盛歡措手不及,於拐角處忽然伸出一隻手臂,圈住他的臂彎將他閃電般的拖進了對方的視野盲區。

“砰”

盛歡眼前一暗,光怪陸離的頂燈餘暉都被來人寬闊的肩背遮住了大半,顧渢止左手撐在他耳畔的牆壁之上,另一手抄兜,微微低著頭,狹長犀利的眸子裏盛滿了似笑非笑的忖度光芒。

盛歡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兒,眼睛飛快的朝四方轉動。

外麵傳來了一星半點的斥責之聲,言辭不長,語氣很差,隨後杜晨飛從走廊岔口悻悻然疾步走過去,滿臉吃了癟的表情,應是被淩家長子趕了出來。他走的太急,倒是沒有注意到嵌在這處的顧渢止與盛歡二人,後麵也再沒有人跟過來查看。

盛歡呼出一口氣,心知躲過一劫,隨後他曲一曲腿,試圖從顧渢止的壁咚禁錮下溜出去。

然而他的算盤打的還是太精了,這動作還沒開始就被迫結束,盛歡僵在那兒,因為顧渢止的膝蓋絲滑卻強勢的頂進了他的**。

盛歡的眼睫毛一顫,猛地抬眸看他,從對方黑曜石般的瞳仁裏看見了兩個微有失態的自己。

左手邊傳出“嘩嘩”的流水聲,那處是洗手間,而後從裏頭走出一個醉醺醺的男人,哼著秦腔小調,怡然自得,一扭頭瞧見了他們倆,眼珠子上下那麽一掃,居然半點沒驚訝,反而很是司空見慣似的,用手指點了兩下就笑開了。

“小情侶,哎嘿嘿!”

盛歡:“……”

醉漢充滿了揶揄的笑完了,轉頭對著顧渢止助興似的拋下三個字,“搞他!快!”

盛歡:“……”

顧渢止眼梢的興致上漲。

能看出來,盛歡是懂隱忍的,都這樣兒了居然還沒有發作起來,唯有白玉般的耳垂殷紅一片,像是上好的胭脂綢緞,暴露了他的情緒波動。

顧渢止沒有進一步動作,反而衝那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男人偏了偏頭,唇角上揚,疏離又彬彬有禮的下達逐客令:“嘿兄弟,門在那邊,你請便。”

對方一愣,也不見外,樂顛顛道,“成!你不愛被看!那我走!”

盛歡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快走!”

“那你們繼續!”酒鬼抑揚頓挫意猶未盡:“哎嘿!小!情!侶~~~針不戳!”

盛歡:“……”

就從他做的這一個深呼吸的動作來看,顧渢止確信他方才想說的分明是“快滾。”

“可以放手了麽?”這股子餘怒成功牽連到了他這個當事人身上。

不輕易發火的人一旦發起火來往往都是山崩地裂,顧渢止輕輕“嘖”了一聲,穩如泰山道:“不能。”

盛歡:“……”

盛歡覺得顧渢止這人可能天生冒險精神過剩,所以此時此刻他明明已經覺察到會爆發衝突,卻半點害怕也無,眼底的興致趣味濃厚加倍,躍躍欲試。

“你到底想要怎麽樣?”盛歡發不出脾氣來了,忍了又忍——他實在是不想惹事。

“簡單,不想讓你追杜晨飛。”顧渢止意外直白的回答道。

盛歡一愣,猛地吊起眼梢。

他的視線中,顧渢止的眉眼深邃立體,好似歐風的油畫,一筆不多,一筆不少,有種華貴感,男人低頷著下頜,英俊的臉上寫滿了理所當然,盛歡甚至從中讀出了一絲絲委屈。

“我又不是——”他衝口而出辯解,話卻說了一半卡住。

不是什麽?不是為了追杜晨飛而來?

那他來這兒是為了什麽?難道是為了一顆斷在醫院裏的頭嗎?

這特麽是可以說的嗎???

前一腳是坑後一腳還是坑,進退兩難的盛歡開始暴躁了。

“我追不追杜晨飛和你有什麽關係?”他的音調亮了些許,直視顧渢止的臉龐,眼眸瞪的滾圓。

“當然有關係。”顧渢止懶散的挑眉,“你看上姓杜的哪一點了?”

盛歡張口結舌:“啊……?”

“我脾氣比他好,眼界比他寬,不動產比他多,長得也比他帥。”顧渢止說:“他唯一的優勢大概就是……年紀比我小一點兒,怎麽?你是嫌我老?”

盛歡:“……???”

話題繞來繞去,像一根繩兒似的將自己捆成了個粽子,盛歡咬緊了唇角,揪出極關鍵的一點,辯駁道:“開什麽玩笑,誰告訴你我喜歡杜晨飛的!”

“你不喜歡杜晨飛?”聽聞這話,顧渢止的眼瞳深處肉眼可見的亮起光澤來,但麵上的狀態仍是紋風不動,“那你為什麽專門來這裏慶祝他高中狀元,還送他領帶。”

“你也說了是為了恭賀他高中狀元。”盛歡齜牙,“送領帶是為了還之前他罩我的人情!”

“可你送了一條——”

顧渢止剛要說話,盛歡就一陣心虛,他生怕別人發現這條領帶來路的不對勁,變得氣急敗壞起來。

“送了一條什麽?就算它的樣式醜!那也是我親手買來的……又不是別人不要了的款!”他連珠炮似的自我剖白,“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黑的人揣度別人的心思也黑!”

顧渢止:“?”

被盛歡這好一通的輸出,“情侶款”三個字堵在顧渢止的嗓子眼兒處老半天,愣是沒機會說出來,他眨了眨眼,最終吐出一個“哦”字。

真像一隻漂亮的小黑貓啊,憋不住發火的時候尤其像,圓圓的眼睛,炸毛的頭發絲。

可也別扭極了!

想他顧渢止當年保送斯賓塞,上門道賀的人踏破門檻,也沒能從盛歡這裏攤上個一禮半物,是個人都會心理不平衡吧?

還是挑了半天的情侶款……

顧渢止心梗的歎了口氣,將“我的前男友好可愛好可愛可愛到讓人想一屁股坐死”的念頭收回去。

“還有什麽別的事兒麽?”盛歡不耐的問道,臉上的急迫神色愈發濃重。

“你就這麽不樂意跟我待一塊兒?”顧渢止愁緒漸濃,眉頭緊絞道:“姓杜的在你跟前舞成那樣你都沒有急著要走,看樣子我比他還討厭?”

“顧渢止你特麽……”盛歡顫巍巍的推搡他的手臂,隻能說沒有事情吸引他注意力的時候生理需求就會變得尤為突出和困擾,他這兩天真的不該胡幾把吃那麽些藥的,還有那些不知道過期沒過期的各色方便麵,鬼知道是哪對哪起了化學反應——

腦子在跑走馬燈了,盛歡對著左手邊的洗手間痛苦麵具道:“我——要——上——廁——所!”

顧渢止愣住,他手一鬆,男孩子就像風一樣竄進了旁邊兒的洗手間裏,顧渢止在原地沉默了半刻,抬手扶額。

這應該算不上多麽理想的重逢局麵吧?

他的腦海裏曾經構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局麵,以他的智慧,他的口才,明明可以用上百種委婉的句式修辭與盛歡舊事重提,如若事態不對,也可淺淺的打個招呼收場,給彼此留夠體麵。

但再多的事先決策在真正麵對麵的時候,在麵對盛歡這張臉,這個人,在發現他跟著杜晨飛跑進跑出的時刻,就都變成了慘淡的紙上談兵,他生氣,他懊惱,他不服,他不甘心,仿佛一夕之間喪失了名為穩重的優良品質,變回了學生時代那為愛莽撞衝動奮不顧身的愣頭青。

他惹毛了盛歡,讓盛歡跑了。

以盛歡之前的狡猾程度來看……這趟進了洗手間,大概率就不會出來了,畢竟黑市的蛇眼兒是最懂金蟬脫殼的。

顧渢止的情緒突兀的跌落穀底。

就在這時,他聽見洗手間裏傳來盛歡的叫嚷:“顧渢止!”

他聽得最多的就是“學長”“顧神”一類的充滿了距離感的稱謂。

這一咋咋呼呼的全名距離上一次響徹耳畔,似是已經過了很久很久。

顧渢止微微一怔,大腦不經轉,像是被牽動了某個片段的DNA,即刻應聲道:“怎麽了?”

“你帶紙沒有……”盛歡的聲音聽起來很卑微,也很不情願,“我好像……竄稀了。”

顧渢止愣怔著眨了眨眼。

一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油然而生,隨即樂了。

男生出門大多是不帶包的,帶紙巾的概率也屬實是不高,好在旁邊就有紙巾售賣機,顧渢止立即去買了兩包,折回洗手間。

“你在哪兒?”他憋著笑問。

“最裏麵。”盛歡悲催道:“你從底下遞進來。”

“哦。”顧渢止循聲走到盡頭,屈膝蹲下。

半截清瘦白皙的手掌從門縫底下探出來,指尖圓潤,勾引似的招了招,顧渢止歪著頭,停頓片刻將紙巾包遞過去,交接時,他的指甲蓋不經意撓過對方柔韌明晰的掌紋。

細小的電流竄進心坎兒裏。

“你真行。”顧渢止維持著蹲姿氣定神閑:“上學的時候還知道給我發短信求救,現在倒好,直接喊大名了是吧?”

“名字不就是用來喊的麽?”盛歡的聲音聽起來是在抬杠沒錯了,“怎麽?不能喊?”

“能啊。”顧渢止的心情不錯:“挺好,多喊幾聲,我喜歡聽。”

那頭沒動靜了。

片刻後,盛歡忽然沒頭沒尾的發問:“你真的在斯賓塞念工商管理?”

顧渢止的眸光微微一凜。

“是啊,怎麽了?”他撐著膝蓋起身。

“看著不像。”盛歡說。

這四個字意味不明,亦充滿了試探。

顧渢止的目光變得玩味起來。

“那你覺得我像是幹什麽的?”他饒有興致的問。

“我不知道。”盛歡說。

隔間裏響起了衝水的聲音。

“你好了?”顧渢止問。

“嗯。”盛歡推門而出,他崴了一下,似乎有些腿軟。

顧渢止及時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將他半邊身體的重量轉移到自己的肩臂處,充當起一根人形拐棍,“讓你吃點有營養的東西,你是泡麵成精麽?天天吃泡麵,活該拉肚子。”

盛歡努了努嘴巴,似是想反駁,但實在不占理,索性閉嘴了,他皺著眉頭,一手按著發酸的小腹,整個人看起來Down到極點,還有點子弱柳扶風般的嬌弱。

“你還能走得動?”顧渢止表現出異常的關心體貼,“要不我抱你走?”

“不用!”盛歡想了一下那個畫麵,夠腦補一壺的了,幹脆利落的回絕。

“你對我是真的很凶很冷漠啊。”顧渢止歎一聲道。

盛歡扭頭瞪他,在頭頂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你對杜晨飛不是這樣的,你還會祝他前途似錦。”顧渢止看起來心痛至極:“你當初該不會是因為他才離開我的吧?”

盛歡麻了。

“跟他沒關係。”他露出了一種惡寒的表情,“學長,對自己連這點最起碼的信心都沒有嗎?別太荒謬了!”

顧渢止想了想。

“你說得對。”

倆人走到走廊上,忽然各自手機振動。

隨後兩個人便如心有靈犀一般各自抽回了纏繞在對方身上的肢體,背過身去掏手機,繼而像是決鬥的牛仔們一樣,朝著相反的方向頭也不回的疾步行走。

盛歡直走到沒人的地方才接通電話。

“喂?阿提密斯。”他一麵應聲一麵警惕的檢查四周,確認沒有顧渢止的身影痕跡。

“全網上下,包括暗網我都搜過了,沒有訃告和葬禮相關。”阿提密斯說:“可能這個世界上除了淩家三兄妹外加你我和老朱,再沒有第七個人知道淩正亭暴斃了。”

“見鬼了。”盛歡低聲說。

“這有什麽好見鬼的?豪門世家的基操而已,就像古代皇帝駕崩的消息不輕易外泄,提防外人連結造反。”阿提密斯說:“曆史沒學好吧小夥子!”

“你說的這些都必須是基於正主是真的死了這件事,對吧?”盛歡說。

“那可不。”阿提密斯說:“他的頭還是你親手尋回來的呢!碳基生物沒有頭可怎麽活啊!”

“可我今天看見他了!”盛歡說。

“看見什麽?”阿提密斯道。

“我看見淩正亭了!活的,在我的校友會上走來走去!”盛歡的聲音一陣緊繃。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刻。

阿提密斯沒有提出什麽“你怕不是眼花看錯了”或是“你一定是認錯人了”之類的疑慮,他心裏清楚,以盛歡的記憶力和觀察能力絕不會出紕漏,盛歡說這是淩正亭,這便一定是淩正亭。

“阿提密斯,人……真的會死而複生嗎?”

盛歡的聲音隱隱發顫。

他像是害怕,又有驚愕,但若是細細的聽,阿提密斯竟能從中品出一分模糊隱約的期許,遂冷笑道:“怎麽可能?”

“那淩正亭的複活要怎麽解釋呢!”盛歡的語氣變得激動,“明明他的頭也斷了——”

“開心!”阿提密斯猛地打斷了他危險的囈語,厲聲道:“讓我來告訴你!人死了就是死了!是夜幕降臨,是日落西沉,就像帕斯卡基尼亞爾在羅馬陽台裏所說的,世上的風景都將穿過他,他不再屬於這個世界!”

“可是淩正亭真的活生生的在我跟前啊!同樣是人,他為什麽可以——”

“如果他真的‘死而複生’了。”阿提密斯的聲音漸漸趨於喑啞,透著一股森冷的意味,“開心,那複生的……可不一定是人啊!”

盛歡倏地渾身涼透。

一種詭秘感舔上他的脊梁,他僵在原地,感覺靈魂被抽走了,連動一動手指都變得十分吃力。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這個好奇心大過天的小臭貓。”阿提密斯說:“但是你必須跟這個淩正亭保持距離,聽見沒有!這些事還輪不到你去管!”

“那歸誰管?”盛歡道。

“歸斯賓塞管,歸無限集團管。”阿提密斯說:“總之不是你。”

阿提密斯的話有命令的意思。

盛歡沉默不語。

阿提密斯知道他在想什麽,這小子一根筋,光這麽言語指揮要是有用,自己也不至於回回都在通訊器的另一端被氣的嚇得需要吸氧,這種時候就非得用點兒別的什麽更致命的話題吸引他的注意力才行。

“校友會進行的怎麽樣?”他話鋒一轉問道:“跟你的學長進展到哪一步了?我給你的領帶應該派上不小的用場吧?”

“一般。”盛歡死氣沉沉道。

“一般?”阿提密斯頓覺不服,冷哼一聲道:“那你這學長夠不識貨的啊!逼視他!”

“他識貨不識貨我不知道,但感覺我前男友的反應比較大,跟神經似的追著我翻舊賬。”盛歡木著臉道:“無妄之災啊。”

“哈?”

這話像是一擊重錘,沿著無形的電磁波穿梭過去,狠狠砸在了阿提密斯的腦袋上,讓這位始終老神在在的幕後執棋者語調上揚失了態,“你是說……顧渢止?!顧渢止也去了?!”

盛歡:“不然呢?他也是虞中畢業的好不好。”

阿提密斯:“你送領帶的時候他人在現場??”

盛歡:“不然呢?他背過身去不看嗎?”

阿提密斯:“……Shift!”

大概是做夢也沒預料到自己的自作聰明能隔空攪弄出這麽一局修羅場來,真真是好心辦壞事,阿提密斯難得的感到一絲心虛,咳嗽了兩聲道:“那個……你記住了晚上回自己家哈,別跟他們任何一個走聽到沒?雄性生物這種時候多半都比較上頭,Be brutal in bed。”

“聽不懂你說什麽,我本來也打算回自己家啊!”盛歡腦袋瓜子“嗡嗡”的,他眸光一轉,發現顧渢止朝他走過來了,當即一個機靈掛斷了電話。

顧渢止行至他跟前,晃了晃手機道:“抱歉,剛才有點事。”

“沒關係,誰還沒個事了。”盛歡把手背到身後。

“聯係方式重新留一個吧。”顧渢止說:“微信好友申請我也重新發送了,如果有麻煩,隨時叫我。”

盛歡想了想,沒有拒絕。

一麵填寫著備注信息,顧渢止一邊道:“另外……我希望你和杜晨飛保持距離。”

盛歡低頭敲字的動作微頓。

“他們都說你是杜晨飛的新晉男友。如果你沒有那個意思,最好說清楚,不要給人以幻想和誤會的餘地。”顧渢止說。

盛歡的唇角不知不覺的抿做一條直線。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聽到有關“保持距離”的祈使句,先是阿提密斯,後是顧渢止。

他不知道顧渢止口中的這個“他們”是誰,畢竟這個“他們”在他麵前裝聾作啞,在背後沸沸揚揚,像是故意的,知道他性子使然,不會發作。

那既然要裝聾作啞,為何不索性裝到底?

這場宴會結束了也就結束了,大家各奔東西,杜晨飛會變成另一個斯賓塞學院的精英學子,而他則將繼續在塵埃落魄裏苟延殘喘,誰跟誰都不會再有交集,既然如此,何苦非要當著他的麵點破?要他多一分難堪?

說來也好笑,十幾年了,他就像一根生長在牆縫裏的野草,拚了命的汲取著那為數不多的養分,一麵偽裝成脆弱乖巧的模樣避免為狂風所摧折,一麵又不得不擠破了頭的為自己的生長尋覓多一點的縫隙,這個分寸其實很難拿捏,令他精神內耗不已。

在那段最昏聵陰暗的日子裏,沒人聽他呼救,也沒人教他應當如何做……曆史給過他太多教訓,好不容易才讓他學會了,一個“忍”字能夠規避的麻煩,就不要大動幹戈。

縱使他骨子裏殘留著幾分桀驁,他也不敢動用,沒有庇護的生活搖搖欲墜,禁不起他賭。

怎麽忽而多的是人站在奇怪的製高點要他如何如何。

他不過就是送了杜晨飛一條領帶!

縱使他沒見過世麵,登不了大雅之堂,他也隻是想要劃清兩個人之間的界限而已,他不想欠誰人情,任何人!難道是他做錯了嗎?搞得仿佛他是個禍水,他在勾引杜晨飛,錯責都在他身上一樣。

這群對他指手畫腳的人早幹什麽去了?!要不要來過一過他所在的生活呢?教教他怎麽才能在這種千瘡百孔的生活下維持體麵的交際!

“沒有人這麽說,你造謠。”盛歡惡狠狠的瞪向顧渢止。

顧渢止道:“也許你不信,但我剛才聽見杜晨飛在打一個相親電話。”

盛歡霍然轉身。

顧渢止的語調拔高了些許,“不出意外,他明天,最遲也許是後天,會跟你提分手。”

“沒有開始,哪兒來的分手?別太荒謬了顧學長,不要再把我跟任何人扯上關係。”盛歡冷笑一聲道:“我的社交圈已經這樣了,不會變得再糟糕了。”

他走的頭也不回,於顧渢止的視野中迅速淡去。

顧渢止凝視著他的背影,慢慢握緊了手機,良久才苦笑了一聲。

“沒說開始就不會開始嗎?”他自嘲似的說:“我們兩個……沒說分手不是還是結束了嗎?”

-

盛歡沒有再回到那處熱鬧非凡的聚會區域,他本就想要來了就走的,耽擱糾纏都是意料之外的產物,他無意繼續下去。

走的匆匆,他也並沒有注意到杜晨飛倚在吧台的地方,翹著二郎腿,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你真的看見他剛才跟顧渢止在一塊兒?”他一麵單手敲著鍵盤聊天,一麵問身邊那個戴眼鏡的小個子男生。

“真的,兩人貼在一塊兒從洗手間裏麵走出來的,看著可親密。”孫家成小聲說:“而且盛歡看起來好像站不太住,臉色也不好,鬼知道他們在洗手間裏幹什麽齷齪事了……”

杜晨飛的臉色鐵青。

他一手不忘回消息,一麵惡狠狠的將煙頭按熄在煙灰缸裏,咬牙罵道:“公交車。”

孫家成在一旁揣度著他的情緒,大氣也不敢出。

“這事兒隻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聽到了嗎!”杜晨飛向後伸了一根手指,點著孫家成的腦門,威脅道:“要是有第三個人知道我被綠了,我就拿你的腦袋滅煙。”

“不會的不會的,我肯定是不會說的。”孫家成拚命搖頭,他哆嗦著扶了一下眼鏡,疑惑著都這時候了杜晨飛還在跟誰聊天聊的這麽起勁,現在最重要的難道不是去抓盛歡來問一問真實情況嗎?或者是警告對方少做越界的事情……

但舔狗腿子的自我修養讓他依舊賠笑道:“那杜少您現在打算怎麽辦?這紙也包不住火呀!您遲早會丟麵兒的。”

“這種破爛貨,我也不稀罕要。”杜晨飛挪開目光,冷不丁“啐”了一口,“他顧渢止稀罕,那就留給他顧渢止好了。”

“是啊是啊。”孫家成不明就裏的附和道:“再怎麽樣也隻能是你杜少甩人,總不能自降逼格被他盛歡甩。”

杜晨飛倏地起身,手機在掌心裏打了個轉,滑進褲袋,剛才的界麵上還停留著幾條膩膩歪歪的約見聊天記錄。

杜晨飛:“薇薇,我昨天晚上做夢又夢見你了,夢見你穿婚紗的樣子,美若天仙。”

李薇薇:“你這個人討厭不討厭啊!誰說要嫁給你了。”

杜晨飛:“哦?你不打算嫁給我?你這個女人好狠心,我為了你守身如玉,剛才校友會還有個貌美如花的小基佬給我送領帶,追著跟我告白,我都沒同意。”

李薇薇:“你怎麽還招男生歡迎啊?”

杜晨飛:“還不是怪我太陽剛,男人味太足!他們那些小零就好這個。”

李薇薇:“那我還是你唯一的小仙女嗎?”

杜晨飛:“你是我的小仙女,你永遠都是。”

李薇薇:“那你記得理他們遠一點,我不許你拈花惹草,男人女人都不行。”

杜晨飛:“我當然永遠屬於你,所以這不是在跟你報備嗎?親愛的,滿意嗎?”

李薇薇:“哼,滿意不滿意的,明天看你去我家的表現咯!”

-

盛歡獨自一人回到家中,零零散散的接了幾個散客來上網,隨後就早早打了烊。

他泡了一包泡麵,捂麵的時候拖了一張小馬紮到鐵門簾跟前坐著,對著夕陽發呆。

校友會讓他有一種短暫的接觸到滾燙現實的痛感。

他很久沒考慮過所謂“未來”兩個字了,畢竟“當下”過的已經如斯艱難。

但在校友會上,他滿目都是生龍活虎的同齡人在展望未來,或是想要考上理想的學院,或是想要成為父母眼中能夠繼承家業的得力幹將,或是想要站到傾慕的異性身邊去發光發熱……

他在被迫目睹那些拳拳有力的希望,越明亮耀眼,就越襯得他黯淡無光。

他摸了摸額頭,試著想了想自己的,忽然聽聞“嘩啦”一聲嘈雜,是一個穿著人字拖的中年男人走到他的身畔,兀自用力將網咖的卷簾門給拉了下來。

“唉陳叔!你幹嘛!”盛歡一個機靈從馬紮上跳起來,慌忙去攔對方的動作,被對方略有煩躁的甩開。

“幹嘛?你說幹嘛?”房東急赤白臉的瞪著他道:“這個月房租呢?我不提你就打算裝不知道是吧?”

盛歡猛地一怔。

他這幾日晝夜顛倒的厲害,腦子稀昏,又恰逢璃黃金上市,他在龐貝一擲千金,竟然將交房租這麽重要的事情忘在腦後。

“錢呢?”房東衝他攤手,“給錢,我走人,不給錢,你睡大街上去,房子還回來!再裝死,報警抓你你信不信!”

“陳叔陳叔!我沒說不交!”聽到“報警”兩個字,盛歡哆嗦了一下,上去賠笑臉,“你……寬限幾天好麽?我這兩天手頭有點兒緊。”

“手頭緊?我說盛歡啊,你小子長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怎麽盡幹這虧心事呢!”房東說:“唉!我可看到你前兩天收快遞了!有錢網購沒錢給房租是吧!”

盛歡遲疑,艱難的找補:“那不是網購——隻是親戚寄來的生活用品。”

“你有親戚?那跟他們借錢啊!”房東說:“之前不是還找了個什麽高富帥男朋友嗎?我以為你會很有經濟實力!”

“我……我哪有啊!”盛歡勉強道:“行吧,我借錢,但借錢也得要時間哪您說是不是,您就寬限我兩天……一天也行!我湊到錢,一定給您!”

“你說的。”房東指著他的鼻子,“你要是說話不算話,我寧可把這房子閑置了也不租給你,看你這破網咖十天半月都沒個人影,開了跟沒開一樣,淨虧錢了!”

盛歡拚命點頭:“您罵得對您罵得對。”

“我也真是倒了血黴了遇上你們父子倆。”房東猶覺不足,罵罵咧咧的轉身:“你這就是典型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爹也是個好佬,真會挑地方死,要死怎麽不死外邊!不然我這門麵房也變不成凶宅,能翻三倍租出去!我要有前後眼,早八百年就把你們爺倆掃地出門!租給鬼也不租給你們!一個月少掙多少錢呢你說說看……”

盛歡臉上的血色隨著他的話語一分分褪去,他縮了一下脖子,下垂的五指收進掌心。

待到房東走遠,他才緩緩的挪動眼珠,四下看了看,木著臉回家。

這一波耽擱,麵又坨了,盛歡用筷子攪了兩下,機械的懟進嘴裏。

生活是從什麽時候墮落成了這個樣子呢?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麵無表情的吃著麵,盛歡潦草的盤算了一下所謂“借錢”的問題。

腦海裏浮光掠影般的閃過一個名字,被盛歡即刻否決。他用力的甩了甩頭,覺得自己的臉皮還沒有厚到那種地步。

衝顧渢止發的那趟火,不應該,顧渢止的話說到底沒什麽錯,錯隻錯在他心底的陰暗麵太廣,太心虛,太容易被戳到痛處。

現在的他能找誰借錢?配找誰借錢呢?

醬包似是沒調勻,他被鹹的舌根發苦,起身去拿水杯,杯底挪開,櫃台的玻璃麵下壓著一張卡片機打印出來的合照,露出了全部。

剛過二十歲的顧渢止個子極高了,英俊非凡,圍著愛馬仕的圍巾,身著修身的卡其色風衣,以單手舉著相機的視角,懷裏摟著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十八歲的盛歡,少年飽含青澀,冬日暖陽,光暈柔和,陳舊的像是一場沒做完的夢。

這是與顧渢止相識未久時留下的第一張合影。

實際上他們還拍過不少照片,隻是盛歡都沒有留,越靠近結尾的東西隻會越讓他清晰的認識到蘭因絮果的事實,會刺痛他麻木不堪的靈魂。

——所以他隻留下了最初的這一張。

盛歡的目光並未逗留太久。

濃濃的困意襲上來,像一片無處不在的鐮刀型的陰影,他狠狠的掐住了太陽穴,想睡又不敢睡,另類的記憶像是冰冷的海水,將他的肺腑灌滿,冷的他無法呼吸,父親的癲狂的怒吼聲猶在耳畔:

“盛歡!!!你聽見了嗎,盛歡?他們來了,他們靠的很近了……”

“逃不掉的……你跟我隻要活著一天,就都逃不掉!!”

“我們不能活著……我不能活著!!”

“我不能活著!!!我們不能活著!!!”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呀!!”

“盛歡你聽到我說話沒有!!!你聽到沒有!!!!讓他們停下來!!!快讓他們停下來!!”

“嘩”

……

滿目猩紅截斷了一切,盛歡用力揪緊了發根,眼底布滿了血絲。

他忽然覺得之前思考“未來”的自己很是可笑。

那廂,街對角的發廊門被推開,平兒探出一顆小腦袋,朝著盛世網咖的方向張望過來。

自從長腿哥哥那次一本正經的跟他說過一句“當特工要從娃娃抓起”,平兒就感覺自己被點化了,他現在就是電影裏那些牛皮哄哄的帥氣主角沒錯。

自詡為一個合格情報販子的平兒努力回憶了一下這一個小時的觀察記錄,自信滿滿的掏出一個舊舊的兒童機,“啪啪啪”的打了個電話出去。

“歪?顧大哥!”他老神在在的打著招呼,“我是平兒啊,我這裏有開心哥哥的最新消息喔!你要不要聽?”

可達鴨兒童套餐他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