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昔
◎七年,你弄成這副模樣。◎
說的是久別重逢的話,但捏在下顎的五指分明鉚足了盡,欲要撕碎她。
他這樣恨她。
謝瓊琚被迫直視他,從他眼裏看見前塵歲月。
在中山王府的三年,她從孕期的驚夢到後來愈發嚴重的魘症,眼前偶爾會出現他的影子,耳畔縈繞著他的質問。
侍女竹青和蘭香雖不知全部內裏,但多少也能看明白一些事,便安慰她,“姑娘那樣近的距離,若真要郎君性命,怎會失了準頭,分明已是末路裏留他生機。傷他一條臂膀卻保了他性命。婢子們尚能想明白這處,郎君定也明白姑娘的不易。”
這話勸得妥帖合理,她該放下釋懷的。
但謝瓊琚愧疚的,並不在此。
根本的緣故,是她背棄了他。
*
十一年前,延興六年。
冀州袁氏闔族被滅。人死如燈枯,袁謝兩家早年定下的一樁兒女姻緣,本該隨之結束。彼時謝氏的家主謝嵐山雖感慨世交的故去,心裏卻鬆下一口氣。
他本也有些後悔這樁姻親。
卻不想,袁氏十六歲的嫡幼子袁泓被手下拚死相護,逃出冀州,投奔長安謝氏。
少年狼狽虛弱,脊骨卻挺得筆直,不卑不亢與謝嵐山奉上三樣東西。
一樣是證明自己身份的袁氏祖傳雌雄劍,一樣是當年雙方高堂定下的婚書,最後一樣是人,同謝嵐山照過麵的袁氏家主的心腹。
謝氏百年,信義當先。
如此信物當前,謝嵐山沒法棄諾悔婚。
隻好生安頓袁氏遺脈,答應待三年守孝期過,便幫他們成婚。
十二月,長安初雪,謝園紅梅綻放。
每年這個時候,謝瓊琚都會來此小住幾日,修剪梅枝,圍爐賞雪。
這日,她從汝南祖宅探親回來,徑直下榻在城郊這處謝氏私宅中。
亦是在此地遇見了賀蘭澤。
確切地說,是她的未婚夫君袁泓。
隔著皚皚細雪,她素手壓梅枝,問前方雪裏,何人闖她梅園。
少年撐著一把傘側過身來,“姑娘的梅園?你是……長意?”
竹骨傘微移,他抬起的雙眸清亮溫柔,蒼白麵龐上暈開一點緋色,低聲道,“在下袁家九郎,寄宿於此。”
長意,謝瓊琚的小字。
謝家女郎繞過墨枝紅花,原本乍聞外男喚她小字的惱意,在知曉其身份後,化作一方憐憫。隻同他持禮見過。
“在下不知,你在族中序齒。”話回得真誠,臉紅得也愈發明顯。
“妾排第五,你該喚……”少女一點隱藏的叛逆在這會露出來,“罷了,就叫長意吧。反正早晚都要被你叫的。”
延興六年的除夕,袁九郎在長安謝氏府邸同謝家族人一同守歲。之後,在謝瓊琚的目送下,獨自回謝園。
延興七年的除夕,守歲結束,他回謝園,上馬車時看見謝瓊琚已經在車廂內。姑娘眉眼柔媚又嬌俏,“我送你回去。”
等到了謝園,他又送她回來。
待再欲返回,天都亮了。
新的一年到來。
她說,“春祺夏安,秋綏冬寧。”
他說,“淺子深深,長樂未央。”
延興八年的除夕,謝瓊琚染恙,向阿翁告假不赴晚宴。
謝園中,雪花飄落梅花開。
少年提一盞燈,領姑娘走在梅園雪地裏。
“一會我就回去了,若是被阿翁知道……”
少年低笑,“他本就知道。”
“你說什麽?”
少年搖首,提燈細看她,“我說,雪好大,你的頭發都白了。”
姑娘哭笑不得,“還不是因為你,不讓我撐傘。”
他道,“霜雪滿頭,也算白首。”
她笑,“不必霜雪染色,我們本就要白頭到老的。明歲除夕,我就可以光明正大住這了,阿翁說把謝園給我們做新婚的府宅……”
明歲,延興九年。
謝瓊琚在滿心等待大婚的時候,先等來了一個秘密。
那是正月裏的一日,她被父親叫去書房密室,聽一則謝氏對天家皇室承下的責任。
這處的天家皇室要從先帝說起。
當年先帝膝下的昭文太子謀逆,被先帝廢棄誅殺。後來數年先帝回神,悟出乃奸臣挑撥,遂除奸佞,建思子台,以慰太子。念及昭文太子遺孤皇太孫流落在外,遂命暗子尋之,欲迎會宮中,承繼君位。
奈何天不遂人願,至先帝駕崩依舊了無音訊。連太孫母族賀蘭氏一脈亦徹底銷聲匿跡。如此皇位不得已方傳給了僅剩的子嗣會稽王,便是如今的天子。
隻是會稽王並不是理想的君主,故先帝臨終密召,要謝氏繼續尋找皇太孫。若會稽王尚可,則護太孫平安;否則便可迎立新君。
“一晃廢太子一案過去已近二十年,會稽王繼位亦近十年,雖說他算不上一個英明的君主,然膝下有不少成年皇子。若是皇太孫此時回來,皇位之爭,便不是單單看天子如何。畢竟相比侄子,自是兒子更親。”
“阿翁何意?是找到皇太孫了?”
“不是阿翁找到了。”謝嵐山道,“是他找回來了。”
謝瓊琚蹙眉不解。
謝嵐山望著眼前的女兒,歎了口氣,帶她走出密室。
謝瓊琚便看見,書房正座上,坐著她即將大婚的夫婿。
看見她阿翁恭敬向他行禮,“太孫殿下,臣已按您意思,同小女都說了。”
謝嵐山從命退下,少年起身上前。
“隱姓埋名後,孤隨母姓賀蘭,單字澤。”這會,他回得實誠。
“臣女拜見殿下。”冒名而來,謊言開端,她自然生氣。
然卻又騰起兩分懼意,隻抬眸問道,“袁氏滅族,可是殿下的手筆?”
“昔年構陷父王的漏網之魚,孤不過正常報仇而已。”他回得雲淡風輕,“正好還與你謝氏有親,如此一舉兩得。”
“阿翁既受先帝托孤,自不會同袁氏同流合汙。”謝瓊琚急道,“而且阿翁早些年一直有要斷掉這門親事的念頭……”
“孤知曉你謝氏清白,占袁氏子身份是為迫你謝氏站隊。不曾想謝氏不僅清白,還受先帝托孤,早知如此……”他俯身扶起跪在地上的人,突然便止了話語。
屋中靜了一瞬。
謝瓊琚問,“早知如此,如何?”
他盯她半晌,避開她眼神,“早知如此,那重身份不占也罷。”
謝瓊琚頓了頓,突然覺得心中有一處空****,眼尾驀然泛紅,隻撐著氣勢道,“殿下彼時權宜之計,在您的天下大業麵前,一樁婚姻自算不得什麽。縱是今日解除你我婚約,殿下亦安心,阿翁領謝氏闔族依舊效忠殿下,絕無二心。”
話聽到最後,賀蘭澤突然笑了起來,用指腹揉過她水霧氤氳的眼底,“你這是……在傷心?不生氣了?”
謝瓊琚怔了一瞬。
是啊,片刻前她明明還在因為他的欺騙而氣惱,覺得三年時光和情意不過是一場算計。卻在這刻聞他一句“那重身份不占也罷”,而心酸不已。
他後悔占了袁氏子的身份,難道不是後悔多出一樁本可以不存在的婚約,徒增麻煩嗎?
“早知如此,不占那重身份,孤一樣能娶你。”他走近她,聲音又低又柔,“我們一樣可以相愛。”
發乎情止乎禮,他們還不曾這般親近過。
十六歲的姑娘低著頭退開一步,“既然怎樣都是相愛的,你、今日何故讓阿翁與我說這些,說這樣大的事?”
她退,他便進。
讓他輕的不能再輕的話,一下便入她耳朵。
“孤想在成親之情結束謊言的開始。婚後新的人生,我們兩不相欺。”他扶起她麵龐,“是故,若你覺得是被孤算計而入情網,或是尚辨不清愛的是袁九郎還是賀蘭澤,八月的婚期也可取消。”
至此,他退開身,正色道,“孤初衷所要,是你謝家之威望,如今已多意料之外的忠誠。你這廂,便權由你做主。”
延興九年,謝袁兩族定下的婚約,八月初三如期舉行。
鴛鴦帳裏翻紅浪。
新人交頸而臥,呢喃私語。
“孤身份還不能現於人前,隻能以袁氏子身份娶你,委屈你了。”賀蘭澤難得少了素日的謀劃和從容,多出一點控製不住的緊張,身體和嗓音一樣發緊又打顫,粗重的氣息噴薄在妻子耳畔,“……但是我什麽都同你說了,再無騙你之事。你嫁了我,選了我,就再不許欺我,叛我,棄我。”
“妾嫁郎君,隻因你是你。往後餘生,丹心赤城,永不負郎君。”
……
“新婚許諾言猶在耳,可是十裏長亭……”賀蘭澤的話截斷謝瓊琚的回想。
“賀蘭公子欲要報複,悉聽尊便。”
“是要一條臂膀,還是算上利息要一條命,皆可。”
謝瓊琚話語落下,一道金色寒芒在兩人間亮起。賀蘭澤鬆開她下顎,瞥頭避過。四下裏暗衛紛紛現身。
“退下。”他回過神,是自己袖中刀被她搶了去。
素手奪刀,原還是他教她的防身招數。隻是該連著下一式,腕間轉刃。如此方能瞬間奪人性命,贏得自保。
顯然,她這會隻用了一招,便不是自衛。賀蘭澤下意識抬眸,一掌拍在她握刀的腕間。
金色短刀從她脖頸滑落,人和刀一起跌在地上。周遭都是積水淺坑,謝瓊琚一下濕了半邊身子,泥漿大半濺在賀蘭澤雲紋皂靴上。
謝瓊琚足趾蜷起,垂著眼瞼喘息,高大的人影在晃動的燭光裏覆下來。
“死是多麽容易的事。”賀蘭澤俯下身,伸手觸上她脖頸下湮出血跡的粗布麻衣。
比他想象的還單薄。一碰,竟是隔著布帛清楚感到細細的血流。
他捂在那處沒有挪開,隻回首看那處府邸,是一處深門大戶。
“是與人做了妾不得寵,還是賣身為婢配了家奴日子難過?勞你拋頭露麵外出勞作!”他轉過身來,染血的手撫過她眉眼。
謝瓊琚的喘息一陣急過一陣,她張了張唇口,卻不知要說什麽,唯有目光直直盯著那把短刀。
“莫想一了百了。”賀蘭澤看清她的眸光,撿起不遠處的短刀。刀刃兩麵泛光,現出二人輪廓。
他收刀入袖,還欲開口,忽見她發梢白了一方,很快鬢角也染上霜色。
他抬眸仰望蒼穹,陰霾的天空又開始落雪。
侍者上來給他打傘。
他看著二十四竹骨傘,低眉往她身處靠過去,侍者便將傘隨他移動,攏住兩人身形。
“左右到了這處,且不急。”他伸手拂去她鬢邊雪花,氣息在彼此尺寸間流轉,“你欠的債,我會慢慢要回來。”
謝瓊琚盯在短刀處的目光緩緩收回,濃密長睫忽顫,上頭的雪花化成一顆水珠滴落。
似是覺得無趣,賀蘭澤也不再多言,隻伸過臂膀一把將她摟起。
謝瓊琚浸在雪水中的一條腿凍得有些發麻,起身時整個人踉蹌了一下,被麵前人一條手臂穩穩箍住。
“七年,你弄成這副模樣!”光線微弱,賀蘭澤上下打量她,“悔嗎?”
“您說的妾都記下了,妾能走了嗎?”這晚,她終於又吐出一句話,卻沒有回他最後的問題。
賀蘭澤默了一瞬。
兀自解下大氅,拂帶係得繁瑣,他一隻手解了有一會才脫下披到她身上,還不忘替她攏了攏兩側風毛衣襟,“回吧,我們來日方長!”
謝瓊琚從他身前過,沒一步回首。
“主上,你受不得寒……”眼見雪越下越大,侍者忍不住上前提醒。
賀蘭澤收回落在對麵府門上的目光。
片刻,上了車駕。
他在車廂內飲一盞熱茶。
熱氣繚繞,模糊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