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夜
◎反反複複做那個夢。◎
謝瓊琚倚在門後,聽馬蹄聲噠噠遠去,直至消失在西昌路直道上,方打開府門出來。黑夜昏沉,對麵那盞掛在樹幹即將熄滅的羊角燈格外耀眼。
她莫名怔在原地,直到寒風撲麵,方匆匆往對麵走去。
尋了片刻,看見那副本就破損的人|皮麵具淹在積水中,大半被浸透,已然沒法用了。
左右這處天高地遠,亦被他撞破,便也無需畫蛇添足了。
謝瓊琚回了府中,合上大門。
繞過前麵富麗正堂,中庭水榭樓台,穿過門廳拐入東邊第二個院子。這處背靠一座矮牆,並排有六間廂房,是府中下人住的地方。
“今個太晚了,你可總算回來了。”唯一亮著的一間屋中,朱婆婆裹著棉衣出來侯她。
這嚴府本家前歲舉家搬去了並州,留朱婆婆一家再此看守老宅。去歲,朱婆婆的兒子被征兵走了,沒兩個月丈夫又得病歿了,故而就剩了她一人。
謝瓊琚剛到這時,居無定所,隻暫歇在一家客棧中。後為謀生,在山間采藥售賣,不想路上救了被馬車撞倒的老人。
一來二去熟絡了,便在此住了下來。
主家屋舍,老人本也不敢隨意給人居住。謝瓊琚道是隻當她是來投奔老人的遠方侄女,又許諾每月給她屋舍租金,如此落了腳。
“勞婆婆記掛了。”謝瓊琚攙過老人,慢慢往屋內走去,“皚皚睡了嗎?”
皚皚。
那個在延興十三年,上報落水身亡的宗室女,並沒死去。
不過是謝瓊琚眼看中山王府諸事頻出,恐累及這個名義上中山王府唯一的女兒。遂瞞天過海,讓孩子假死脫身。又以照料郡主不當為由將侍女蘭香和竹青都趕了出去。由她們帶著孩子去了竹青的老家東郡。
前歲她逃出長安,便去尋回了女兒。
隻是不想蘭香早在去往東郡的路上,染了瘧疾不治而亡。而竹青的長兄正因豪賭欠債,無意撞見她容貌,貪她細軟,遂欲將她賣入青樓。被竹青知曉後,三人連夜出逃。隻是青樓牙子眾多,她帶著皚皚同竹青分了兩路奔逃,隻說在遼東郡匯合。
然,一年過去了,始終也不見竹青。
“實在熬不住,睡下了。”朱婆婆推門進去,“就同我老婆子睡吧,抱來抱去怪冷的,你屋裏還不曾生炭火。”
謝瓊琚拐入內室,將雙手搓熱,給孩子掖了掖被角。
“這麽晚……”榻上的小姑娘睜開惺忪睡眼,卻直接越過謝瓊琚,朝她身後尋去。看了片刻,確定她身後無人,方有些失望地回身看了她一眼。
謝瓊琚麵容上的一點歡色悄然退去,低聲道,“今日趕工,阿母回來晚了,擾到你了。”
小姑娘“嗯”了聲,重新躺下,朝裏翻身睡去。
謝瓊琚咬著唇瓣在榻沿坐了會,聞她呼吸勻稱已經睡熟,便起身出去。
“孩子還小,多處處,自然就和你親了。”朱婆婆安慰她。
謝瓊琚笑著點點頭。
皚皚與她不親,甚至自重逢後還不曾喚過她阿母。
細想,她們母女相處的日子屈指可數。
當年被送走時,孩子還不倒三歲。
前頭三年裏,雖是養在她膝下,但她疲於應付中山王,又患病在身,皚皚多來都是被掌事姑姑和侍女們照料。
後來竹青帶她遠走,能記事的兩年,卻已經慢慢忘記了母親的模樣。自從東郡夜奔的那個夜晚,皚皚哭著要與竹青同道,卻被迫分開與她一起走後。這一年多來,都很少與她說話。隻一心等著竹青到來與自己團聚。
“你……”入屋這麽久,朱婆婆一直盯著謝瓊琚,這會確定不是自己眼花隻驚愕地打量她麵龐,又指過她身上衣衫。
“一路上隻我母女二人,恐遇歹人,我方畫了妝。”謝瓊琚有些報赧,垂眸將大氅解開,“這衣裳是鋪中掌櫃借我的,今夜給婆婆和皚皚用吧。”
脫下大氅的一瞬,她驀然笑了笑。
許是對溫暖的渴望,披了這麽久,她隻覺自然並未覺得衣裳厚重壓人。這一脫下,便覺嚴寒刺骨,想多穿一刻。
“還有這個!”她從懷裏將胡餅掏出,“明個我還得這個時辰回來,皚皚還需辛苦婆婆,這些且給你們加餐。”
“欸!欸!”老嫗一一接過,不知是驚歎衣裳華貴還是麵前人容色昳麗,直到人離開良久,方愣愣回神。
“阿母……你整個老眼昏花,這哪裏相貌醜陋了,天上的神女也不過如此!”東牆處冒出來個壯漢,是朱氏今個晌午才回來的兒子朱森。
“你不是去李老七家住了,怎回來了?”朱婆婆被翻牆進來的兒子嚇了一跳,隻將他推進屋裏,“她前頭畫妝扮的模樣,阿母哪能分辨出來。”
“李老七家四麵透風,還不如這裏牛棚暖和。”朱森哈氣坐下,順手抽了張胡餅啃。
“慢些。”朱氏倒了碗熱茶給他,“回來住也好,過兩日就又要回軍營去,且讓阿母好好看看。”
朱森三兩口咽完餅子,灌下半碗茶,又抽來一塊,指指西邊問道,“阿母,她男人還在嗎?”
“不是和你說了,西邊逃過來投奔親戚的,就剩了孤兒寡母。”朱婆婆瞧了眼已經三十出頭的兒子,搖頭道,“你莫起那念頭,且不說你這廂是探親回來,還要回去軍中的,來去匆匆。我瞧著她那副身子骨也不是健全的,還拖著個女兒,空有一張皮囊不當用。”
朱氏推開兒子又要拿第三塊胡餅的手,含笑哄道,“吾兒不愁取妻,阿母給你存著銀子呢。這母女倆住這,繳著房租的。還有公家每年給我們的賞賜,阿母都給你攢著,定給你尋一門好姻緣。”
“阿母這話差了!眼下世道不穩,說不定哪日這遼東郡也打起仗來。等您存足銀錢呐,兒都往四十奔去了。萬一再亂起來,莫說好姻緣,說不定連像樣的婦人也難找。再則,尋常您出彩禮娶兒媳,要是眼下這個,一分錢也不要你搭進去,你那些銀子留著養老不好嗎?且當兒子孝敬您的。”
朱森腦海中全是方才的朦朧倩影,隻拍了拍手上的餅渣轉身給朱氏揉捏肩膀,壓聲道,“還有一重最最緊要,那婦人生養過,比黃毛丫頭好。便是當真身子不濟,左右能給兒留後,給您抱上孫子便是了。再等那小的長大些,就又能幹活賺錢了!”
“這……”朱氏麵上皺紋似展非展,“還是得問問人家的意思,強扭的瓜不甜。一不留神傷了陰鷙就不好了。”
“怎就傷陰鷙了?”朱森粗硬的麵龐假裝板起,“老太太糊塗,這是積陰德的好事。這娘倆顛沛流離,無依無靠,要是跟了兒,不就有家有室!原是我朱家容得下她娘倆,給她們安生的地方。再說了,這真進了門,您這般菩薩心腸的,還會苛待了她們不成? ”
“倒也是。”朱氏拍過他的手背,“你且不急,阿母先同她說了,該有的禮數還是要過一過的。好脾性的一個婦人,出落得又是那等模樣!”
“成!”朱森拎起大氅,“今個兒就睡牛棚去了。”
“這衣裳不能拿走,是人家給姑娘蓋的。阿母給你翻條被子去!”
“我的阿母,您是要凍死你兒子嗎?到底誰是您親生的!”朱森披著大氅,說話間已經走出屋外,還忍不住往西側看去,貪婪得嗅著大氅上彌散的香氣,半晌咽著口水浮想連篇地去了牛棚。
*
這處漆黑的西廂房裏,謝瓊琚合衣縮在榻上,本想坐下歇一歇,不料未幾便睡著了。隻是到底不曾盥洗,她睡得不實,眼下又被凍醒了。
她起身坐在床榻往掌心哈氣,歇了會。
待手足有了些知覺,遂去點燭火。卻不想點了數次都沒點著,隻得又跑了一趟朱婆婆處,要來兩塊炭火,點爐子取暖燒水。
如今做這些事,她已經很熟練。再不會劃破手,燒幹水。隻是再熟練,也無法阻止劣質的黑炭彌散煙氣。
她掩口咳了兩聲,坐在爐邊等水燒開。
溫度升起,她將手和腳都湊上去,暖是暖了,隻是凍瘡一陣陣發癢。她也不敢去撓,隻時不時湊上去渡氣吹一吹。
人靜下來,心卻跳得厲害。水燒開的時候,她甫一伸出右手,便覺腕間一陣酥麻戰栗,緩了許久方恢複知覺拎起水壺。
這隻手,已經許久不曾這樣了。
暗夜中,她就著炭火微光看自己的右手,愣了片刻,方繼續盥洗。
就一壺水,沐浴自不現實,連泡足她都放棄了。但她前頭跌在了積水裏,半邊身子全濕了,還有脖頸處已經凝固的血跡,總要擦幹淨。
隻是右手時不時地顫抖,剩左手擰毛巾不甚利索,她擦得很慢。到最後水早已涼透,身上更是半點溫度都沒有。
她盯著右手腕,想最後將毛巾擰幹掛好,然而手一直抖。
莫名的,她將毛巾猛地砸進盆裏,任由水珠濺了自己一臉。卻再沒有了動作,就這樣呆立著。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炭火即將燒完,又一陣咽氣彌散開來。她被嗆回神,隻慢慢將臉上水漬抹去,擰幹了帕子,收拾完用具。
然後鑽上了被窩。
隻是未幾,整個人都蒙進了粗糲發潮的被褥裏。
明明這樣累,明明困乏不堪,但她的腦子卻越發清晰。
過往來來回回閃現。
最後,定點的不是賀蘭澤,而是謝瓊瑛。
那日,在父親的入殮堂上,她用和離書,隻換回了他一人。還有無數族中子弟,依舊被困在定陶王府。
大雨滂沱,她與謝瓊瑛同去的十裏長亭。
按理,這番前往,她該隨賀蘭澤走的。
她答應了他一起走。
他在等她一起走。
然而,車駕停下,謝瓊瑛持弓|弩而出,她攔在他身前。
片刻,從他手中搶來弓、弩。
他扶住她背脊,話語噴薄在她耳際。
鼓舞她,“開弦,上牙,脫鉤…”
安慰她,“阿姊,這是最好的結果,姐夫能活命,謝氏可保下……”
畫麵輪轉。
火海翻湧,她與他在別苑裏廝殺。
他吼,“所有占過了你的男人都不得好死!”
他笑,“為何我不能,我們又不是親姐弟,你根本不是謝家人。”
“當年你為保全謝氏,背棄賀蘭澤,二嫁中山王,不過是場笑話罷了。”
“你根本不是謝家人!”
“不過是場笑話罷了!”
……
被褥中傳出隱忍又破碎的哭聲,縱是平旦晨曦已經灑入,於她都是再難亮起的黑夜。
紅日慢慢暈染天際,更多日光透過六菱花窗照進屋內。
千山小樓裏,男人從榻上坐起,隻喘著粗氣疲憊巡視四周,半晌方靜下心來。
多少年了,他還是反反複複做那個夢。
她明明應了與他遠走,回青州再謀後路。
可是十裏長亭裏,他沒有等到她,隻等到她隔著天地雨簾的一箭。
賀蘭澤自嘲的目光落在左臂上。
新婚誓言猶在耳,然為了她的胞弟和家族,她到底還是背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