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奶奶這話一出,屋裏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沈爺爺點頭附和,沈建國偷偷鬆了口氣,張寒梅眼神複雜,沈知秋心中一定,想笑又忍了下去,隻有沈知行理直氣壯地教訓沈知意,“沒錯,奶奶說得對。你看你鬧的,家裏這幾天,為了你的事兒,都不得安生!規矩在這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就認了,別再鬧!天天板著臉,我們工作忙了一天,回家還要忍著你的脾氣,也夠累的了,你就不能懂事點?”

沈知意全當他在放屁,看都不看他一眼,沉默地低下頭,背卻挺得筆直,無聲抗議。

沈奶奶還在那兒說呢,“你也別覺得委屈,家裏就你們三個,知行得留在家裏,知秋摔斷了腿,你不去,誰去?難不成讓我去,那也行,我幹農活可比你利索,但人家不要我這老太太呀!人家要的是知識分子,去建設農村的!”

沈知意伸手擦了擦眼角,黑白分明的眼珠就這麽看著沈建國和張寒梅,淚盈於睫,“我知道家裏沒辦法,隻能我去。下鄉光榮,但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又沒有錢和票,到了鄉下可怎麽活?”

說著,沈知意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淚眼朦朧地看著其他人,肩膀微微顫抖,聲音也十分小,“我…我害怕,還想活著再見到你們。”

花一樣漂亮的小姑娘,流著眼淚小聲說自己害怕,再鐵石心腸的人都要心軟。

沈建國和張寒梅自然不用多說,他們平時再忽視沈知意,沈知意也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哪能受得住這個。沈爺爺沈奶奶也直歎氣,沈奶奶也不自覺放柔了聲音,幾乎是在哄小孩,“知意你先別哭,農村苦是苦了點,也不至於要人命,別自己嚇自己。”

沈知行見沈知意鬧了這麽久終於鬆了口,更是鬆了口氣,拍著胸脯說道:“沒錢沒票,從家裏多帶點就行,多大的事兒啊。”

沈知秋不得不順著沈知行的話往下說,“是啊,都是一家人,我們哪會這麽狠心不管你?下鄉真的不至於會沒命,不然的話,我先前主動答應下鄉,那豈不是想自殺?”

這個時候,沈知秋還不忘見縫插針暗暗抬高一下自己。

張寒梅和沈建國也鬆了口氣,張寒梅更是直接瞪了沈知意一眼,沒好氣道:“你這孩子,腦子裏成天琢磨些什麽東西呢?這膽子也不知道隨了誰,比耗子還小。怪不得平時憋不出幾句話一點脾氣都沒有,這幾天還會頂嘴鬧脾氣了,合著你是覺得下鄉會沒命啊?哪個聰明蛋告訴你的,每年那麽多知青下鄉,你就不會動動腦瓜子想想這話的真假!”

沈知意抿了抿嘴,聲音更低了,“我同學的姐姐,前年下鄉的,碰上洪水,為了救老鄉的孩子,犧牲了。”

屋裏又是一陣沉默。

許久,張寒梅才“呸呸呸”了幾聲,手指差點戳到沈知意腦門兒上,出奇憤怒,“你就不能盼著自個兒好?也不嫌晦氣!好好一個大姑娘下了鄉,也得給我全須全尾報平安!”

沈知意眨了眨眼,一滴淚珠從眼角滾出來,伸手抓住張寒梅的手,紅著眼可憐兮兮地喊她,“媽,我什麽都不會,不會種地,也分不清秧苗雜草,力氣還小,我都不知道到了鄉下我能幹什麽,會不會餓死自己。媽,我好害怕呀!”

“你這孩子!”張寒梅的火氣消下去後,也開始心疼起沈知意來。這孩子確實年紀小了點,還沒滿十七歲,背井離鄉去農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說不準這一輩子都要在農村過了,對她來說,幾乎是改變一生命運的事,委屈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這麽個瘦弱的模樣,打小還不愛說話,說的好聽點叫文靜,不好聽就是木訥,不會來事兒。真要到了農村,人生地不熟的,不得被人欺負死?

張寒梅這麽一想,也開始頭疼起來。

沈知行見沈知意這般可憐的模樣,也忘了這幾天沈知意是怎麽和他針鋒相對的。畢竟原主前十幾年給他們留下了固有印象,沈知行想著這段時間可能就是最後一次見這個小妹妹了,又怕她接著鬧,不肯下鄉,還鬧出什麽大事來,索性直接表態,“不會幹農活你就跟著別人學,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的。至於錢和票……你等等!”

說著,沈知行便起身去了他房裏,沒多久就拿了一把錢和票出來,全都給了沈知意,“喏,別說我這個大哥不仗義,我這些年攢下的家當可都給你了,你自己好好收著。”

這一堆錢和票,零零散散的,麵額倒是比沈知意先前翻出來的存款要大一點,估摸著應該能有個四五十塊。沈知意一言不發,默默將這些錢和票收好。

沈知秋也坐不住了,想著沈知意先前威脅她的話,萬一這傻瓜蛋還想著命不命的,真的請來個厲害的大夫把她的腿給治好了,那下鄉的人豈不是又成了她?

現在下鄉的人名字還沒報上去,沈知秋也不敢大意。見沈知行都開始給沈知意塞錢和票了,沈知秋這個原本該下鄉的人自然也不能沒有任何表示。明麵上,要下鄉的人該是沈知秋,沈知意可是因為她摔斷了腿才不得不被家裏逼著下鄉的。和她一開始主動跳出來表示要下鄉不一樣。

沈知秋想要維護自己大方懂事的人設,這會兒自然也不能落在沈知行身後,忍著肉疼對沈知行說道:“大哥,我腿腳不方便,你幫我去我房裏,把我櫃子裏那個軍綠色的書包拿過來。”

不用多說,沈知行也明白沈知秋要幹嘛了。他和沈知秋這些年沒少較勁兒,主要戰場在於怎麽向父母要錢。兩人各顯神通,要來的錢數目基本相差不大。

沈知行原本還有些鬱悶,攢了這麽多年的家當一下子全沒了,聽了沈知秋這話,沈知行立馬又精神了,麻溜地站起來去把沈知意的軍綠色書包拿了出來,心裏竟然還有一種奇異的愉悅感。

果然,肉疼的時候有一個人和你一樣要大出血,痛苦的感覺就沒那麽強烈了。

沈知秋比沈知行更憋屈。沈知行現在頂了張寒梅的工作,以後每個月都有工資拿,沈知秋可沒這份待遇,錢和票都給了沈知意,那她就真的沒有一分私房錢了!

奈何這麽多雙眼睛看著,沈知秋話都已經放了出去,再想反悔也來不及了,隻能強忍著心痛,一臉輕鬆地把錢和票都拿出來遞給沈知意,臉上還是慣常在長輩們麵前展露的溫婉大方,柔聲對沈知意說道:“也怪我不爭氣,不然你也不用受這份罪。這些錢和票你拿著,以後姐要是找著了工作,再給你寄些過去。”

見沈知意毫不客氣地收下了她攢了多年的私房,沈知秋的眼角又是一抽,恨不得把東西從沈知意手裏搶過來。但可惜的是,她也隻能想想,並不能真這麽幹。

不僅不能這麽幹,沈知秋還要趁此機會在長輩們麵前塑造一個更溫柔懂事的形象,笑著對沈知意說:“下鄉的知青要自己準備軍挎,我這個軍綠色的書包正好能派上用場。反正我腿斷了,要在家休息幾個月,順便幫你把字也給繡了。”

這時候,知青下鄉可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所有下鄉的知青都要穿著綠軍裝,軍帽和軍挎就要自己準備。軍挎就是軍綠色的挎包,上麵還要繡上鮮紅的“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

沈知秋說的替沈知意繡字,指的就是這個。

沈知意當然不會拒絕,抹了抹眼淚,小聲道:“謝謝姐姐。”

有了沈知意這句話,沈知秋就精神一振,當即看了看四位長輩,笑眯眯開口,“謝什麽謝,我可是你親姐姐,幫你做點繡活,哪裏用得著說謝謝?”

沈奶奶點頭,“知秋說得對,就讓她把字繡好。”

說完,沈奶奶又誇沈知秋,“果然還是你懂事!”

沈知秋羞澀一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去,臉上也恰到好處地泛出一絲紅暈。

沈奶奶更樂,“知秋確實貼心,等她腿好了,再慢慢打聽打聽,看周圍是不是有其他的工作,臨時工也行。再不行,咱們知秋模樣生得好,挑個有工作的對象也行!”

“哎呀奶奶,你說到哪裏去了!”

“呀,這就害羞了?”沈奶奶大笑,“奶奶這才是為你好呢!別害羞,聽奶/奶的,準沒錯!”

沈知意聽著隻覺得諷刺,同樣是孫女,一個馬上就要下鄉,也就得到幾句話,說完就拋在腦後。要是原主在這裏,聽到沈奶奶這番話,那真是心都要被紮穿,二次傷害徹底寒心。

還是張寒梅覺得有點不妥,咳嗽了一聲,暗中擰了沈建國一把。在沈建國痛得齜牙咧嘴的時候,張寒梅看著沈知意,“家裏再給你一些錢和票,加上知行和知秋給的,你省著點,頭一年就算什麽都不會幹,也夠你買一年的口糧了。路上的幹糧、衣裳,我再給你收拾收拾。”

沈建國連連點頭,“對對對,下鄉要準備的東西多了去了,鄉下畢竟不比城裏,什麽都沒有,我們盡量多給你準備點東西!”

沈知意乖巧點頭,“我都聽爸媽的。”

“這才對嘛!”沈奶奶滿意點頭,“看,現在一家人親親熱熱,多好!”

聽了這話,忍笑忍得很辛苦的沈知秋終於能露出笑容,順勢提醒沈建國,“登記名字的時候,還要打聽一下這回的知青要分去哪些地方,南方北方氣候不一樣,要注意的地方也不一樣,咱們也好有個準備。”

沈建國不住點頭,“是該這樣,明天我就去打聽打聽。”

沈知秋一直懸著的心終於放下,整個人肉眼可見地鬆懈下來,靠在椅子上一臉閑適。

沈知意心下冷笑,麵上還是那副無辜的模樣,把東西收好後,見他們又恢複了其樂融融的和諧氣氛,沈知意也沒再破壞氣氛,默默地坐在沈奶奶旁邊,聽沈奶奶不斷誇沈知行和沈知秋。

沈知意聽了片刻,在沈奶奶再次誇沈知秋的時候,沈知意突然插嘴,“姐姐確實溫柔又大方,上次奶奶帶她去百貨商場買的的確良襯衫,她都給了我。”

沈奶奶一愣,驚訝地看著沈知秋,“你不是挺喜歡那件衣裳嗎?在商場裏來來回回不知道瞅了多少眼,要不是我眼尖,還真就讓你糊弄過去了,以為你真的不要呢!”

沈知秋本來就因為私房錢沒了而肉痛,聽沈知意提到的確良襯衫的事,沈知秋的心情就更憋屈了,咬牙笑道:“那本來就是奶奶您心疼我要下鄉才給我買的,現在我摔了腿,要下鄉的人換成了知意,那件襯衫也該給知意。”

沈奶奶更是覺得沈知秋貼心,不住地點頭,“是這個道理。”

絕口不提補償的事兒。

沈知秋笑容一滯,沈知意則笑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姐姐這腿斷了,就怕留下病根,落下殘疾可不好。等我下鄉後,晚上就少了個照顧姐姐的,又得讓媽多辛苦了。”

沈知秋本來聽到沈知意提起她的腿,生怕她再說些什麽能找到好大夫可以在下鄉前把腿治好的話,還有些戒備。在聽到後麵,沈知意說自己下鄉後如何如何,沈知秋才慢慢卸下心防,笑著搖頭,“媽已經夠辛苦了,我一個人能行。”

沈奶奶也歎氣,“好好的閨女,怎麽就摔成這樣了?造孽。”

沈知秋溫言安慰沈奶奶,“人倒黴喝涼水都塞牙,也怪我沒站穩,不關您的事。”

沈奶奶的記憶也有些模糊,對自己的力氣產生了懷疑,見沈知秋話裏話外都在為她開脫,沈奶奶又歎了口氣,“是奶奶對不住你,不該不小心推了你一把。”

“這都是意外,誰也不想的。”

不料沈知意突然開口問沈奶奶,“您和姐姐站的是同一層台階嗎?”

“是啊,知秋孝順,一直都站在我身邊。”

沈知秋突然警惕地看著沈知意,“你問這個做什麽?”

沈知意的眼神從沈知秋的腿上掃過,淡淡道:“沒什麽,就是有同學告訴我,那天她好像在百貨商場碰到你們了。”

沈知秋臉色一僵,沈奶奶卻來了興致,樂嗬嗬地問沈知意,“你同學還認得我嗎?”

“您很少來,她不認得,不過她認得姐姐,想去和你們打招呼的時候,就看到姐姐從樓梯上滾下去了。”

“哎喲,那確實不巧,她沒嚇著吧?”

“這倒沒有。”沈知意搖頭,“就是沒能跟你問聲好,匆忙之下也沒能幫上忙,不大好意思。”

“嗐,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沈奶奶很是爽朗,沈知秋心下也是一鬆,臉上同樣露出了微笑,柔聲道:“天災人禍沒辦法避免,她也用不著不好意思。”

就是現在。沈知意眼中暗光一閃,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她當時就站在你右邊,差一點點就被你撞倒一起滾下去,提起來還挺後怕。”

“不可能!”沈知秋脫口而出,“我滾下去之前早就看了,旁邊根本沒有人。”

話音剛落,沈知秋就心知不好,果不其然對上了沈知意似笑非笑的眼神,“姐姐的記性可真好,摔跤前還提前看看會不會撞到人。”

不是怕會撞到人,而是怕有人給她墊背,不能順利摔斷腿吧。

沈奶奶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等到沈知意這句話一出來,沈奶奶立即炸了,被蒙騙汙蔑的憤怒瞬間湧了上來,指著沈知秋破口大罵,“好哇,虧我還誇你懂事大方,還心疼你要下鄉,特地帶你買東西。原來你一早就計劃好了準備冤枉老娘了!”

沈奶奶這杆槍,用的時候好用,反噬的時候也夠沈知秋喝上一壺。那大嗓門,不多時就把鄰居們全都吸引了過來。

樓下的陳嬸本就擔心沈知意,聽到沈家這麽大的動靜,趕緊帶著親家一起上來查看情況。

沈知意最先看到陳嬸,禮貌叫人,“陳嬸好。”

沈建國一驚,下意識往陳嬸身後一看,眼前立即一黑,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周廠長,您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