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銀碗盛雪

◎他的小祖宗。◎

那一瞬間,台下散座齊齊看向亮著綠燈的中央包廂。

它全程保持靜默,直到最後的壓軸藏品開拍,才有了反應,明顯是衝著翡翠珠鏈而來。

單向玻璃,映的大屏展台上正播放的翡翠珠鏈華麗非凡。

就連尚禧暖都愣住,這比她的估價高出整一千萬。

而黎錫然,情緒乃至為她擦手的動作,都如靜水平波,神色更是毫無漣漪。

仿佛他坐在談判桌前,而非拍賣會現場。

“舅舅。”她輕聲道。

黎錫然卻隻是用細膩溫柔的指腹繼續為她揉虎口處被茶水燙紅的痕跡,“我們暖暖喜歡,它就值得這個價錢。”

新中式的吊燈,光線是柔和的。

沉木方桌燃著的香薰,都遮不住他身上散發著草藥香的安穩感。

尚禧暖凝神看著他,唇角抿成一條直線,剛剛還閃爍光點的眼眶流淌出暖意,心底那份委屈徹底被衝散了。

“一億元,Fair Warning。”拍賣師發出最後提示警告,落手間擊槌宣布拍賣品成交。

“一億元,成交!恭喜二樓中央包廂,黎先生。”

伴著唏噓的感歎聲,東方利德•瑰麗翡翠拍賣會正式宣告結束。

“開心了嗎?”兩人並沒有急著離開,黎錫然歪著頭,還在瞧她臉上情緒。

或許是得到了一眼中意的翡翠珠鏈,還是喜歡的人所送。

心窩是暖的,唇齒是甜的,就連虎口灼燙的痛感都因此刻的輕撫消減不少。

但大小姐依舊嬌嗔著,“起碼不堵心了。”

不堵心,就代表不是特別開心。

黎錫然輕笑出聲,深邃眼眸微微彎起,“那一會兒再陪暖暖去把家具選了,晚餐吃Omakase,能開心點嗎?”

分明不是他招惹得自己不開心,可黎錫然還偏願意這樣無底線地哄著。

尚禧暖鼻息間纏繞的草藥香更加濃鬱起來,連心跳聲都在靜謐的包廂尤為清晰。

“嗯?”不見她回應,黎錫然挑眉追問。

大小姐將快要抑製不住笑意的臉轉向另外一邊,“不知道,要先做了再說。”

她是真的喜歡被黎錫然哄,那是明知自己無理取鬧,還被無條件偏愛的安全感。

“行。”他拖著長音,伴著笑腔道:“我的小祖宗。”

這時,包廂的門被敲響。

那人不禮貌地直接推門,還未見人,先聽到打趣聲,“錫然!剛拿下滬上度假村,現在又搶下我準備送女兒的翡翠珠鏈,真是一點不讓人呀!”

包廂內剛剛還尚好的氣氛,因他的出現,一瞬間降至冰點。

尚禧暖不用回頭,就知道來人是誰。

黎錫然則直接起身,走到她身後擋著。

兩人背靠背,能十分直觀地感受到她因憤怒而顫抖的全身。

黎錫然拍了拍她肩膀,邊安撫著人。

但看向逢季聽得眸底卻帶著幾分冷意,“逢董,真是不巧。這珠鏈,也是我要送給自家大小姐的。”

這時逢季聽才注意到黎錫然身後的人,剛剛還準備興師問罪的嘴臉凝滯在空氣中。

放眼整個滬上,能得他黎錫然如珠似寶哄著的,就那一位。

“原來是暖暖。”逢季聽聲音不由低緩溫軟起來,一向精明的瞳眸流露出慈愛,“怎麽不早和爸爸打聲招呼。”

大小姐充耳不聞,滿臉高傲地自顧自添茶,一副將他當空氣的架勢。

“爸爸!我就去個衛生間補妝的功夫,翡翠珠鏈怎麽就成別人的了!”與此同時,走廊傳來撒嬌耍橫的清甜女音,直到來人腳步停到中央包廂門口,才立刻冷下音調道:“哦,原來不是別人呀!”

尚禧暖揉了揉耳朵,甚覺聒噪。

“若初,你先回去找媽媽。”

逢若初甩開逢季聽的手,對著她背影蠻橫道:“爸爸,是因為和我搶珠鏈的人,是尚禧暖。您才退出的吧!”

“若初,你已經超價拍了葫蘆吊墜,翡翠...”

“什麽超價!您分明就是想討好尚禧暖。”逢若初打斷逢季聽的解釋,“我才是每天陪在您身邊的女兒,您看她這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有絲毫承您的人情嗎?”

對於這對父女的爭執,尚禧暖並不感興趣,卻因為“承情”一詞,被惡心到。

“好笑得很。”大小姐悠悠開口,“怎麽會有這麽臉大的人為自己貼金。”

“你說誰臉大!”逢若初推開逢季聽就要衝進去,卻在即將到她身前時,被黎錫然那副冷若冰霜的臉嚇得停下腳步。

“我可沒點名道姓,你幹嗎急著對號入座。”尚禧暖起身,高挑的她即使踩著平底鞋,還是高出逢若初整一頭。

“再說了,我可是尚禧暖,滬上尚家的尚禧暖。”她居高睥睨地盯著逢若初,嗤笑出聲,鄙夷道:“區區一條翡翠珠鏈,我能買到尚公館都塞不下。”

再看逢若初,一雙因氣憤而充血的瞳孔,爬滿了猙獰扭曲的鮮紅血絲,“黎錫然給你買嗎?他一個養子,想徹底霸占黎氏,確實需要靠翡翠珠鏈巴結你這位滬上尚家的尚禧暖。”

尚禧暖眼皮顫了顫,眸底驟冷。

下意識去看黎錫然臉色,卻見他從心到身都平和得毫無波動。

但她不願讓黎錫然被牽扯進來,遭受這無理的攻擊,話鋒一轉道:“那我請問逢小姐,我需要承你家什麽情?難不成,你爸爸的遺囑,繼承人是我?”

逢若初一怔,心底的氣球被戳破,揮拳就想對著她動手。

而尚禧暖眼睛不眨一下的,在拳頭揮向自己前,就被保護進一個寬闊溫熱的胸膛之內。

黎錫然瞳眸幾乎是瞬間流露出森冷的肅殺,並穩準狠地掐住逢若初揮來的腕肘。

咫尺間,那是一股肉眼可見的無法抗拒之力,帶著生生要攥斷逢若初手腕的殺招。

“痛!”逢若初的淚珠應聲掉落。

黎錫然一隻手護著她,一隻手托著逢若初,將人推出包廂。

少有的,以一種長期身居高位的威儀,看向逢季聽,“逢先生教女有方。令愛今日所言所為,黎氏,尚氏,日後都會好好關照逢氏。”

尚禧暖抬眸,看著黎錫然平靜到氣定神閑地震怒,連看逢季聽得目光都是漫然略過。

從前一向溫潤的人,此刻連眉梢都帶著冷峭。

而一切的原因,隻為她。

震耳的心跳聲和響徹走廊的耳光聲同時響起。

逢季聽動作之快,直到逢若初緩緩捂住自己臉頰,口腔和唇角彌漫下一道血跡,眾人才反應過來。

“混蛋,淨給我丟人現眼!”逢季聽對著逢若初罵道。

這時姍姍來遲的林芳蓮正目睹此幕,急忙抱住逢若初,“你幹嘛打女兒呀!”

也不知是不是演給她和黎錫然看,還是在妻兒麵前的逢季聽便是這般易怒。

“看看你把她慣成什麽混蛋樣子了,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回家,少出來丟人現眼。”

剛剛還縮在林芳蓮懷裏的逢若初,抬手抹掉唇角的血,梗著脖子對逢季聽道:“對,全世界就您最好!”

“您那麽好,怎麽還狠心拋棄尚宸舒,娶我媽媽?”

“您那麽好,尚禧暖怎麽不肯認祖歸宗,做逢家女兒?”

“我是給您丟人闖禍了。可隻有我這個被慣壞的女兒,我媽媽這個性情溫柔好拿捏得太太,才最配爸爸您的虛偽、自私和冷漠。”

“滾!”

林芳蓮紅著眼眶,一句話也沒說,隻強拉著逢若初離開。

逢季聽這才恢複冷靜,和顏悅色對黎錫然道歉,“黎董,孩子不懂事,您多擔待。”

再頷首看她的黎錫然,神色已恢複平和溫柔,“逢董也見諒,我一個好不容易攀附高枝的養子,差點害得人家挨了打,總要給一個交代。”

逢季聽抹了把額頭的汗,又看向尚禧暖那張高傲的千金大小姐臉。

所有人都說,她的性格和她媽媽尚宸舒簡直一模一樣,驕縱又嬌氣。

偏又出生在極富貴又子多女少的尚家,更是被寵得無法無天,要月贈星。

“暖暖,爸爸...”

本沉浸在黎錫然強大安全感之下的大小姐,這下徹底炸毛,“我爸爸已經死了。陪著我癡情的媽媽一起死了。虛偽、自私又冷漠地逢董,還是自重得好。”

“不要辱沒了我的亡父,亡母。”

黎錫然摁下傳呼機,通知陳榕,“逢董,就不招待您了。慢走不送。”

逐客令一下,陳榕瞬時冒出,同兩個安保一人架著逢季聽一隻手臂,將人“送”出黎安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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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你別聽逢若初胡說。”

“我們枝枝沒有不高興吧?”

兩人麵對麵站著,互為關切的聲音幾乎同時傳出。

“什麽枝枝?”大小姐先被分散了注意力。

“高枝。”黎錫然低眸,溫言淺笑著用指尖刮了刮她鼻尖。

“哪有你這樣取笑...”尚禧暖被他逗笑,嬌嗔著用拳頭捶他肩膀,話說一半,又絕不對,“自己的。”

“我不許你這樣說。”大小姐一臉認真嚴肅的表情。

黎錫然抱臂,盯著她眼睛點頭,“金枝玉葉的枝。”

尚禧暖這才滿意。

她眼中的黎錫然,是不需要靠任何人去奪本就屬於他的東西。

黎錫然除卻對她無條件地偏寵之外,也不吝嗇於給其他人尊重與真誠的助力。

他會明令禁止黎氏出現無意義加班風氣,給予女員工公平的競爭平台,凡在校實習生更會安排宿舍、報銷通勤費用。

黎氏的男員工也會平等獲得雙倍陪產假期,為單親家庭額外設立周末公司製午托班,及員工家屬的喪事慰問。

他是資本家,也是具有人文關懷的領導者。

與其說他手段高明,不如說他落在基層細節的真心。

自帶的安全感,獲得了所有人的信任。

所以,他才能用短短四年的時間,帶著岌岌可危的黎氏衝破危機。

“就猜到是你們。”這時,東廂房的門被推開。

初春的滬上,陳韶怡著一條秘色國風刺繡連衣裙,柔順披肩長發溫柔又素麗。

她時年五十二歲,年輕時五官寡淡無奇,可隨著年齡和閱曆帶來的風霜感,眉眼間居然多了幾分慈善的佛像。

尚禧暖每每見她,都能想到那句“麵若觀音”。

看著陳韶怡朝他們走過來,尚禧暖乖覺道:“韶怡外婆好。”

黎錫然自然也恭恭敬敬,“母親。”

“今日是鵲思調任東方利德滬上總部第一場拍賣會,本來想著給她撐撐場麵,沒想到你帶著暖暖來了。”陳韶怡像無視她一般,隻看著黎錫然熱絡說道:“第一場就因為你拍的如果高價,也算打響了鵲思在珠寶圈的名號。”

陳韶怡口中的鵲思,尚禧暖自然猜出來是今天的美女拍賣師。

她看著陳韶怡熱情關切別人的模樣,想到自己從來不得陳韶怡喜歡。

每每公開聚會,所有富太太都會將她簇擁在中心,唯有陳韶怡嗤之以鼻地單獨坐在一邊。

她不在意陳韶怡的看法,但卻會猜黎錫然的心思。

畢竟,明明上一秒還是為她豪擲千金,下一秒就變成了為朋友仗義托底。

她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心底也是說不出的沒立場的酸。

“嗯。我也不知道母親會來為白小姐撐場麵。”黎錫然話音極淡,卻帶著十分明顯的避嫌之意。

似又故意的,抬手攬在她肩上,“我來,是因為暖暖喜歡那條翡翠珠鏈,所以就陪她來現場玩。”

一瞬間,大小姐的脾氣和情緒被安撫柔順,還甚是乖巧地向陳韶怡解釋,“剛剛抬了外婆的價,不好意思啦!”

陳韶怡唇角帶著淡漠笑意,眉眼具是疏離,“無妨。”

話音還未落,二樓的電梯傳來“滴”的一聲。

循著高跟鞋叩擊木地板的聲音,三人看向緩緩從電梯內走出的白鵲思。

她著淺色旗袍,古典長相淡雅大氣。

走近了,尚禧暖發現她就連氣質也是清淡如蘭的,足以令人過目不忘的雅致。

與自己那份精致的滬上貴氣名媛千金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

“鵲思來得正好。”現場儼然成了陳韶怡的主場,她熱絡拉著白鵲思,向黎錫然介紹道:“本來還以為要等錫然休息了,才能讓你們見上一麵。”

“伯母好久不見。”白鵲思眉眼如遠黛秋波,先是看向陳韶怡,再將手中提著的絳色絲絨禮盒遞向黎錫然,“久仰,黎董。您的拍品。”

顧不上禮貌,尚禧暖警惕又好奇地盯著她看。

第一直覺,能十分明顯地感受到白鵲思自身帶著的優雅、成熟的女性氣質。

甚至麵對她異樣的目光,也會主動問好道:“這位想必就是尚小姐,初次見麵,多多關照。”

尚禧暖平日對著外公和黎錫然說半句話就忍不住撒嬌,但她麵對白鵲思時,不免挺直了腰腹,學著成熟穩重回道:“白小姐言重了,您的拍賣風格我十分喜歡。”

陳韶怡再次接過話音,將話題一轉道:“那既然拍賣會結束了,錫然晚上回家吃飯吧。我們一起為鵲思慶功接風。你們同歲,想必共同話題還是蠻多的。”

她視線曖昧地在兩人身上徘徊,言裏言外都是明顯的撮合之意。

黎錫然溫言,委婉拒絕道:“不好意思母親。我已經提前答應了陪暖暖去選家具,也已經訂了晚上的雙人餐廳,實在不巧。”

成年人之間的推拉,任誰都能立即明白其中之意。

陳韶怡卻是麵不改色,挽著白鵲思手臂,頗有一種婆婆為兒媳婦主動澄清的姿態,“暖暖是錫然老師的外孫女,從小跟在他身後舅舅,舅舅地叫。所以錫然就總愛多照顧一些。”

這隱晦的隻因恩師之意,短短一句話,便劃分清她與黎錫然的親疏避嫌。

大小姐咬著唇角沉默,那是她不悅時下意識地動。

可又因陳韶怡是黎錫然的母親,她滿腹委屈和酸意無處宣泄。

就在她快要壓不住心底傾盆的酸雨時,低柔繾綣的聲音在她頭頂暈開。

黎錫然頷首,當著陳韶怡和白鵲思的麵,寵溺地揉了揉她發頂,說道:

“不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