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一次,我會保護好你。◎
不知不覺間,1762年的秋天已然到來。
美泉宮三樓麵向皇家花園的畫廊裏,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托斯卡納大公弗朗茨一世正悠閑地欣賞窗外花園裏花團錦簇的美景。
藍天如同純淨的藍寶石,微醺的秋風送來花園裏玫瑰和紫羅蘭馥鬱甜美的芬芳。這是皇帝親自與洛林的藝術家們一同設計出的傑作。
被稱為“鷹堡”的哈布斯堡家族是一個頗有藝術傳統的家族,女王與她的孩子們都在音樂、美術、舞蹈上各有所長,而成為她丈夫的洛林公爵弗朗茨最初與她相知相愛,也是因為在藝術上的共鳴。
因此,在接手這座最初十分簡陋的夏宮之後,女王專注宮殿建築本身的改建和裝飾,而弗朗茨則將自己對藝術的熱愛都投注到了皇家花園的設計中。花園的林蔭路呈星狀,交匯在美泉宮的中軸線上,與鬱鬱蔥蔥的樹籬和色彩繽紛的花叢一起組成了極富美感的鳥瞰全景。
除了藝術之外,弗朗茨對自然科學也十分癡迷。他在花園邊建造了美泉動物園與植物園,同時也有著多年積攢下來的龐大收藏,包括各個年代的藝術珍品與科學發明。
——畢竟,妻子才是哈布斯堡王朝的繼承人、神聖羅馬帝國真正的統治者,而他不過是空占著皇帝的名頭,實際沒有任何實權,隻能通過這些愛好打發時間。
這些愛好十分燒錢,而他有的是錢。弗朗茨是個天生的商業家,商業嗅覺甚至敏銳到在奧地利與普魯士六年多的戰爭中向普魯士的腓特烈二世出售軍火,因此獲得暴利。
當然,這可不能讓妻子知道,不然她一定會大發雷霆。
侍從敲了敲畫廊門口:“陛下,安塔妮亞大公爵小姐想見您。”
弗朗茨驚喜地回過頭:“哦,對,安塔妮亞已經從俄羅斯回來了。”
“爸爸!”看到窗邊那個身材寬大的中年男人的瞬間,安塔妮亞終於忍不住張開雙臂朝他撲了過去。
“哎呀,半年沒見,我的小公主又長高了。”弗朗茨笑著把小女兒抱起來轉了幾圈。
安塔妮亞把頭埋在父親懷裏好半天,這才帶著哭腔悶悶地說了句:“爸爸,我真的好想你。”
她在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曾經想過,幸好爸爸已經去世了。不然,看到自己最小的女兒走上斷頭台,他該有多難過啊。
父親在她十歲時便早早過世,她已經有將近三十年沒有見過他。
她真的,很想念他。
“還是我的小公主最貼心。”弗朗茨笑嗬嗬地摸著女兒金發柔軟的小腦袋,“不像那幫沒心沒肺的小兔崽子,我出門幾個月估計就把我給忘光了。”
年初時他去了自己的封地托斯卡納大公國,春天才回維也納——那時安塔妮亞已經去俄羅斯了。
安塔妮亞吸吸鼻子,毫不講究地將眼淚鼻涕一股腦抹在了弗朗茨昂貴的絲綢衣服上——反正父親不會在意。
她抬起頭,甜甜地笑起來:“爸爸,我給你帶了禮物!是俄國女皇送給我的,倫勃朗的畫哦!”
“真的?”弗朗茨的眼睛果然一下子亮了起來,“哎呀,我的安塔妮亞可真厲害,連俄國女皇都送你禮物啦。”
荷蘭畫家倫勃朗是歐洲17世紀最偉大的畫家之一,歐洲各大宮廷都以擁有他的畫作藏品為榮。
“那當然!”安塔妮亞衝他做了個鬼臉。
“唔,確實不錯!”自己的藝術珍藏中又多了一幅精品,弗朗茨心情大好。
他把小女兒抱到腿上,坐在了靠窗的沙發邊上。陽光暖洋洋地照進來,旁邊的櫻桃枝紋紅木小圓桌上擺著他愛吃的深紫色葡萄、淡粉色桃子和被陽光映得亮閃閃的蜂蜜蛋霜糕。
“送了我這麽貴重的禮物,我的小公主,你想要什麽?”弗朗茨笑眯眯地問女兒。
“嘿嘿。”安塔妮亞仰起臉,不好意思地一笑,“您怎麽什麽都知道呀。”
不愧是父親,一下就猜出她想做什麽了。
弗朗茨在女兒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下:“你可是我的女兒——就你那點小心思,我還能猜不出來?說吧。”
反正女兒想要什麽,他都能滿足——作為實際上歐洲最富有的人之一,他可以給孩子一切最好的東西。
“是這樣的,您知道嗎?我在聖彼得堡的時候,遇到過兩次火災——後來我才知道,這與俄國王室和塞爾維亞王室的一些秘辛有關。”
她說著,心有餘悸地捂住了心口。
“哎呀,你沒有受傷吧?可把我的小公主嚇壞了!”弗朗茨心疼地拍拍她的背。
“我沒事,爸爸!但我想到,我真應該學一些自我保護的能力——比如說劍術和槍法。”安塔妮亞抓著父親的手一通搖,“這樣,我遇到危險就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了。”
弗朗茨皺了皺眉:“那些都是男孩子學的東西。你是公主,自然有衛隊保護你。”
瞧瞧那些野蠻的俄國人幹的好事!都把他的小女兒嚇成什麽樣了!
“可我總有什麽時候沒跟他們再一起。而且,如果危險來自宮廷內部的話,衛隊的保護也沒有什麽意義。”
安塔妮亞舉起一隻肉乎乎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臉蛋——唔,柔軟得像剛蒸出來的細膩蛋霜糕,手感確實挺好的。
她有些理解為什麽葉卡捷琳娜喜歡戳她的臉了。
“您看,您女兒這麽乖巧又漂亮,將來肯定會嫁到一個強大的國家去做王後——那我會麵臨多少危險呀!”
弗朗茨被逗笑了。小女兒雖然年紀小,但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將來會嫁到大國做王後這一點毫無疑問。
但他不覺得女兒的話有多少成真的可能性——就算是宮廷政變,基本也是針對男性王室成員的,像女兒這樣嬌滴滴的公主不會有什麽危險。
不過,既然女兒害怕,那讓她學一學也不成問題。反正他了解自己的這個女兒——天□□玩,毫無耐心,恐怕學不了多久就會嚷著累再也不願學了。
“好吧,既然你想,那我就跟雷奧說一聲,讓他找個經驗豐富的劍術和槍法老師教你。”
雷奧是哈布斯堡的宮廷火-槍隊隊長,今年剛剛上任,和皇帝夫婦十分熟悉。
他曾在戰場上為女王廝殺,而皇帝正好因為妻子的占有欲而苦於無法親身上戰場建功立業,因此年輕時總愛拉著他詢問戰場上的情況。
雖然現在年紀大了,身體也不靈便了,皇帝不再做年輕時戰場廝殺的夢,但依然與這位老朋友保持著友誼。
“爸爸對我最好了!”安塔妮亞抬頭“吧唧”親了皇帝一口。
“還有呢?”弗朗茨被女兒這一口親得幸福感極強,“多學點東西不算禮物,就當是我給你另外加的課程了。”
“啊,確實還有。”安塔妮亞笑嘻嘻地抱住父親的肩膀,“爸爸,你知道蒸汽機嗎?”
這個要求是替尼古拉提的。
他給安塔妮亞介紹了蒸汽機到底是什麽——大概就是把蒸汽壓縮在很小的空間裏,使它能夠傳遞出很大的動力,就像水流推動磨盤一樣、風轉動風車一樣。
“嗯,我就有幾台模型。”弗朗茨答道。
作為一個對科學研究十分有研究的皇帝,他收藏有好幾種上世紀末到這個世紀的蒸汽提水機。雖然這些笨重的大家夥還沒多大作用,但有一定科學素養的他非常清楚它們的意義——這可是不需要人力和自然外力就能創造動力的機器!
“太好了!”安塔妮亞驚喜地說,“我認識了一位朋友,他就在研究這種機器,說或許可以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
“朋友?”弗朗茨敏銳地捕捉到這個關鍵詞。
“您放心,是克羅地亞公爵旁支的一個朋友。”安塔妮亞笑起來,“其實我也覺得很有意思。我還想向您學學怎麽經營產業呢。”
看來是心血**又想玩新玩意了,本質上和買漂亮裙子也沒什麽區別。反正克羅地亞在帝國的統治之下,那裏來的貴族怎麽也不敢對大公爵小姐做什麽。
“當然沒問題,我的小甜心。”弗朗茨寵溺地捏了捏女兒的小臉蛋。
當然了,七歲的女兒能研究出什麽來?他可不信。
但這不重要。他有的是錢,就算是讓他去買那發明出來的不知什麽東西,換來女兒開心,也完全沒問題。
就是那位“朋友”,有時間還是需要調查一下。
畢竟,奧地利王室十一位公主如珍似寶,普通人不敢做什麽,但對她們動歪心思的貴族可是大把人在。
想借著王室名氣做生意?弗朗茨皇帝一向寬厚,並不在意這種事情。
但要是膽敢對他的寶貝女兒下手,就不要怪作為父親的皇帝一氣之下做出什麽過分的事了。
……
從皇帝的畫廊出來,安塔妮亞心情極好。
尼古拉要的東西已經到手,自己想要的劍術和槍法課已經向父親報備,很快就可以開展,一切都順利進行。
她懷著愉快的心情去了約瑟夫哥哥的妻子伊莎貝拉大公妃的育嬰室。
她離開維也納的時候,伊莎貝拉懷著七個月身孕。如今,安塔妮亞的小侄女已經有六個月大了。
十二歲的姐姐約翰娜和十歲的卡洛琳正陪在嫂嫂身邊。
約翰娜一看到安塔妮亞便驚喜地招起手來:“咦,安塔妮亞,你從俄羅斯回來了呀!聖彼得堡怎麽樣?”
“俄羅斯的酒怎麽樣?”卡洛琳笑嘻嘻地問道,“還有,聽說你在那裏差點被燒死了?”
“卡洛琳!”約翰娜拍了妹妹一下。
卡洛琳做了個鬼臉,“好啦,我還要去準備明天的考試。再見!”
“俄羅斯的酒確實很不錯,”安塔妮亞毫不在意地笑笑,“再見,考試加油。”
她隨即看向臉色蒼白的伊莎貝拉,“貝拉,你和媞媞一切都好嗎?”
根據家族的命名傳統,女王長子的第一個女兒命名與女王相同,都叫瑪麗亞·特蕾西亞,媞媞是她的小名。
“嗯。”伊莎貝拉嫂嫂勉強地笑了笑。
從前她便總是一直處於焦慮和憂鬱之中,而這次懷孕讓她受盡了折磨,三月生下孩子後,她足足在**躺了六個星期。
安塔妮亞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手:“你的手好涼。”
雖然秋季的涼意已經襲來,但有陽光照射的屋裏明明很暖和。
伊莎貝拉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我上個月流產了。”
安塔妮亞驚愕地失語了一瞬間——伊莎貝拉生下女兒才不到半年,就又流產了?
上輩子的她對此沒有任何印象,可能是因為那時太小,不懂得這些事。
可如今的她已經死過一次,自己也曾生過四個孩子,馬上就明白這事有多麽荒謬。
——臭哥哥,出來挨罵!
“啊,我哥哥那個大傻瓜!”她無語地按了按額角,“貝拉,你不知道,他其實真的很在意你,但他那死腦筋隻知道怎麽討論政治,卻不會表達愛意!”
而且嚴重缺乏生理常識——因為女王自己是一個非常健康且順利生下十八個孩子的女人,她嚴重低估了女人生育的困難,更沒有想過讓自己的長子多了解相關知識。
“不,沒有……”伊莎貝拉垂下眼,“隻是我命運確實如此。我早就已經知道的,我活不久。”
三年前,她的母親在她婚禮前夕染上天花死去。
她永遠也忘不了那種疾病死前的恐怖模樣,從此夜夜噩夢連連,再也忘不了死亡逼近的冰冷觸感。
她知道,自己雖然年輕,但死神已經在向她招手。
“別說這種話!”約翰娜心頭湧起了不祥的預感,連忙安撫地拍了拍嫂嫂的肩頭。
安塔妮亞在心裏歎氣——嫂嫂這種壓抑的心理狀態,恐怕和她一年後去世有著直接關係。
不過,幸好自己回來了。
說實話,無論是對抗令人抑鬱的閑話,還是應付難以溝通的丈夫,她都有著豐富經驗,而且自我心理調節的效果相當好。
她可以改變伊莎貝拉的命運。
這樣想著,安塔妮亞決定先分散一下嫂嫂的注意力:“媞媞呢?”
“在阿佳那兒。”約翰娜或許也明白了妹妹的意思,起身道:“我讓她抱過來吧。”
阿佳是王室專用的保姆。
六個月大的小嬰兒裹著緞帶蕾絲的珍珠白繈褓,臉龐粉粉嫩嫩,在抱到母親懷裏的時候睜開了眼。
“媞媞,你好呀。”安塔妮亞戳了戳小侄女鬆鬆握著的拳頭。
小嬰兒睜著懵懂的大眼睛看向安塔妮亞,然後忽然揮舞起胖胖的小手臂,咯咯笑起來。
安塔妮亞的視野裏映入那雙清澈見底的藍色大眼睛,裏麵滿是天真無邪的信任。
耳邊瞬間響起了一個稚嫩的聲音:“安塔妮亞,你要信守承諾哦!”
那是小特蕾西亞的聲音,卻又不是她的聲音——這個聲音屬於七歲的小特蕾西亞。
許多許多年前的美泉宮裏,媞媞是最小的小公主,而安塔妮亞隻比她大七歲。
作為女王最小的女兒,安塔妮亞沒有妹妹,而媞媞則早早失去了母親。
於是,她便像安塔妮亞的妹妹一樣,在她身邊長大。
在小侄女七歲生日的時候,十四歲的安塔妮亞已與法國王儲訂婚,於是高高興興地告訴她:“等你八歲生日的時候,我請你來巴黎玩!”
小特蕾西亞顛顛地拉住她的手,聲音奶聲奶氣:“安塔妮亞,你要信守承諾哦!”
第二年,十五歲的安塔妮亞孤身一人嫁去了法國,成為王儲妃。
可小特蕾西亞沒有去成巴黎。
因為她沒有活到八歲。
“媞媞好像很喜歡你。”
伊莎貝拉溫柔的低語將走神的安塔妮亞拉回了現實。
“那當然。”安塔妮亞笑起來,“我漂亮又可愛,她怎麽可能不喜歡我呢?”
“哎呀,安塔妮亞!”約翰娜點點她的鼻尖。
就連伊莎貝拉都忍不住笑了。
初秋溫柔的陽光透過雕花的窗玻璃落入育嬰室,房間裏飄散著甜桃子和木梨的甜香味。
可就在這個瞬間,安塔妮亞忽然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
雖然現在伊莎貝拉嫂嫂、姐姐和小侄女都在這裏其樂融融,但明年的這個時候,嫂嫂和姐姐便已因天花去世。
八年之後,就連幼小的侄女都早早夭折。
時光浮沉,這間育嬰室又迎來了哈布斯堡家族新的孩子們,可此時此刻正在這裏歡笑的她們,卻在短短數年後隻剩下她一個。
手指上忽然傳來嬰兒肌膚柔軟細膩的觸感。
安塔妮亞一怔,低下頭去,發現是媞媞抓住了她的手指——然後對她甜甜地一笑。
安塔妮亞的眼眶忽然有點熱。
她輕輕合攏手掌,將嬰兒柔軟嬌小的手握在掌心,然後對她眨了眨眼睛。
放心好了,這一次,我會保護好你。
作者有話說:
見父母提上日程√(bushi)
尼古拉:我不是,我沒有,陛下你聽我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