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恐怖瞬間擴散開來◎

安塔妮亞是在一個秋風清爽的早晨來到為尼古拉安置的住處的。她還沒走進院子,就看見小少年正埋頭在畫什麽。

她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安靜圍觀。

她圍觀了好久,忍了又忍。

“不得不說,你畫得實在不太好看。”

尼古拉:“……”

小少年默默看了她一眼,往旁邊走了一步,擋住她略顯嫌棄的視線。

這孩子氣的動作把安塔妮亞逗笑了。

“哎,對不起,我不該這樣沒禮貌。”她沒什麽誠意地道歉,“你畫的為什麽和它不一樣?”

她從父親那兒弄到的蒸汽機模型此刻正擺在院子裏,而她來時少年似乎已經畫了很久——奇怪的是,畫的並不是蒸汽機的模型。

雖然長得有點像,而且線條結構笨拙得要命,但安塔妮亞可以清晰看出這絕不是同一種東西。

“因為我不是在畫它。”少年頭也不抬地回答。

“哦?”安塔妮亞挑了挑眉,“那你是在瞎畫嗎?——作為你的讚助商,我已經開始為我金錢的未來感到擔憂了。”

“這是改良完成後的設計圖。”

“改良完成後?”安塔妮亞若有所思地重複一遍,鍥而不舍地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你不應該先試一試這些機器好不好用,再考慮如何改良嗎?”

雖然她不是科學家,但她是個懂得常識的正常人。這幾台機器也就剛送到尼古拉這裏,而且很明顯沒有啟動過。

“不需要。我在腦子裏就可以完成試驗了。”

尼古拉瞥了她一眼,微微抬起下巴,“如果不是因為我光憑語言沒法告訴那些鍛造匠們我到底需要什麽,我連這張圖紙都不用畫。”

獲得了一定物理學知識後,他十七歲時起就發現自己完全不需要任何模型、圖紙或者實驗,可以直接在大腦中搭建起複雜的機器模型,並且精確計算裏麵所有相互作用的結構與效果。

可惜,為了避免別人因為他的年紀和太過不相符的知識與創造力而把他當成什麽妖魔鬼怪,他在至少長到十五六歲之前恐怕還得低調一些。

他在適當的自保與無法遏製的創造欲之間掙紮許久,最後決定采取折中的辦法——在年齡足夠大之前,先把那些最驚世駭俗的發明創造藏在他的腦子裏。

要是人類社會的生產力進步像他腦子裏一樣容易就好了。

尼古拉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別人可能需要反複測試理論和設備驗證數據,但我不需要。隻要通過大腦就可以完成所有過程了,如果還要搬到現實來一遍,未免太過浪費時間精力。”

聽到這話,安塔妮亞露出了一言難盡的表情。

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也很像是在騙人。她懷疑地想。

不過,他當時為自己展現的“科學魔法”確實很驚人。

而且她知道,天才神童確實是存在的——比如那個一見麵就要娶她的小音樂家,不就是五歲開始作曲,六歲開始巡演麽。

於是,安塔妮亞最終愉快地決定,自己手上現在已經有了一筆充裕的資金,可以給他一點小小的信任。

“你隻是來看看我的進度嗎,殿下?”尼古拉這才發現他似乎缺乏待客的禮節,“需要喝杯什麽嗎?”

“不用了。”他提醒了她,讓她想起自己溜出宮來是為了什麽,“我要去找斯維登醫生,他離你這兒不遠,所以我才順便來看看。”

“斯維登醫生?”尼古拉慢慢停下筆,“那位治天花的醫生?皇宮裏出現天花了嗎?”

那位醫生住得不是太遠,但因為是王室禦醫之一,而且專攻這種維也納街頭令人聞風喪膽的恐怖疾病,周圍街坊領居全都知道他的存在。

尼古拉是昨天聽鄰居說起時才知道的。

“目前沒有。”安塔妮亞平靜地說,“但以前有,以後早晚也會有。”

如今是九月,還沒到天花傳染的高峰期,美泉宮中風平浪靜。

但就在去年,她的第二個哥哥卡爾因為天花夭折。

而且她知道,如果她不采取行動,皇宮中最近的一波瘟疫即將在兩個月後到來,奪走約翰娜的生命。

“那你打算找他做什麽?”尼古拉奇怪地問道。

按理說,這絕不該是無憂無慮的小公主關心的問題。就算出現了瘟疫,也該有皇宮中的專人安排大公和女大公們離開,而不是讓一個七歲的小女孩來找醫生。

當然,小公主顯然是偷偷溜出來的。

“我找他給我種人痘。”安塔妮亞答道。

“……人痘?”尼古拉愣了愣。

“對。”安塔妮亞想他可能不知道這是什麽,“這是從中國傳來的一種預防方法。種人痘之後,就不會得天花了。”

接種方式很簡單。醫生用小鑷子在天花患者的傷疤上蹭一下,然後在你的胳膊上劃開一道小口子,把鑷子在傷口上塗抹一下。之後的幾天,原本的傷口上會長出一個小膿皰,等它再度脫落後,就不會得天花了。

“但種人痘的安全性不高吧?”尼古拉皺起眉頭。

“哦?你知道它啊。”

確實。這種預防的問題是,每幾十個接種人痘的人裏麵,就有那麽一兩個得天花死掉。

這就比較可怕了——雖然天花的死亡率比這高多了,但人們總會有僥幸心理,或許我不會被傳染上天花呢?而接種人痘卻需要主動做出冒險的決定。

但安塔妮亞相信自己不會那麽倒黴,因為上輩子她就接種了,並且再也沒有染上天花。那已經是好幾年後的事情。

關鍵在於,現在教會十分反對接種人痘。那些老家夥們說,隻有上帝才能決定誰能在天花中幸存下來,所以接種是違背上帝意誌的。

去他的!如果上帝的意誌是讓她的兄弟姐妹們早早死去,那就讓上帝見鬼去吧。

安塔妮亞已經想好了,她會首先偷偷自己接種,然後說服女王給皇宮中的人,至少給她的兄弟姐妹們都接種人痘,以此抵禦今年冬天即將到來的嚴重疫情。

然而麵前的小少年卻若有所思地問道:“你聽說過別的接種方式嗎?”

“別的?你說把痘痂粉吹進鼻子裏那種嗎?聽說那種死亡率更高。”

“不。”尼古拉搖了搖頭,輕輕吐出一口氣,“聽說有另一種方式可以預防天花,和人痘一樣有效,而且基本不會死人。”

……

“用牛痘預防天花?您確定嗎,殿下?”

斯維登醫生驚訝地看著來找他的大公爵小姐,目光在她身邊陌生的小少年身上停了一秒鍾。

格拉德·範·斯維登醫生是一位頭發花白的荷蘭老紳士,因為癡迷於醫學這麽個叛逆的追求被家族視為異類,但卻在弗朗茨皇帝還是洛林公爵時與他有著不錯的交情,因此皇帝邀請他來定居在維也納,做王室的醫學顧問。

皇帝向來沒什麽架子,沒什麽事也常常邀請他去逛美泉動物園。不過最近一年他沒這個心情了——天花時時肆虐,維也納人心惶惶。

就在去年,皇帝夫婦的第二個兒子因為天花死去,而他身為王室醫生卻對此束手無策,為此很是挫敗。

“這是東方最新的一種實驗發現。”安塔妮亞微笑道。

尼古拉給她詳細地介紹了該如何通過縝密的實驗設計來取信醫學專家,再由她來吩咐斯維登醫生。畢竟,哈布斯堡女大公的話自然比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年的話更可信。

“您隻要走訪一下附近的農場擠奶工就能夠驗證,那些被牛痘感染過的擠奶女工沒有染上天花的。”

牛痘是奶牛常見的病,感染的奶牛□□上會出現膿包。普通人平時接觸不到,但擠奶女工卻免不了會碰到這些潰爛的傷口。她們中許多人之後會發燒、身上長出丘疹,但這些與天花十分相似的症狀過幾天就會慢慢消退,沒有一人因為牛痘死亡。

痊愈之後,她們似乎就獲得了天花的“豁免權”。

——這麽一通勸說下來,安塔妮亞自己都堅信牛痘可以預防天花了。

“如果確實如您所說吧,”斯維登醫生沉思著說,“那也未必就是牛痘的功效。可能是這些擠奶女工喝的新鮮牛奶,或者是這些農場環境裏麵的一些特殊物質。”

“……不過無論如何,這是一個很不錯的思路。”

……

馬車行駛在維也納的街頭,尼古拉湊到窗戶邊,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周邊的一切。

正是氣溫適宜的時節,天色晴朗,街上十分熱鬧。來往馬匹脖子上係著的金色鈴鐺發出叮鈴鈴的脆響,馬身上是絳紫色的絲轡,隨後經過的馬車半開著窗,可以由拉開的車簾瞥見裏麵珠光寶氣的絲綢和種種飾物一閃而過,仿佛倏忽閃過的亮晶晶的流星。

不過所有的女士都行色匆匆——這是因為大家都知道女王的“貞潔特使”正在附近巡邏,如果被他們發現任何貌美的年輕姑娘走進一幢房子,就會在屋子外守株待兔,等她出來時盤問她,如果可憐的姑娘難為情得紅了臉,就有可能被送進監獄。

就在這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先生?”安塔妮亞問道。

“好像是有人和貞|潔特使在吵架……咦,那是首相大人麽?”

考尼茨親王?

安塔妮亞奇怪地探出頭去。

確實是首相大人。

他一如既往地穿著考究——畢竟這位格外注重外貌的政治家所有的衣服都要專門拿到巴黎去洗燙,還一定要撒上法國香水。他對時尚之都巴黎的服裝潮流了如指掌,甚至在安塔妮亞成為法國王後之後,還專門與她就此交流過。

首相大人騎著馬,馬背上還帶著一個女人——咦,那並非他的夫人,而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豐腴女人,打扮得跟他一樣花枝招展。大概是他的情人。

這下事情就很清楚了。

考尼茨首相囂張得很,女王去匈牙利巡視此時不在首都,他便敢帶著情人招搖過市,還跟貞潔特使吵架。

估計等女王回來找他算賬,他還敢跟女王當麵爭辯。這大概是首相大人獨一份的尊榮。

“我們走旁邊的小巷吧。”

馬車艱難地從擁堵的車流中轉向,安塔妮亞是看著首相那一頭亮閃閃的銀發,想起了宮廷裏的一個傳聞。

這個傳聞非常有意思,她決定與外國人尼古拉分享,畢竟這種故事講給從沒聽過的人才好玩。

“你看,那個穿得像孔雀一樣一身亮閃閃的男人就是考尼茨首相。”

尼古拉點點頭。

“看到他的假發了嗎?上麵撲了超多粉。據說他有一個專門的撲粉廳,每天早上會有侍從在整個屋子裏撒上細粉,然後六個仆人拿著手帕在屋子裏站兩排。首相戴著假發從他們中間走過去,仆人們一起對著他扇動手帕,這樣就可以把粉均勻地撲在假發上。”

尼古拉側過頭看了一眼,好怪。又看了一眼。

他忍不住說:“下次如果你有機會,可以提醒考尼茨首相,千萬不要在這個撲粉廳裏點火,不然可能會引發劇烈爆炸。”

“啊?”

“……沒什麽。”

就在這時,旁邊馬車上忽然傳來一聲驚喜的叫聲:“安塔妮亞殿下?”

一身米白色精致禮服的莫紮特坐在馬車裏,剛從美泉宮回來。

他原本也在好奇地圍觀膽敢當街和女王風紀使者們對著幹的首相大人,卻突然發現旁邊馬車裏那個漂亮黑發小男孩旁邊坐著的金發小女孩,似乎就是他最喜歡的安塔妮亞小公主。

“嘩啦”一下,那輛馬車的窗簾被拉了下來,然後骨碌碌地駛離了。

“咦?”

六歲的莫紮特愣了愣,可能是他看錯了吧。

他很快把這事拋在了腦後,興致勃勃地哼起自己腦中的旋律來。

街上車水馬龍,帶著三角小帽的小販趕著牛車,城裏的居民們側身擠過幾乎動彈不得的車流,所有人都在幸災樂禍地看那位一看就是貴族的男人和風紀使者吵架,唯有小心翼翼護著籮筐中雞蛋的農婦在大聲叫罵磕到她的馬車夫——

就在這時,那位貴族懷中濃妝豔抹的女子身子忽然晃了晃,一頭栽到了旁邊的露天馬車上。

“曼妮!”考尼茨首相一聲驚呼,連忙下馬。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忽然從馬車上傳來。

馬車裏身穿大蓬裙的女子一把甩開栽倒在她身邊的女人,恐懼得麵容都扭曲了,手腳並用地往遠離她的方向擠過去,語無倫次:“她好燙……她,她胳膊上起了個膿包!”

恐怖瞬間從這輛馬車擴散開來,此起彼伏的尖叫在街道上越傳越遠。

“天花!是天花!”

作者有話說:

尼古拉萬萬沒想到,他的穿越生活會從醫學實驗開始。

天花:傻了吧?醫學實驗沒法在腦子裏模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