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的死魂靈先生◎

與來時相比,回程的旅途雖然規格差不多,安排卻舒適了許多。

這大概是女皇的一點小禮物。

馬車一路駛向西南,在十天後回到了奧地利境內,在離國界不遠的第一個奧地利莊園休息。

自己終究還是回來了,安塔妮亞平靜地想。

當然,暫時回來,是為了未來可以更好地離開。

在俄羅斯度過的半年,她已經完全適應了倒流的時光與身份。剛重生時衝昏頭腦的激動已然褪去,現在需要考慮更為現實的問題。

比如,如果她不想將來像上輩子一樣嫁去法國,要麽得讓自己嫁到另一個國家,要麽就……幹脆逃離王室。

嫁到另一個國家似乎不是什麽好選擇。畢竟,她所有哥哥姐姐的婚姻都堪稱王室聯姻的悲劇典範。

尼古拉倒是給了她啟發。

一場幹淨的縱火,就可以讓她的身份從此掩埋於塵土之中。

但更重要的問題是,離開後該如何生活?

安塔妮亞上輩子幾乎沒有踏出過宮廷一步,但臨終前的那幾年足以讓她獲取一些必要的常識。

她需要錢。大概需要很多錢,至少要足夠買下一座莊園?

嗬,相當多人覺得她上輩子買了一條能夠購置一艘軍艦的項鏈呢,她忍不住有點想笑。

“尼古拉,你知道怎麽賺錢嗎?”安塔妮亞歪過頭問尼古拉。

既然他能夠順利從俄羅斯和塞爾維亞的雙重掌控中逃出,就一定不簡單,想必考慮好了後續的生計問題。

打扮成侍從模樣的小少年正坐在不遠處發呆,被她一問回過神來:“嗯,很簡單。”

尼古拉是以侍衛的名義混進她的隨從團的。因為尼古拉身份尷尬,加上兩人年紀相仿,安塔妮亞幹脆就讓他待在自己身邊。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這孩子很有自知之明地安靜,從不主動打擾她。安塔妮亞不喜歡身邊總有人晃來晃去,煩。

喲,很有自信嘛。“說來聽聽?”

“比如,那座磨坊。”尼古拉指了指遠處。

“嗯?”看起來是座很有年頭的磨坊,但現在看起來冷冷清清,不像是在工作的樣子。

“你要加工糧食?”這聽起來可不像是什麽賺錢的好方法。

“不,我要加工磨坊。”尼古拉淡定地回答。

“加工磨坊?”安塔妮亞問道,“怎麽加工?”

這座磨坊看起來的確奄奄一息的樣子。

“現在是幹旱天氣,河流幹涸,磨坊沒有足夠的水力來碾穀子,就隻好荒廢了。”尼古拉解釋道,“這是因為它隻能依賴水流的力量。”

“不然呢?”難道雇人嗎?人哪裏比得上河流呢。

“你知道蒸汽機嗎?”尼古拉笑起來。

“嗯……”安塔妮亞思索片刻,“中國人用來烹飪的那種水汽?”

歐洲人不怎麽用,但她在凡爾賽與好友們談天論地那些年,聊過很多全世界稀奇古怪的小知識。她還對牛奶蒸羊羔產生過興趣——那該是什麽神奇的味道?

尼古拉微微皺起眉頭——瓦特改良蒸汽機應該就是1770年左右……吧?

不過他隨即想到,科學史上記載的大概是科學家做出第一台機器的時間,而樣機到實用,再到為普羅大眾所熟知,往往會花費很多年時間——他自己也深有體會。

於是,他點點頭:“可以這麽理解。不過我說的是水壺燒開時,會把壺蓋頂起來的那種。”

“啊。”安塔妮亞略微一思索,開玩笑道:“難道你想讓蒸汽小精靈幫你推磨?”

她原本隻是開個玩笑,沒想到尼古拉認真地看了她一眼:“你還挺聰明的。”

“謝謝你的誇獎,先生。”安塔妮亞更想笑了,“不過蒸汽可以頂起壺蓋,那是因為壺蓋很輕,可石磨幾個人都推不動。”

“密度很重要。”他又說了一個她聽不懂的詞,“不過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能量的轉化。熱本身就是一種能量,它能夠轉化成其他能量——比如,通過加熱使氣體膨脹的方式。發熱是很容易實現的,所以,我們隻要有合適的機器,就能讓這些能量都為人類驅使。”

安塔妮亞聽得有些繞:“那麽,燒火就可以推動磨盤?”

她隱隱約約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難道真的不是魔法?

“不過,在此基礎上,受力結構和頻率也很重要。”

少年笑了笑,“你想看點好玩的東西嗎?”

他一邊問,一邊起身走到了院子一邊的葡萄藤架下,彎腰拾起了一塊石頭。

“我很期待。”安塔妮亞一手托腮,悠閑地歪頭看他。

尼古拉沒再說話,握著石頭開始有規律地敲擊鐵架中部的一個焊接點。一二三四……

他想做什麽?安塔妮亞一邊納悶地看著,一邊從小圓桌上的白瓷盤裏捏起一顆葡萄送入口中。

甜蜜,水靈,這是奧地利聖羅蘭葡萄的味道。

一口葡萄還沒咽下去,突然“轟隆”一聲,枝葉蔥鬱的葡萄架就這樣在安塔妮亞麵前霍然垮塌,激起滿院揚塵。

“咳咳咳咳……”安塔妮亞猛地被葡萄嗆住了,捂著胸口咳嗽起來。

“安塔妮亞殿下!”侍女長慌忙推門進來,看見了一片狼藉的院子,趕緊過來拍安塔妮亞的背。

“上帝啊!這是發生了什麽?”

“咳,沒事……沒事,去忙吧。”安塔妮亞艱難地穩住了氣息。

“哦,好的,我馬上去找萊迪亞伯爵……真是的,他接待公主殿下的院子怎能有這樣的安全隱患呢!”

等到侍女長嘟嘟囔囔地離開,安塔妮亞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咳出來的淚水,這才不可思議地問尼古拉:“你是煉金術師嗎?”

“有人這麽說過我,”尼古拉笑了笑,“不過我更喜歡另一個稱呼——科學家。”

“殿下,這是科學的力量。”

少年頗有紳士風度地壓了壓大禮帽的帽簷。動作優雅,可惜因為麵容太過稚嫩,看起來就像是小孩子拙劣地模仿大人。

安塔妮亞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半天,才笑出聲來:“我所知道的科學和你展現的科學,好像不屬於一個時代。”

她作為法國王後,曾經陪同國王參觀過巴黎科學院,也曾經接見過拉格朗日和拉瓦錫。她知道這些科學家在做偉大的事情——可她並不太懂,也不需要懂。

他們的名氣可遠遠比不上當時周遊各國的煉金術師卡繆斯特羅,那才叫創造奇跡、萬眾追捧。

小少年挑了挑眉,沒有說話。

喲,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好吧,科學家先生,”安塔妮亞若有所思地說,“既然你把我的葡萄架都給毀了,請你到旁邊葡萄園裏幫我摘幾串葡萄吧。”

“——順便請漢娜再沏一壺檸檬茶,現在這杯裏全是灰。”

……

尼古拉懶得走那麽遠,直接翻過籬笆牆摘了幾串葡萄回來。

他發現自己憑空在腦海中搭建精密模型的能力沒有丟,還多了這個身體原本的主人尼古拉·奧布雷諾維奇從小學習的貴族技能,比如騎馬、劍術和打獵。

這麽想一想,重生還是件不錯的事,他又有了一個年輕的身體,多了一輩子可以做研究。

隻可惜原本的工業基礎還要重新建起來,恐怕需要耗費不少時間。

“尼古拉?”外邊的院子裏,漢娜已經泡好了新的一壺檸檬茶,正將香氣撲鼻的檸檬切片擺在瓷盤邊,在看見他手裏的葡萄時愣了愣,“殿下讓您為她摘葡萄?”

她和一旁的女仆對視一眼,捂著嘴笑了。

“怎麽?”尼古拉被笑得愣了愣。

難道摘葡萄在奧地利是什麽奇怪的事嗎?還是他摘葡萄的姿勢不對?

幾個女孩子見他一臉疑惑,笑得更歡了。

嚴格說來,這其實是安塔妮亞的問題——

要把尼古拉這麽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塞進車隊,免不了要給他安排個身份。

她有的是法子把身邊人都哄得服服帖帖,因此隻敷衍地說這是她帶上的侍衛,來自東歐某個貴族家庭。

這個理由確實足夠敷衍,但隨從們心領神會。

侍衛麽,作為宮廷**故事的高頻主角,一向是,咳咳,的代名詞。

雖然以公主的年齡來說,這未免有些太早熟了些,但看到這樣一個異域風情的漂亮小男孩,愛慕美色之心實屬正常,隻要公主喜歡就好。

——當然,鑒於女王因為自身婚姻的問題,對一切**故事深惡痛絕,她們也會為公主打好掩護,畢竟小女孩的愛情故事剛剛萌芽,需要好好嗬護。

想到這裏,女仆們有了幾分套近乎的心思。

“你大概不知道。”漢娜得意地開口,“我們女王陛下和皇帝陛下早些年經常出去微服旅行,有一次女王口渴了,皇帝陛下可是一位深情的紳士,就自告奮勇翻閱籬笆去給她摘葡萄。”

“結果被園丁抓住了,哈哈哈!”旁邊的女孩笑著接嘴,“陛下告訴他們自己是羅馬皇帝,結果園丁根本不信,還說‘如果你是羅馬皇帝,那我就是中國皇帝!’然後把他們在地窖裏關了一夜。”

“看來這個故事流傳得很廣。”尼古拉微笑道。

皇帝夫婦的如此糗事居然連女仆都知道,可見他們本人對此並不在意。看來哈布斯堡宮廷風氣還挺開放。

“是啊。侍衛把他們解救出來時,女王一直笑個不停,後來還在那個莊園裏立了塊牌子,在上麵寫‘羅馬皇帝犯了侵犯私人財產罪,匈牙利女王是他的同謀,甚至可以說是指使和教唆犯。’”*

“你們都這麽閑嗎?”平淡卻有震懾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身穿輕便白色絲綢裙的女孩站在叢生的薔薇藤蔓邊,似笑非笑。

“殿下!哎呀,我想起來,我要去看看維也納那邊有沒有派車隊來接我們。漢娜,剛才德吉爾大叔是不是讓你去幫忙?”

女仆們仿佛被驚動的鳥兒一樣溜之大吉,

“聽起來,皇帝與女王是一對很幸福的夫妻。”尼古拉看向她,表情自然,毫不心虛。

安塔妮亞沉默良久,“曾經是。”

“可惜母親太愛父親,因此從不讓他上戰場。父親苦惱自己無法建功立業,反過來到處**,以此報複母親。”

掌握實權的女王因此大為嫉恨,甚至專門建立了所謂的“貞潔委員會”,打擊**的大臣和平民百姓。

安塔妮亞聽駐在維也納的外國使節抱怨過,他隻是在一條小路邊上站了幾分鍾,就有“貞潔特使”衝他喊不許在那裏解手,不然要逮捕他——因為旁邊樓上有個女人正從窗戶裏看著他。*

這個臭名昭著的風紀組織甚至也影響了女王本身的聲譽。不講究的奧地利人在維也納的酒館裏醉醺醺地說笑話,“弗朗茨太太,請你管好自己的丈夫!”

弗朗茨便是皇帝的名字。

“所以你看,愛情與婚姻簡直是萬惡之源。”安塔妮亞撇撇嘴。

“很難不讚同。”尼古拉點頭,看了她一眼。

不過,提起父親,安塔妮亞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母親是掌管實權的女王,而父親則是個商業奇才——小小的托斯卡納公國在他的治理下富得流油,他還積攢了一筆龐大的財產。

有多大呢?

父親去世之後,即位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約瑟夫哥哥用父親留下的遺產付清了連年征戰的奧地利所欠下的全部國債。而且這都沒花完。

那麽,第一筆啟動資金還是從父親大人身上想想辦法吧。安塔妮亞滿意地想道。

在此之前,她需要思考一下如何在維也納安置自己的小煉金術師……哦不,小科學家。

哪怕在人脈網絡龐大繁雜的巴黎,都有女騙子可以捏造身份,讓一大群蠢貨都以為她是貴族後裔、王後密友,更別說奧地利——這裏宮廷的整體風氣都十分隨性寬鬆,連女王夫婦自己都時不時偷溜出宮去,要藏個人比在法國容易多了。

但她總得給身邊平白無故多出來的人一個名義上說得過去的身份。

反正女王的孩子多,在童年裏,女王從來沒有專門關注過她,更不會注意到這些小細節。

哪怕知道了,“曾經救過她的命”這個名義也足夠他繼續在王室的蔭庇下長大了——前提是他沒有什麽要命的身份。

“對了,尼古拉,你知道的,塞爾維亞屬於奧斯曼帝國,而奧地利又和奧斯曼針鋒相對——”

“哦,我明白。”尼古拉說,“那我裝作一個克羅地亞人也是沒問題的。”

他之前就已經考慮好了身份問題——克羅地亞與塞爾維亞毗鄰,人種相同,而且他童年就是在奧地利-匈牙利帝國治下的克羅地亞長大的。

更重要的是,克羅地亞目前在哈布斯堡王朝治下,這樣的背景更加自然。

“謝謝你。”安塔妮亞感謝他的善解人意。聰明的小孩就是容易溝通。

“我想你的研究應該需要錢,對嗎?我會去想辦法。”

尼古拉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金主如此大方,已經是他很久沒有過的待遇了——自從他的研究超出了那個時代的工業水平,甚至將目光投向為所有人提供免費能源的方向時,急於獲取商業利益的企業家們就對他不再客氣,看他的眼神和看瘋子沒什麽區別。

這待遇令他受寵若驚,忍不住開了個玩笑。“謝謝您——您如果能籌措到足夠研究的資金,我便是屬於您的死魂靈。”

“死魂靈?”

“這是俄國的一個說法,”尼古拉笑著解釋,“指的就是那些死了但還沒有注銷登記的農奴。有些人會通過從莊園主那裏買這些‘死魂靈’充當自己的虛假財產,以此騙取押款,結交上流人士。”*

“原來如此。”安塔妮亞歪過頭,笑眯眯地提醒道,“那麽,我的死魂靈先生該如何稱呼?”

至少,原本的姓奧布雷諾維奇肯定是不能再用了。

少年眨了眨眼,語調上揚:“人們叫我魔法師、幻術士、預言家……有人稱呼我為降世的神明,說我是來自金星、來自未來之人。”

安塔妮亞:“……”

她終於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這種尷尬的自我吹噓和上輩子在巴黎大受歡迎的煉金術師卡繆斯特羅比起來,還是差了些段位——主要是這張白淨稚嫩的小臉蛋毫無說服力。

“但我不是。我隻是尼古拉。”少年的眼眸隨著淺淡的微笑亮了起來。

“尼古拉·特斯拉。”

作者有話說:

我是您的死魂靈=四舍五入就是死鬼(bushi)。

注:

風紀組織的“事跡”來自《我的一生:卡薩諾瓦自傳》。

“死魂靈”來自俄國作家果戈裏的《死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