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這個腦死亡的身體一直是由傑諾瓦維持身體機能,由她的意誌進行操縱掌控,二者缺一不可,少了誰都不行。

她和傑諾瓦是共生的關係,命運早就綁定在了一起,不論是生存還是死亡,都沒有辦法分離獨立。

她原本就是死人,本來就不應該回到生者的世界,現在她隻想盡早安息,早點回歸生命之流,重新融入光輝浩渺的靈魂之河。

生命之流裏沒有冷熱疼痛,沒有幸福痛苦,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甚至連自我的存在都會徹底忘卻。和活著比起來,安逸的死亡舒服多了,就像連續多日在公司深夜加班的人終於能夠睡到家裏柔軟的枕頭,是個正常人都不想被喚醒。

“沒有其他辦法嗎?”

白色的雪花慢慢飄落,寂靜的林間覆蓋霜雪,細軟的雪點沾到眼睫上,輕輕眨眼就融化了,化成冰涼柔軟的水漬,短暫得如同幻覺。

文森特垂下眼簾,兩人一時都沒有再說話,任沉默隨著林間的積雪逐漸堆疊。

神羅、寶條、傑諾瓦,這三者造成世界毀滅的原因,在於培養出了薩菲羅斯。

既然未來的世界是由一個人毀滅的,如果要杜絕這種可能,現在就是最好斬草除根的時機。

但她不會考慮這個方案,文森特也不支持這個做法,他甚至拒絕將這個可能說出口,明明才認識不到半天,他已經開始將那個孩子籠罩到自己的羽翼之下。

“你之前說,這是一個請求。”

文森特平靜地開口:“我需要幾天時間考慮。”

她頓了頓,忽然有些不可思議地抬起頭。

“你……”

他分明已經做出決定。

“就算你現在將那個孩子扔給我,他也不會答應的。”文森特微微側身,回頭看了一眼二人來時的方向。銀發的少年離開神羅公館,跟在他們身後追出來,那個孤零零的身影站在飄雪的林間,甚至沒有隱藏自己的氣息,就像無聲的影子一樣,執拗地保持著就算被斥責也可以假裝聽不見的距離。

“……我以為你會支持長痛不如短痛的做法。”

“這不是短痛。”文森特收回目光,“被他人拋棄的痛苦,傷口會很難愈合。”

文森特在為薩菲羅斯考慮,這是件好事。這本來應該是件好事。

“如果真的想將他安置妥帖,那麽你還有幾天時間。”

文森特低聲說:“二十年後會毀滅的世界,幾天時間還是等得起的。”

居然已經偏心薩菲羅斯偏到了這種程度。

“現在就把他交給我的話,我無法保證我們會融洽相處。”

血紅色的眼眸隱晦地瞥了她一眼。

“那個孩子會恨我。”

文森特平靜道:“我不想半夜睡覺的時候被人割喉。”

她沒吭聲。

“如果希望我們關係融洽,”文森特說,“現在最有效的辦法是去告訴他一聲,你被我說服了,因此打算在尼布爾海姆多停留幾天。”

“更好的辦法,”她終於開口,“是你自己去和他說。”

她抱起手臂和文森特對視,沉默片刻後,大概是承認她的方案確實更好,文森特頓了頓,轉身朝薩菲羅斯走去。

隨著文森特的靠近,薩菲羅斯的神情愈發危險,尖銳的豎瞳又細又長,看起來就像準備擇人而噬的蛇。

少年的身軀隨著殺意緊繃,文森特視若無睹,高大的男人微微傾身,表情平靜地和薩菲羅斯低聲說了些什麽,血腥的場麵沒有發生,銀發的少年好像怔了一下,冰冷的殺意忽然淡去,他飛快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隨即再次看向文森特,仿佛在確定他話語的真假。

大概是達成了某種共識,薩菲羅斯收起最後一點殺意,雖然神情依然警惕,他跟上文森特的步伐,三人一起沿著下山的道路回到尼布爾海姆。

偏僻的山村隻有一個旅館,推開門時,溫暖的空氣拂麵而來,愛麗絲離開窗邊,高興地朝她撲來,文森特身後的薩菲羅斯僵了一下,但除此以外便沒有任何反應。

“七七!”

這個稱呼似乎是改不過來了。

見到陌生男人的身影,伊法露娜下意識離開桌邊站了起來。

“這位文森特·瓦倫丁先生是我的朋友。”她解釋道,“我們算舊時。”

愛麗絲從她的懷抱裏抬起頭,歪著腦袋認真打量文森特片刻,忽然恍然大悟:“是吸血鬼先生。”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愛麗絲的猜測倒也不能說是全錯。

文森特看了四歲的小姑娘一眼,塔克斯的訓練可能不包括如何應對這個年紀的孩子,黑發紅眸的男人站在原地,似乎不知該如何反應。

愛麗絲跑到文森特麵前,對這個陌生人表現出了十足十的好奇。

“你是吸血鬼嗎?”

“……不是。”

愛麗絲抬起手,輕輕扯了扯猩紅披風的邊緣:“那你為什麽要打扮得像個吸血鬼?”

“……”

“不是吸血鬼的話,你為什麽要打扮得像個吸血鬼?”愛麗絲好奇道,“因為喜歡嗎?”

“……”

“因為喜歡嗎?”

文森特:“……因為我隻有這一套衣服。”

伊法露娜輕輕咳嗽了一聲,愛麗絲拉住文森特的手,將他帶到窗邊,興致勃勃地給他展示自己剛才在玻璃上繪畫的大作。

沉默寡言的身影顯得有些笨拙,文森特對小孩子意外有耐心,愛麗絲活潑開朗,一點也不怕生,奇怪的組合相處起來十分融洽,愛麗絲似乎對文森特有種天然的親近,就像對她也有種莫名其妙的親昵一樣,第一次見麵就展現出了十足的信任。

她看向伊法露娜,伊法露娜沒有阻止愛麗絲接近文森特,隻是安靜在旁邊觀望。

“我們可能得在尼布爾海姆多待幾天。”

伊法露娜輕輕頷首:“我聽說最近可能會下大雪,等到雪停了再動身也不遲。”

尼布爾海姆位於西大陸崇山峻嶺的地區,交通十分不便,伊法露娜本來就身體不太好,長途奔波了這麽些天,確實需要好好休息。

第二天的時候,厚厚的白雪近乎淹沒了村莊。出門時,外麵的村民都在忙著清理道路上的積雪,接下來幾天也是大雪不斷。鵝毛般的飛雪撕棉扯絮,上山的道路很快被禁止通行,尼布爾海姆在寒冬到來時正式成為與世隔絕的地方。

天氣對於她來說不是問題,她無法前往尼布爾山上的魔晄爐,主要原因是薩菲羅斯。不管她幾點出門,身後必定跟著銀發少年的身影,她甚至懷疑他這幾天根本就沒有睡覺,因為她有一次淩晨三點下樓,同樣在旅館外麵撞見不知守了多久的薩菲羅斯。

尼布爾海姆是個經濟條件不太好的地方,晚上的時候街道不會點燈,黯淡的月光照亮了積雪的道路,那個身影抬頭朝她看來,碧綠的豎瞳在黑暗中斂著晦澀的光芒。

她默默退回樓上,順便帶上了自己的房門。

因為薩菲羅斯的跟蹤,去魔晄爐的計劃一再推遲。

前世的時候,薩菲羅斯和傑諾瓦一起落入了魔晄,失去本體的傑諾瓦依附到薩菲羅斯身上,得以再次複活。

如果不想重蹈前世的覆轍,這次她一定得孤身前往尼布爾山上的魔晄爐,和傑諾瓦一對一解決問題。有薩菲羅斯跟著,她無法實行這個計劃,甚至可能會再次引發同樣的問題,讓薩菲羅斯成為傑諾瓦的首腦。

一個傑諾瓦並不可怕,但如果再加上一個薩菲羅斯,無異於提前給世界敲響喪鍾。

半夜的時候,她被體內的外星生物吵得睡不著覺,這些天傑諾瓦一直在意識海裏撞擊著精神屏障,就像試圖逃出水族館魚缸的章魚一般,她將它按下去好幾回,詭異的水生生物用觸須纏住她的手臂,反複試著向她溝通以薩菲羅斯為重的信息。

仿佛它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一般。

「薩菲羅斯……」嘶啞重疊的聲音模糊晦暗,「薩……」

她後來直接給傑諾瓦設置了靜音狀態,但外星生物狡猾多端,她還是時不時得檢查精神屏障的狀況,確定傑諾瓦沒有從哪個縫隙裏鑽出來——章魚是軟體動物。

現實世界裏有一個薩菲羅斯,意識空間裏有一個傑諾瓦,她最近的睡眠質量直線下降,早上醒來的時候感覺就像身體裏經曆過一場大戰,根本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

她打開房門,不期然在走廊上看見了薩菲羅斯之外的身影。窗外映出晨光朦朧的雪景,文森特的影子在木地板上拉得很長,似乎已經在寂靜中等她很久。

文森特抬起眼簾,血色深沉的眼眸沒有波動。

他低聲告訴她:

“薩菲羅斯生病了。”

薩菲羅斯不讓別人碰他,山裏降溫後也不肯添件衣服,這些天總是跟在她身後,終於成功將自己凍病了,而且似乎病得不清,以至於她今天早上打開房門,都沒有見到像平時一樣見到銀發少年的身影。

如果她想動身,今天會是最好的時機。

塵埃靜悄悄地在晨光中飛舞,天色雖然明亮,映到木地板上的陽光卻沒有溫度。

她盯著地麵上的光影出神片刻,聽見自己說:“……嚴重嗎?”

文森特將表情藏入陰影裏:“我用了昏睡魔法,強行讓他睡著了。”

轉身離開的時候,文森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再次抬起眼簾時,走廊裏已隻剩下她一人。

……狡猾的前塔克斯。

她輕輕打開一條門縫,本來隻是想看一眼薩菲羅斯的狀況,卻正好看到那個身影掙紮著跌下床的模樣。

這麽快就醒了,薩菲羅斯的抗魔屬性非同一般。

她推開門,銀發的少年站起身,看見她的身影時忽然怔了一下,尖細的豎瞳突然放大。

“你還沒走。”

薩菲羅斯比她想象的更加敏銳,他好像非常清楚,一旦她離開他的視線她就會立刻消失,再也不會回來。

他似乎很想靠近她,但又不想招致冰冷的對待,垂在身側的手指不受控製地顫了顫,緩緩攥握成拳。銀發的少年克製地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她背後敞開的房門,神情莫名危險。

“……”

和愛麗絲不一樣,薩菲羅斯從來不用她的編號喚她,出於某種詭異的執著,這些天他根本就沒喊過她的名字。

“為什麽不吃藥?”

薩菲羅斯沒有回答。

“為什麽不多穿點?”

薩菲羅斯依然沉默。

銀發的少年就像不會動的雕塑一樣,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此刻的平衡。見他毫無回應,她關上房門,來到他身前,本想確定他的體溫。

薩菲羅斯突然輕微地抽了口氣,如同溺水的人忽然能夠呼吸,他一下子攥住她,力氣之大如同蟒蛇絞住自己的獵物,她被他拽得一個踉蹌,差點失去身體平衡。

抬起眼簾時,碧綠的豎瞳在麵前放大,她本想抽回手,但薩菲羅斯紋絲不動,她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麽,本來就顯得非人的瞳孔比平時更加妖異瑰麗,眼尾染著危險的微紅。

“別走。”

冷靜淡漠的表象出現裂縫,他緊緊抓著她,就像快要枯死的植物終於碰到了水源,將唯一能夠拯救自己的事物死死扣在懷中。

薩菲羅斯的呼吸聲顫了一下,聲音莫名低啞。

“不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