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薩菲羅斯好像等這個機會很久了。
銀發的少年就像埋伏獵物的獵食者,極盡耐心地斂藏蹤跡,悄無聲息地屏住呼吸,直到終於窺見一絲可趁之機,頓時就像張開獠牙的蛇一樣,豁出一切也要緊緊纏繞上來。
“……你先放開我。”
豎瞳中的神情十分陌生,明明薩菲羅斯的語氣是低伏的,難得帶著懇求的意味,攥住她的動作卻紋絲不動,如同鐵箍。
十一歲的少年力氣大得出奇,怪不得能像捏碎枯葉一樣輕易折斷成年人的頸椎。
“很痛。”
這句話讓銀發少年驟然清醒,詭異的魔咒忽然解除,薩菲羅斯就像被燙到一樣,終於鬆開她的手。
她往後退了一步,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薩菲羅斯看了一眼她的手臂,嘴唇無聲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傷害已經造成,道歉也無濟於事,他扯開視線,微微別過頭,略顯淩亂的銀發順著臉側滑落,遮去了他此時的表情。
她握著手腕站在原地,文森特悄無聲息地來到門外,低沉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怎麽了?”
他在隱晦地問她:需要我幫忙嗎?
身體忽然緊繃,薩菲羅斯抬起頭,瞳孔微縮的模樣仿佛在擔心她現在就會將他攆出去。
她閉了閉眼,平複呼吸。
“沒什麽。”她回答,“薩菲羅斯已經醒了,剛才從**摔了下來。”
“……”文森特沉默了一會兒,“真的沒事嗎?”
就算隻有十一歲,薩菲羅斯也是不折不扣的生化武器。倒不如說,正因為他現在還未成年,大腦負責做決策的前額葉尚未發育成熟,自製力不如成年人的孩子才更加危險。
“沒事。”
遲疑片刻後,文森特的氣息離開了。
但他估計沒有遠離,察覺不到文森特的氣息不代表他不在附近。如果房間裏再次出現什麽問題,文森特肯定會第一時間出現。
“你不是生病了嗎?”她看向薩菲羅斯,“病患就應該有病患的樣子,先回**躺著。”
臉色蒼白的銀發少年,僵硬地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感受到了並不存在的頭疼。
“回**躺著,”她壓低聲音重複,“現在就去。”
不知是不是命令般的口吻起了作用,讓薩菲羅斯回想起了實驗室裏多年接受的訓練,還是看出她的耐心即將耗盡,薩菲羅斯頓了頓,保持著視線固定在她身上的姿態,像謹慎的幼獸一樣,緩緩退回床邊。
“躺下休息。”
薩菲羅斯坐在床沿,這似乎是他最大極限的讓步。
從小接受神羅科學家的訓練,銀發的少年看起來服從性很高,實際上執拗得很,說得好聽點是意誌堅定,說得難聽點……連生命之流當時都沒能融掉薩菲羅斯的意識,甚至反過來被薩菲羅斯吞噬奪取了其中的知識。
論執著,這世上恐怕沒有事物能彎曲薩菲羅斯的意誌。
“……”
她將手放到薩菲羅斯的額頭上,感受了一下他的體溫,手掌貼到滾燙的皮膚上時,狹長的豎瞳忽然微微放大,瞳孔似乎變圓了一些。
薩菲羅斯忍住呼吸,如同凝固般,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
……和在神羅總部時莫名其妙的頭痛不同,這次他好像真的隻是普通的發燒。
她收回手,薩菲羅斯緩緩眨了一下眼睛,纖密的睫毛柔軟地劃過她的手心,他沒能掩住那一刻的失落。
“為什麽故意把自己搞成這樣?”
未成年人的免疫係統雖然尚未發育成熟,薩菲羅斯不是普通人,傑諾瓦細胞會盡最大的能力保護宿主,除非寶條特意測試他的身體能力,不然薩菲羅斯從小到大都估計很少生病。
薩菲羅斯沒有立刻回答。
他看了她一眼。
“我想知道原因。”她說,“你不可能不知道這些常識。”
薩菲羅斯垂下眼簾,避開她探詢的視線。
過了許久,他才低聲說:“因為隻有這種時候你才會碰我。”
因為隻有當他生病的時候,她才會對他表露出些許關心。
哪怕隻是碰一碰他的額頭,測量他的體溫。
短暫的觸碰很快就會收回,她從來不肯離他太近,總是保持著禮貌的距離。
薩菲羅斯冷淡而平靜地說:“我知道你更喜歡愛麗絲。”
坐在床邊的少年臉色蒼白,皮膚滲著汗水,他這幾天一直穿得很單薄,身上的衣物還是她在朱諾港時買的那件黑襯衫。
衣服是她選的,因為就算問薩菲羅斯他喜歡什麽顏色,喜歡什麽樣的款式,他也回答不上來。
在實驗室的時候,薩菲羅斯的一切都有寶條安排,他的個人意見並不重要,因此也沒有任何喜好。
“……並不是那樣的。”說出這句話後她才回過神,薩菲羅斯盯著她,先前努力維持的冷淡表情出現波動,他挪動嘴唇,試圖出聲:“你剛才……”
她退回門邊,鎮定地告訴他:“我去幫你拿藥。”
薩菲羅斯一下子離開床邊站了起來。
“我會十分鍾後回來。”她說,“你待在這裏,不要動。”
沒有再去看薩菲羅斯的反應,她轉身關上門。
端著藥上樓的時候她遇到了愛麗絲,紮著粉紅發帶的身影似乎在樓梯邊等了很久。經過愛麗絲身邊時,小姑娘輕輕拽住她的袖口,抬頭問她:“你們和好了嗎?”
“……什麽?”
“你們和好了嗎?”愛麗絲蹙著眉,看起來有些擔心,“吵架是不行的。”
她張了張口:“我們沒有吵架。”
“那有好好說話嗎?”
“……”
“就算是家人,不好好說話也是不行的。”
愛麗絲搖了搖她的手臂:“你有在聽愛麗絲說話嗎?”
“我在聽。”
“……愛麗絲說得沒錯。”文森特低沉的聲音忽然從旁邊傳來,裹著猩紅披風的男人隱藏在陰影裏,如果沒有開口的話都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得到文森特的肯定,愛麗絲頓時站得更直了。
“你看。”小姑娘挺起胸膛,“愛麗絲說得沒錯。”
文森特和她對視半晌。
他安靜道:“有些話現在不說開,以後隻會成為隱患。”
愛麗絲跑到文森特身邊,將破破爛爛的猩紅披風裹到身上,小姑娘躲到文森特身後,探出腦袋朝她眨了眨眼睛。
“所以快去吧。”愛麗絲用小孩子特有的嚴肅聲音說,“快去好好說話。”
回到房間時,薩菲羅斯保持著她離開前看到的模樣,當她推開門,銀發的少年幾乎是立刻就看了過來,碧綠的豎瞳以捕捉獵物的精準性定格到她身上。
她將托盤放到床頭櫃上,除了退燒藥和溫水,她還從廚房裏盛了一碗蔬菜土豆濃湯,配上少許尼布爾海姆特產的鹹肉幹。
薩菲羅斯的用餐禮儀十分完美,被拉到上流階級的聚餐也能滿分過關,寶條確實在他身上傾注了不少心血,各個方麵都力求自己的科研傑作達到完美。
“今天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她拉過一把椅子,坐到床邊,“作為病患,你唯一的任務就是好好休息。”
“……你呢?”
“我負責監視你。”她麵色平靜,“確定你有好好睡覺。”
“……我不困。”
“那就積蓄睡意。”她說,“這是個非常簡單的任務。”
薩菲羅斯靠著床頭,銀色的頭發散落到肩膀上,被劣質洗發水糟蹋了這麽多天的發質依然順滑,用手指梳一梳,很快就能恢複平常的光澤美麗。
“在你睡著前,我都會待在這裏。”
薩菲羅斯瞳孔微縮。
“等你醒來,我也不會消失。”她頓了頓,“在你養好病前,我不會不告而別,這樣可以了嗎?”
薩菲羅斯的眼中有什麽東西閃了閃,他看起來有些不可置信,聲音放得輕而緩慢,幾乎有點謹慎:“那等我養好病後?”
“那些事情可以之後再議,但是我確實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而且隻能由我一個人完成。”
薩菲羅斯沒有吭聲。
“你不是也有要做的事嗎?”她說,“你想要了解自己是誰。”
在實驗室裏誕生,在實驗室裏長大,對於自我的認知,薩菲羅斯始終缺少至關重要的拚圖。
“你的母親情況比較複雜,我不知道她現在在哪,但你就不想了解更多關於她的事嗎?”
關於他自己的出生,薩菲羅斯應該有很多疑問。她原本是希望以露克蕾西亞的所在地為餌,將薩菲羅斯從尼布爾海姆引開,但這些天他出乎意料的執著,讓她不得不重新審視這個方案的可行性。
“文森特是我的朋友,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們能好好相處。”
薩菲羅斯終於抬起眼簾:“好好相處的定義是什麽?要做到什麽程度?”
“……”
這是當成任務對待了嗎。
如果非得如此,倒也不是不行,凡事總要有個開頭,然後才可以循序漸進。
“我希望你能不要避開他,試著去聽取他的想法,他是最熟悉你母親的人,你能從他那裏了解到很多關於你母親的事。他是個好人,不會傷害你,因此我也希望你能對他友善一些。”
她說:“文森特不是你的敵人。”
薩菲羅斯眼眸微眯:“你為什麽這麽信任他?”
在她開口回答之前,他繼續道:“你們不可能認識彼此。”
“……”
“你雖然對尼布爾海姆的地形很熟,但這裏的村民並不認識你。”薩菲羅斯冷靜道,“你是神羅科學部的實驗體,來過尼布爾海姆的可能性很小,認識他的可能性更小,你們是朋友的說法並不合理。”
她看著他。
因為薩菲羅斯說得沒錯,她確實沒有辦法解釋她和文森特相識的問題。
原本以為來到尼布爾海姆之後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但薩菲羅斯的反應出乎了她的預料,將很多事情都打亂了。
“如果你不願意告訴我原因,”薩菲羅斯聲音微低,“我可以裝作什麽都沒注意到。”
他安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為什麽不可以和你在一起?”
銀發的少年轉頭看著她:“你要去做的事,為什麽不能帶上我?”
喉嚨微動,他說:“我可以幫上忙。”
“不管你要做什麽,我都可以幫你。”
她搖搖頭:“你已經幫了我足夠多了。”
“這些天,你一直在保護伊法露娜和愛麗絲,因為有你在,這一路上才會這麽順利。”
“謝謝。”她說,“但是已經足夠了。”
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麽,臉色蒼白地想要反駁。
“薩菲羅斯,已經夠了。”
她平靜地說:“不管是怎麽樣的旅途,都有說再見的時候。”
“……”薩菲羅斯試著開口,“如果我不想說再見呢?”
“……”
“如果不想分開呢?”
碧綠的豎瞳擴散開來。
“到底要怎麽樣才可以在一起?”他說,“像客輪上的人那樣做才行嗎?”
她愣了一下,原本以為薩菲羅斯沒注意到甲板上的婚禮,沒想到他居然還記得。
但直到永遠這種說法,隻是漂亮的場麵話,隻是人情緒上頭時,一廂情願相信的謊話。
“你追求永恒嗎?”她聲音微輕,“永恒不變,永遠不會消失的事物。”
薩菲羅斯沒有回答。
“我應該說過,如果我們見麵的時候你感受到了什麽,那並不是你自身的感情,而是體內基因引起的反應。”
她抬起眼簾:“你並不……”
“你又怎麽知道?”薩菲羅斯目光尖銳,“你為什麽總是在否定我的感受?”
聲音忽然顫了一下,他扭過頭,不自覺攥緊床單。
“我知道你討厭我。”因為發著燒,薩菲羅斯的聲音有些暗啞,他冷淡地說,“以至於你連碰都不想碰我。”
“……”
好半晌,她才試著說:“……我沒有。”
“我並不,”她的聲音在喉嚨裏頓了一下,“我並不討厭你,一點都不。”
那個身影頓了頓,銀發的少年慢慢轉過頭。
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進來,灰塵遊走在靜謐的光線之中,外麵的積雪白得耀眼,窗外聽不見一絲聲音。
薩菲羅斯看著她,少年的身影逆著光,銀色的發絲鍍上模糊的光暈。他現在還太年幼了,不論是身高還是聲音,都和以後完全不一樣。
和能讓星球顫抖,讓命運匍匐在他腳下的男人比起來,他現在隻是個剛剛從實驗室裏逃出來的孩子,對於以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毫不知情。
未來的你救過我。
她很想告訴他,神羅的某個普通職員,會被未來的他從燃燒的廢墟裏救出來。
被對方感謝時,他會說,隻是舉手之勞罷了。
對於英雄薩菲羅斯來說,那隻是一件不值得在意的小事。
然後停在那裏就可以了。
已經足夠了。
因為想要好好道別,想要能夠好好地說出再見,她抬起手,動作很輕地撫上薩菲羅斯蒼白的臉,銀色的發絲滑過手背,柔軟如同流淌的月光。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仿佛無法移開目光。
“不是你的錯。”她說,“你並沒有做錯什麽。”
“是我的問題。”
如果最喜歡的花瓶被打碎了,她是會連著碎片一起扔掉的類型。
就算感情仍未死去,理智也早已做出決定。
她得想辦法讓他心甘情願地跟著文森特離開尼布爾海姆。如果來硬的不行,那就隻能來軟的。
她的決定不會動搖。
作者有話要說:
三周目馬上就結束了,在黑暗向和正常向的結局之間,我還是選擇了後者。
黑泥已經足夠多了,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