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原本約定好了要兩個人一起逃亡,最後卻隻剩下她一個人。

獨居擁有很多自由,可以一個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吃飯的時候不用顧及另一個人的口味,睡覺的時候不需要爭奪被子,衣櫥裏全部都是她一個人的衣服,書架上堆滿了她一個人看的書。

裝修房子的時候,她可以不用參考另一個人的意見,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茶具的花紋,桌椅的材質,地毯的厚度,陽台上要種什麽花草,如何定期修剪,修剪到什麽程度——全部都可以由她自己決定。

說到底,一個人生活也沒有什麽不好。

米迪爾群島不會下雪,氣候常年溫暖潮濕,到了雨季,暴雨偶爾會泛濫成災,狂風敲打著窗戶屋脊,有時候會造成一定損壞。但這都不是什麽問題,她有足夠的收入和存款,就算想要重新購買一套房子也不在話下。

暴雨過去,太陽重新展露光輝,空氣吸飽雨水,沉甸甸地散發著被陽光烘烤過後的味道。

她站在家具店裏,這個時間段周圍沒有其他客人,店主在櫃台後昏昏欲睡,外麵傳來此起彼伏的蟲鳴,蔫蔫地隱藏在酷熱的陰影裏。

……什麽顏色的窗簾比較好?

大腦罕見地陷入空白。

一個人也沒有什麽不好,隻是她偶爾會看著桌對麵的空椅出神,午後的陽光透過敞開的窗戶落進來,微風拂過麵頰時,她會看著對麵的空位,想象出並不存在的身影。

會喜歡怎麽樣的茶具,臥室要怎麽布置,米迪爾群島的天氣會不會太過炎熱……

——陽台上的植物開花了。

轉過頭時,身邊卻沒有可以分享的對象。

陪伴她的,一直都是一個幻覺。那是她自己臆想出來,在現實裏已經哪裏都不存在的身影。

但就算隻是幻覺,也許正因為隻是一個幻覺。

仿佛是許久過後,她看向旁邊的身影,輕聲開口:

「你喜歡怎麽樣的顏色?」

……

不知是從第幾天開始,薩菲羅斯開始偶爾外出。

就像以前的人會需要出去打獵,或是外出禦敵,他離開的時間不長,總是很快就會回來。但對於她來說,這就如同溺水的人獲得了回到水麵呼吸空氣的機會,是非常寶貴的時間。

第一步是奪回對身體的控製權,薩菲羅斯似乎距離她越遠,他對她的影響就越小,當他徹底離開木屋,身影不見蹤跡,她也會獲得能夠自由活動的時機。

今天她在廚房裏找到了刀具,鋒利的刀刃打磨得十分光滑,可以輕易剖開牡鹿的肚腹。牆上掛著登山繩,雜物抽屜裏也有鋼錐,但還是刀具趁手,能最簡單快捷地達到她想要的效果。

她將左手按到廚房的桌麵上,右手握緊刀柄,刀尖向下對準自己的手背。

貼在桌麵上的左手五指張開,無名指上的銀戒在燈光下閃爍微光。她提起刀,用力朝自己的手背刺下去。刀尖穿透手掌,篤的一聲釘到桌麵上。

鮮血噴濺出來,染紅了銀色的刀刃,但她沒有痛覺,仿佛她剛才刺穿的是別人的手,身體沒有接收到任何關於疼痛的反饋。

……和她猜想的一樣。

她從自己的手背上抽出刀,握著刀柄轉過身。

“這個世界果然是假的。”她對身後的人說。

薩菲羅斯出現得悄無聲息,仿佛從一開始就未曾遠離,她動作自然地抬起手。

“你看。”

“雖然傷勢模擬得很逼真,”鮮紅的血液滲出來,滴滴答答地沿著手臂滑落,她將刀刃一轉,反手握住刀柄,手臂自然垂到身側,“但就和這個木屋,和這個世界一樣,一切都是根據記憶捏造出來的事物。”

薩菲羅斯低笑一聲,抬手抹去她臉頰上沾到的血跡。

他看起來並不意外,動作溫柔地撫著她的臉。

“你是怎麽發現的?”

因為她精神不正常,這五年裏一直和幻覺共存。就像現實裏的瘋子會大聲宣告一切隻是虛構,放到精神的幻境裏,正常人也許會被困住,但質疑一切的瘋子卻會能夠脫逃。

“我隻是根據自己的猜想做了實驗。”

如果她的猜想是錯的,那她頂多廢掉一隻手。

如果這確實是現實,那她的身體裏還有傑諾瓦細胞,就算廢掉左手,傷勢也遲早會愈合。

不管怎麽想,這都不是虧本的買賣。

如果她猜的沒錯,她現實裏的身體還在北方的大空洞,和那個破破爛爛的屍體一樣,現在都被封印在魔石結晶裏,等待世界末日降臨,他成神的那一刻。

“我們現在在哪?”她的語氣沒有起伏,“這是你創造出來的精神世界?”

“這是我們一起創造出來的世界。”薩菲羅斯語氣慵懶地糾正她的說法。

微垂眼簾,他托著她的麵龐,指腹在她的臉頰上劃出一抹殷紅的血痕。

薩菲羅斯壓低聲音,語氣溫柔和緩:“這裏是隻有你我二人的幻境。”

仿佛看出了她在思考什麽,薩菲羅斯勾起唇角。

“自殺是沒用的。”他說,“就算你那麽做,也沒有辦法離開這個地方。”

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她再次睜開眼睛,看著那雙蛇一般的豎瞳。

“……你看了我的記憶。”

薩菲羅斯沒有否認。

“就像你曾經看了我的記憶一樣。”他慢慢道,“因為母親的細胞,我們的連結能夠更加緊密。”

以傑諾瓦的細胞為媒介,兩人的精神可以連結在一起,甚至是共同創造出虛構的世界。

他看著她:“待在這裏不好嗎?”

那張惑人心魄的臉,美麗得如同不應該存在於此世的神祇。但這個人不是聖潔的天使,而是引人墮落的惡魔,碧綠的豎瞳瑰麗妖異,流動著稠麗的光澤。

“距離隕石落下還有多久?”

薩菲羅斯漫不經心地側了側頭,銀色的長發順著肩頭滑落。

“已經過去七天了。”

破壞和再造,滅世的七天。

幻境裏的時間和現實流速不同,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地方困了許久,原來在現實裏隻是過了幾天。

“也就是說,”薩菲羅斯唇角輕勾,嗓音低沉平緩,優雅從容,動聽的聲音浸著毒蛇的汁液,“今天是最後一天。”

窗外映出晴朗的冬日,幻境裏的一切平穩如舊。

他執起她的左手,弧度微彎的嘴唇抵上無名指的銀戒,落下輕柔冰涼的吻。

“一切錯誤都會被修正,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就像你五年前期望的那樣,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直到時間的終焉。”

“不要忘了,這個幻境也有你貢獻的一部分。”

平凡普通的生活,依偎在一起的日常。

她抽回手,遠離毒蛇的親吻。

“其他人……這個星球會怎麽樣?”

“為什麽要在乎這個星球的命運?”薩菲羅斯直起身,碧綠的豎瞳映出她的身影。

他說:“這本來就不是你的世界。”

這句話讓她突然停了下來。

“和母親一樣,”薩菲羅斯的聲音不緊不慢,像冰涼而美麗的蛇鱗一樣滑過她的皮膚,“你也是這個星球的外來者。”

……「異物。」

她耳邊響起傑諾瓦的聲音,複數的說話聲柔和震動著,詭異如同水生生物的歌唱。

「你也是。」

那些聲音說。

「你也是怪物。」

和我們一樣。

“……這就是傑諾瓦選擇我的原因?”她聽見自己說,“因為它覺得我是同類?”

“這是命運的選擇。”

薩菲羅斯的聲音和傑諾瓦重疊,同樣帶著蠱惑人心的妖異特質。

“你和我都是被選中的人。”

他上前一步。

“我們注定要在一起。”

世界出現了一絲裂縫,那個聲音極其輕微,仿佛精神的幻境正在被人從外部攻擊,窗外的畫麵產生了錯位,晴朗的天空邊緣漫上烏雲的痕跡。

“……說謊。”

薩菲羅斯的身影微微停頓,他放下手,看向她捅進他心口的刀。

刀尖透胸而出,兩人挨得很近,近到可以接吻,鼻尖馬上就要碰到鼻尖,她抬起頭看著他,表情十分平靜。

“這不是我們共同創造出來的幻境。”她說,“是你的。”

薩菲羅斯才是這個幻境的主人,但她現在已經醒過來了。

抽出刀時,密集的血點迸濺而出,如同盛放的梅花噴濺到牆壁上,緩緩沿著木頭的紋理流落。

暗紅的血液滿溢出來,染紅了木屋的地板,她拎著刀打開門,凜冽的寒風呼嘯而來,外麵不知何時早已變得漆黑一片,世界陷入咆哮的暴風雪,空氣冷得如刀鋒刺骨。

屍體化作漆黑的煙霧消散,但距離思念體重生還有一定時間,現實裏的敵人似乎給薩菲羅斯製造了不少麻煩,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她踏入風雪呼嘯的世界,離開燈光溫暖、血液芬芳的木屋,晦暗的世界憤怒可怖,無法辨清方位的冰原到處都是飛卷的暴雪,美麗的白樺林失去蹤跡,空空****的世界隻剩下寒冷的懲罰,暴風雪在不斷加劇,吹得人幾乎睜不開雙眼。

血珠沿著刀刃滑落,落在積雪上綻開暗紅的梅花,她越往世界的邊沿走去,風雪的阻力就愈是強大,直到最後連邁開步伐都變得困難,旋舞的狂風發出尖嘯,她提著手裏的刀,一把扯開周圍的風暴。

那些景象如同破碎的幕布墜落,舞台黯淡下來,狂風的呼嘯和暴雪的聲音都消失不見了,隻剩下漆黑而漫長的隧道。

隧道盡頭的光線微薄纖弱,逐漸變成某個地下室的房間,她曾經在薩菲羅斯的記憶裏見過這個地方,冰冷的儀器在寂靜中嗡鳴運轉,銀發的孩子坐在床沿,研究人員虛幻的身影沒有麵貌,模糊的五官隻剩下一團霧氣。

銀發碧瞳的孩子從小就彰顯出異於常人的天賦,不管是智力還是語言,成長的速度都前所未見。

隻要是見過那孩子的研究人員都無法忽視,薩菲羅斯身上那異常強烈的非人特質。被那雙碧綠的豎瞳直視時,哪怕是成年人也會忍不住想要移開目光。

銀發碧眸的孩子坐在空空****的房間裏,這周圍隻有一張床,一個櫃子,櫃子上放著一盒積木,是用來測試他智商的道具。

她提著刀,渾身是血地站在原地。

那個孩子表現得極其鎮定,他側了側頭,用那雙漂亮的綠色眼睛看著她。

“你也要走嗎?”

她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銀發碧眸的孩子離開床邊,走到空空****的房間中間,抓住她染血的衣擺。

“你不是我的嗎?”

他仰起臉:“是媽媽給我的禮物。”

“……”

蛇一般的豎瞳,漂亮得近乎妖異。

她忽然開口:“為什麽這麽執著於傑諾瓦?”

“是不是命運就這麽重要嗎?”她說,“為什麽要抓著這一點不放?”

攥住她衣擺的手指微微收緊,那個孩子沉默了很久。

“……因為不會被奪走。”

“……什麽?”

“既然是命中注定,就說明是我的。”他重新抬起眼簾。

從一開始,就注定隻是我的。

因為隻屬於我的事物,不會被任何人奪走。

“不要走。”那個銀發碧眸的孩子望著她,收縮的豎瞳狹長如蛇。

永遠留在我身邊。

你應該愛我,你需要愛我。

留下來,和我在一起。

他緊緊抓住她。

“不要被別人奪走。”

不要離開我。

作者有話要說:

利婭【Leah】的名字來自於《舊約》裏的利亞,原本的意思是不被愛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