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如果有什麽想做的事,就去做吧。”
如果將看醫生時最不想聽到的台詞列一個排行榜,這句話一定名列前茅。
時間臨近中午,她花了一早上接受各種檢查,巨大的熒光屏幕展現出黑白為主的圖像,包括這次核磁共振和超聲心動圖的結果。
穿著白大褂的醫生站在屏幕邊,握著雙手斟詞酌句許久。高昂的問診費估計包含照顧病人情緒的費用。在這一點上,對方表現得十分盡職。
“說實話,你還活著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醫學奇跡。”醫生的語氣溫柔和緩,試圖減輕噩耗的衝擊,“但是這個奇跡能夠持續多久,根據現在的醫學技術我們沒有辦法做出準確的判斷。”
說完,對方仔細觀察著她臉上的表情,大概是覺得她表現得足夠冷靜甚至有點無動於衷。
“心髒移植手術的等候期目前是六個月,在這期間……”
那名醫生聲音微頓,鬆開雙手歎了口氣:“如果你有什麽想做的事,就盡情去做吧。”
她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離開病床,重新踩到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我確實有個未了的心願。”
她抬起手臂披上外套,將頭發撥出衣領,微微側身:“你們這裏提供心理谘詢服務嗎?”
“……什麽?”
“心理谘詢服務,”她說,“麵對精神疾病的診斷和治療。”
1959年,神羅發現了魔晄能源。在短短的五十年之內,社會發展日新月異,相當於從煤炭為主的十九世紀直接躍入了高科技的新紀元。但科技的高速發展不代表觀念的改變。心理谘詢是新興行業。她根據發到手機上的地址來到一家私人診所內。
谘詢室布置得小而溫馨,在資金有限的情況下盡可能地提供了一個舒適的環境。她坐在沙發上,旁邊的窗沿上擺了幾盆綠色的盆栽,在霧蒙蒙的陽光中舒展著塑膠的枝葉。
“我需要躺下嗎?”
“不用,今天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麵,你不用緊張,怎麽放鬆就怎麽來。”攤開筆記本的心理谘詢師坐在她對麵,露出親切的笑容,“我的任務是做一個傾聽者,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可以把我當成一個許久未見的老朋友。”
“……”
心理谘詢入門原來這麽難的嗎?
她垂下眼簾,盯著對方的筆尖。
寂靜如光中的塵埃彌漫開來,但對麵的人似乎一點也不著急。漫長而耐心的停頓過後,她聽見自己開口:
“我有時候會見到幻覺。”
她說:“我不知道那些幻覺為什麽會出現,但它們總是看起來很逼真,就像我身邊真的有這麽一個人一樣。”
“一個人?”對麵的聲音問道,“你可以稍微描述一下嗎?”
“準確點說,是我的前男友。”
對方手裏的筆尖動了,劃過紙麵響起沙沙的聲音。
“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
“隻是很平常的分手。”
“分手的原因是?”
“我們的未來規劃不同。”她說,“我想在鄉下隱居。”
“他呢?”
“……”
薩菲羅斯?薩菲羅斯當然是想成為新世界的神。
但這個說法顯得他太有病了,她不太好開口,隻好換了一個委婉一點的說法。
“他想統治世界。”
“……”
筆尖沙沙的聲音一頓,對麵的人抬起頭。
她沒有表情:“所以我們就分手了。”
對麵的人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些什麽,但話語湧到嘴邊轉了一圈,變成了稍微有些不同的問句。
“這是你們分手的主要原因嗎?”
“算是。”
“除此以外呢?”
“我和他家人關係不太好。”
停頓片刻,她補充:“主要是和他母親關係不太好,所以分手之前我們打了一架。”
記筆記的聲音再次停了下來。
“你是說,你們吵了一架?”
“不,我們打了一架。”
“……我明白了。”對麵的人再次拾起筆,“你第一次見到這些幻覺是什麽時候?”
“大概五年前,我當晚喝了點酒,在回家的路上看見了奇怪的幻覺。”
“奇怪的幻覺?你為什麽覺得那個幻覺奇怪?”
她看著窗外。
“因為他看起來很正常,既不瘋狂也不憤怒,而且也不打算向我尋仇。”
對麵傳來的聲音微輕:“你為什麽覺得他會想要向你尋仇?”
停頓片刻,她轉回頭:“因為我傷害了他的家人。”
“你覺得愧疚嗎?”
她微微開口:“……不。”
她說:“再來一次我也會那麽做。”
空白的寂靜過後,對麵的人再次撿起話題。
“第一次出現幻覺的時候,你除了喝酒,還記得當時發生了什麽嗎?不管是什麽都可以,就算是無關緊要的細節也沒有關係。”
“……當時酒館裏有很多人,大家都擠在吧台邊看電視。因為是個很小的村子,所以全村也隻有一台電視機。”
對麵的人點點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村裏的人都喜歡看什麽?”
“陸行鳥競賽的轉播。”她陷入回憶,“但轉播到一半,節目忽然被切斷,變成了新聞報道。”
“那個新聞報道說了什麽?”
“薩菲羅斯殉職的消息。”
“然後呢?”
“因為喝得有點多,所以我就回家了。”
“在回家的路上,你看見了幻覺。”
“準確點說,是我回到家門口時,看見了幻覺。”
她能感覺到對麵的人在打量她,雖然出現在這裏就意味著自己應該試著敞開心扉,但她發現自己的表情還是沒有任何變化。
大概是為了緩和氣氛,對麵的人道:“你是薩菲羅斯的粉絲?”
“不是。”
“看到那則新聞報道的時候,”那個聲音慢慢說,“你是什麽感覺,你還記得嗎?”
她坐在沙發上,沒有動。
“沒什麽感覺。”
“……是嗎,我知道了。”筆尖沙沙的聲音再次響起,“一般會在什麽情況下見到幻覺,你有注意嗎?”
窗沿上的盆栽沐浴著黯淡的陽光。
“修剪花草的時候。”她說。
第一步是去除腐爛的根莖枝葉,確保腐朽的部分不會感染健康的枝條。
“晾衣服的時候,買家具的時候,總之沒有任何規律。”
不想見到他的時候,想見到他的時候。暴風雨吹壞了窗戶的時候,選擇新窗簾顏色的時候。
她微微轉過頭:“現在也是。”
筆尖微頓,對麵的人抬起眼簾:“現在也是?”
她頷首。
“他在哪?”
她的視線落向對方身後。「薩菲羅斯」將一隻手搭在沙發上,閑散而隨意的動作,因為他天生自帶的壓迫感無端透出一股危險的意味。
但他的表情還是溫和的,眼神看起來也足夠理智,是瘋掉之前的薩菲羅斯才會露出的神態。
坐在她對麵的心理谘詢師頓了頓,微妙地感到了些許不自在,但很快就將不安的情緒壓了下去,語氣再次變得平和舒緩。
“一個人會出現幻覺有很多種原因。恕我冒昧地問一句,你有這方麵的家族遺傳史嗎?”
“我不清楚。”
“出現幻覺後,你有和前男友聯係過嗎?他有試著聯絡過你嗎?”
“沒有。”
她看向對方手裏的筆記本。
“你說一個人會出現幻覺有很多種原因,可以舉一些例子嗎?”
“藥物、酒精、心理疾病、精神創傷。”對麵的人說,“還有喪親之痛,都可能造成一定的幻覺。”
“……心理谘詢服務得長期進行嗎?”
“如果想保證的效果的話,我們一般建議進行長期的谘詢輔導。”
“我可能不會在米德加久留。”
“那麽你大概會在這裏停留多久呢?”
“一個月。”她說,“最多一個月。”
回到酒店時,明亮的燈光沿著玄關的走廊漸次亮起。擁有特殊空氣淨化係統的套房足有一個公寓那麽寬敞,配備擁有落地窗的浴室,能居高臨下地俯瞰夜色中熒霧朦朧的鋼鐵都市。
她踢掉鞋子,邊走邊脫下外套,解開襯衣,將儲物魔石放到大理石水池旁邊的台麵上,浴室裏很快氤氳起白色的霧氣,她沒入水中,綠色的水麵漾起漣漪,隔絕了外界的所有聲音。
水底的世界溫暖舒緩,像一層柔軟的外膜包裹著身軀。在生命之流裏的記憶零零散散,如今隻隱約記得一種模糊的渴望。
所有生命都會回歸同源,星星點點的光芒編織成流動的水波。
一段鈴聲響了起來,模模糊糊的聲音仿佛隨著水流搖曳。寂靜被打破,她浮出水麵,來到浴缸邊沿,伸出手在旁邊的毛巾上擦了幾下,拿起台麵上的手機。
是送上門的晚餐服務。
將近十道菜都用很大的盤子裝點小得可憐的菜肴,空運的新鮮食材被擺成花圈一般的形狀,雪白的瓷盤邊沿用醬汁勾勒出花紋,非常嚴謹地將視覺也當成了體驗美食的一部分。
她坐在客廳落地窗前的地毯上,一邊看著米德加的夜景一邊用餐。
黑壓壓的夜空不見星辰的蹤影,巨大的魔晄爐圍繞著浮空的鋼鐵都市,綠色的熒霧隨工業廢氣飄搖彌漫,她不知道自己以前是怎麽在這種地方生活了十幾年。
擠在狹小的公寓裏,每天做著無聊的工作,呼吸著工業廢氣,最重要的是寡淡無味的食物。
米德加沒有明媚的陽光,沒有蔥鬱的植物,隻有壓抑的灰色天空和同色係的鋼鐵建築。
她望著窗外,出神了很久。
「薩菲羅斯」靠坐在窗邊,銀色的長發滑如煉銀,碧綠的豎瞳幽光流轉,光憑美貌他確實有自視為神的資本,哪怕隻是作為一個幻覺,不,也許正因為他是一個幻覺,那種非人的美麗才會如此蠱惑人心,比蛇牙滲出的毒液更加危險。
夜風拂過麵頰,輕柔如同紗霧。
「你打算怎麽做?」
她微微轉過頭,望進那雙碧綠的豎瞳。
「你想怎麽做?」他再次問她。
空**寬敞的房間,隻有她一個人的倒影。月光被烏雲遮去,米德加不見星光,綠色的熒霧點綴著黑暗中亮起的城市街道。
“我想怎麽做?”她慢慢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目光依然停留在他臉上。
她長久地,一瞬不瞬地望著已經死去多年的虛影,注視著來自過去的亡靈。
她說:“我要擺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