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紈絝變卷王二

腳步跨入榮慶堂的大門後,賈赦習慣性往正房走,走了一半卻又突然改了方向,徑直往東廂房去了,那是賈璉如今的住處。

賈璉的奶母趙嬤嬤,正坐在廊下看兩個丫鬟做針線,眼角餘光見著賈赦來了,忙起身行禮問好:“大老爺安。”

“起來吧,我來看看哥兒,他這會子是醒著還是睡著?”

這可稀奇了,從賈璉住進這院子裏,也有五六個月了,賈赦雖然會來榮慶堂給賈史氏晨昏定省,可卻從未來看過賈璉。

趙嬤嬤聞言心中很是納罕,麵上卻含笑回道:“回大老爺的話,哥兒方才吃飽了,剛剛睡下。不過哥兒往日睡得都香甜,輕易不會醒動,大老爺可要進去瞧瞧?”

“要要要!父親,瑚哥兒要進去看弟弟!”

賈赦還未說話,賈瑚就急的直跳腳,他從未見過賈璉呢,隻記得張氏大大的肚子。母親從前時常摸著他的頭說,肚子裏的就是弟弟,再過兩個月便能出來跟他玩兒了,還叮囑他要照顧弟弟,可惜他被人推進了荷花池裏,沒能見著弟弟一麵就死了。

賈瑚想及此處,心中有些難過,可他死前也才四歲,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故此很快就拋開來,重又高興起來。畢竟如今他也能陪在父親和弟弟身邊,就是母親,她靈魂受損嚴重,已經早早的輪回去了,許是永遠也見不到了。

趙嬤嬤看不到賈瑚,隻是見自己說完話後,賈赦就一直往身後空地望,還以為他是在賞花呢,心中覺得怪異。隻是主人做事,他們這些當奴仆的隻能建議,旁的卻一句也不敢插嘴的,趙嬤嬤是個穩重的性子,故此隻靜靜的等著賈赦發話。

“如此我進去瞧瞧璉哥兒,你們在外頭候著吧。”

賈赦說完,當先走進屋裏,身後的賈瑚和賈代善不能遠離他,自然也就跟著進了屋。

賈璉正在呼呼大睡,小臉吃的圓嘟嘟的,一看就被乳母養得極好。

賈代善和賈赦見此,都緩和了神色,好歹賈史氏不曾壞到骨子裏,沒有對著繈褓嬰兒出手,就衝著這個,賈赦對賈史氏便原諒了三分。

至於不得她疼愛之事,賈赦卻放下了,畢竟不是親生的。自己的存在對於賈史氏而言,或許更多的是插入心底的一根刺,時刻提醒那個高傲的女人,在她之前,還有一個女人擁有了賈代善,並且為他生了孩子,史侯家的大小姐,也隻是個後來者。

平心而論,若是賈赦處在賈史氏的位置上,也不會對自己多喜歡的。

畢竟自己不但是根刺,還“搶占”了賈政嫡長子的位置,讓有“天縱之才”的賈政,如今隻能做個二老爺,榮國府的爵位半點都沾不得。人家母子二人和自己,非但沒有什麽感情,中間反而隔著跨不過的阻礙,自然親密不起來,也能對著賈瑚和張氏毫不猶豫的下手了。

怪道自己養在祖母膝下,賈史氏卻半個月都不過問一句,即便是自己巴巴的跑去請安,也隻能得著個涼涼的眼神,如今賈赦全都明白過來了。

賈瑚沒有想那麽多,他飛快的飄到賈璉搖籃上頭,定定的看著弟弟出了會兒神,半晌才笑道:“弟弟他好胖,也懶,大白天的還在睡覺。”

說罷,還想伸手去戳一戳,被賈代善眼疾手快的拉了回來:“瑚哥兒不可,小孩子就是要多吃多睡,才能快快長大啊。”

賈代善這會兒若是還活著,定是要被嚇出一身冷汗來了。人鬼殊途,賈瑚如今是鬼,陰氣重,而賈璉又實在弱小,若是真的觸碰上去,賈璉定然會大病一場。

賈瑚被賈代善的動作驚了驚,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方才訥訥道:“我忘了,曾祖父告訴過瑚哥兒,不可隨意觸碰生人,他們會生病的。弟弟他,我方才離他這樣近,他會不會生病啊?”

看著賈瑚擔憂的麵容,賈代善心底又酸又軟又疼,這是他的嫡長孫,從小就聰慧懂禮,至純至善,最得他的寵愛。他的長子賈赦,次子賈政,都是庸弱無能之輩,可以說賈瑚承載了賈代善全部的希望。

可惜,這樣的一個好苗子,卻死於後宅婦人之手。

賈代善還記得當初自己重病在床,陡然聽聞瑚哥兒落水的噩耗,氣得吐出血來。他心中也不是不恨的,不過是個未滿五歲的孩子,怎麽就能下的了那樣的狠手,實在是披著人皮的畜生,也是自己識人不清,教子無方的惡果。

不過如今說什麽都晚了,賈代善定了定神,拉著賈瑚的手道:“不會的,方才你離璉哥兒還遠著呢,璉哥兒肯定不會生病的。”

他正要再開解幾句,外頭卻傳來丫鬟的聲音:“大老爺,老太太知曉您出來了,請您去正房說話呢。”

這聲音聽著很是耳熟,賈代善想了想,是史氏身邊最得意的大丫鬟,鴛鴦。

賈赦麵色一寒,隨即又放鬆下來,摸了摸睡得紅撲撲的小兒子,起身出了屋就走,半句話也沒有說。

鴛鴦心中納罕,從前大老爺雖說胡來,可對上老太太院裏出來的人,總歸是會禮敬幾分。她作為老太太身邊最得臉的管事大丫鬟,不論是賈赦還是賈政,亦或者是王夫人,見著了總是好言好語的,今日這般甩臉子,倒是第一次。

不過想著這幾日的傳言,鴛鴦自覺心中有了底,畢竟是在祠堂呆了三天三夜的人,許是真的癔症了也說不準。

賈赦不知道這丫鬟的想法,也不在乎,他大步跨進榮慶堂,就見著賈史氏高坐在上頭,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美貌的丫鬟,正在為她打扇。腿邊還蹲著一個,拿著美人捶細細的為她捶腿,看著好不悠閑自在。

賈赦草草行了個禮,不等賈史氏叫起,就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賈史氏見他如此,險些氣了個倒仰,隻是顧忌這屋裏的丫鬟婆子們,不好拿這個直接發作:“老大,你也太不像了,好好的一個大老爺,家事外事都撒手不管也就罷了,居然縮在祠堂裏不出門!我和你二弟去請你,你也不出來,怎麽,你老爺去了,我如今就管不得你了?”

這是一張嘴,就給賈赦扣了個偷奸耍滑,對母不孝的大帽子了。

不論賈史氏多麽疾言厲色,賈赦從前都認了,還隻以為是自己做的不好,可如今他不想認了。

麵無表情的喝了口茶,賈赦撩起眼皮子,沉聲道:“太太說的過了,什麽叫我不管家事外事,不是您先把府中的印章拿了去,給二弟了嗎?連榮國府的正院,我這個正兒八經的襲爵嫡長子,一日都還沒有住過呢,不也被您撥給二弟使喚了嗎?”

“我倒是也想問問呢,誰家是這樣的規矩,襲爵的大老爺手裏沒權,反倒是交給尚是白身的二兒子。正院高堂,襲爵人住不得,還是給二兒子,這話說出去,咱們榮國府才是真笑話呢。”

“你……”

賈史氏被他這話堵得心口一窒,險些閉過氣去。

他怎麽敢,怎麽敢這麽對自己說話!

習慣了從前賈赦的唯唯諾諾,對著自己掏心掏肺,畢恭畢敬,隻求一個好臉色。如今賈赦這毫不客氣的直言頂撞,麵上那明晃晃的嘲諷之意,賈史氏怎麽可能忍的了。

“放肆!你這不孝子,就是這麽和我說話的!我辛辛苦苦生你養你,如今就得了這個話兒?老大,你莫不是看著你老子去了,如今就容不下你母親和弟弟了?既如此,我就回金陵去,我老婆子也不礙你的眼!”

……

賈史氏拍著桌子發起火來,嘴裏一時要哭賈代善去,一時又要去宮裏求見太上皇,一時又說賈赦不孝順,一時又哭自己命苦雲雲,真是好不熱鬧。

賈赦冷眼瞧著,幾乎要笑出聲來。

自己當初年幼,不知道生母到底是誰,可賈史氏也不知道麽?

不,她知道,她也比誰都清楚賈赦的一腔孺慕之情。可惜一個孩子對母親的渴慕,反倒成了賈史氏手裏的一把利刃,從小到大,二十多年了,一下一下的刺進賈赦的心底,血肉模糊。

想著自己從小喚的聲聲母親,賈赦的眼圈兒微紅,那時他是真心以為,賈史氏是他的親生母親,恨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給她。祖母每每訓斥賈史氏,賈赦也都會出聲阻攔,明裏暗裏為史氏說好話,隻求她能過得好一些。

可惜,一腔情誼都錯付了,根本不是因為自己養在祖母身邊,所以才和太太不親近。

賈赦想明白之後,又看著拿所謂生養之恩拿捏自己的賈史氏,越發覺得可笑。

他腦子蠢笨,人也懶散,可畢竟不是真傻子,如今知曉了前因,自然也能想的透徹。

想著想著,賈赦真的笑出聲來,直驚呆了一屋子人。

“好了,咱們家原本就該回金陵為老爺守孝,如今已經是遲了半年了。我明兒就給陛下上折子,就說太太您思鄉心切,日夜掛念著父親,請他允準咱們一家扶靈回鄉,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定會同意的。”

說罷,也沒有看賈史氏鐵青的臉,轉身就走了。

等他走到院門口,突然頓住:“對了,璉哥兒我就帶回東院去了,左右是我兒子,就不勞太太再多加費心了。”

看著賈赦揚長而去的背影,賈史氏氣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張臉漲的通紅,半晌才摔了個杯子,怒喝道:“反了天了!”

屋裏丫鬟婆子忙不迭跪了一地,有知機的已經小跑去找賈政夫妻倆了,榮慶堂一片混亂。

賈赦對於不遠處的喧囂,全然沒有理會的心思,隻伸手抱了還在沉睡的賈璉,親生叮囑道:“趙嬤嬤,你把哥兒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一件不落的帶回東院裏去,從今兒起,璉哥兒就在東院生活。身邊服侍的丫鬟婆子,隻挑那忠厚老實心眼少的,其餘的統統留在榮慶堂內。你是璉兒他娘親自選的,我信你的眼光。”

趙嬤嬤不知發生了何事,但也不敢質疑,想著賈赦好歹是賈璉的親爹,總不會害了這個兒子,隻低低的應了。

賈赦安排好後,抱著賈璉剛走到榮慶堂門口,就見著賈政和王氏二人匆匆過來,雙方照麵的時候,賈政的臉色極為難堪。

他張嘴就要說教,卻被賈赦堵了回去:“老二,你來的正好,我有兩件事告訴你。一呢,如今哥哥我是襲爵老爺,正院自然該當是我的住處,你待會兒就收拾東西,把榮禧堂騰出來,明兒一早哥哥我就要住進去的。二麽,老爺去了,咱們身為人子要守孝三年,我打算待會兒就寫個折子,請當今允準咱們回金陵去,也好早日讓老爺入土為安。”

說罷,不顧賈政夫妻倆瞠目結舌的表情,自顧自的揚長而去。

待到回了東大院,賈赦命人找來了林之孝兩口子:“林家的,你去把東廂房收拾幹淨,今晚璉哥兒便要住進去的。林之孝,安排下人們收拾行李物品,過幾日要護送老太爺的棺木回鄉,兩三年內怕是不會回來了,東西準備的務必要齊全。”

林之孝聞言兩口子大驚,隻是窺著賈赦的臉色,倒也不敢有異議,俱都連聲應了,自去忙活不提。

屋子裏一時隻剩下兩人兩鬼,賈璉果真如趙嬤嬤說的那般,睡的極為香甜,這一路走過來居然都沒有醒。

賈赦把他放在自己**,叮囑賈瑚道:“瑚哥兒看著弟弟,莫要翻到地上去了,我和你祖父說說話。”

賈瑚方才目睹了榮慶堂之事,雖然不知道父親和祖母為何爭吵,可也知道這不是好事兒。他心裏害怕,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如今聽到賈赦安排,馬上乖乖點頭稱好,飄在床邊不動了。

賈代善即便如今是鬼,也看出臉色很是難看,顧忌這兩個小孫子,跟著賈赦來到外間,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身世,不是讓你去和你太太鬥嘴吵架的。她縱然沒有生了你,可也是你的繼母,難道在人前也不配你尊重三分麽!”

賈赦冷笑一聲沒說話,在今日之前,賈史氏和賈代善在他心中,是最值得敬重的人,可今日之後便不是了。

賈代善見他如此,想起前因,委實也是史氏先做的過了,麵上頓時有些訕訕的。

不過想著自己和賈瑚的來意,賈代善還是硬著頭皮說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忿,可世情如此,她是你太太,禮法上便占據著大義,一個孝字就能壓得你直不起腰來。赦哥兒,莫要賭氣胡來,萬事都要徐徐圖之,才是上上之策。”

賈赦對賈代善的這番諄諄教誨,簡直打心眼裏嗤之以鼻,一句都不想聽,隻抬頭望天望地,就是不望人。

賈代善是何等奸猾之人,對於賈赦這個傻兒子的心理,自然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心中羞愧氣悶,有心想發火,卻又覺得氣短,最後還是選擇動之以情。

看了看老老實實待在內室的賈瑚,賈代善低聲道:“我知道我對不住你母親,這些年來也忽視了你,你若是不想聽我的也就罷了。可是瑚哥兒總是你親生的,他如今這般並不是什麽好狀況,遊**在世間的孤魂野鬼,終有一日是要消散的。”

賈赦聞言,瞳孔瞬間放大,失聲問道:“什麽意思!”

事已至此,想著靠自己往日的威嚴壓製著賈赦上進,已經是不可能的了,賈代善就把事情全盤托出。

卻原來,他和賈瑚、張氏前後腳過了奈何橋,就見著了賈家的先祖,賈源兄弟二人。一家人死後重逢,也算是喜事一場,雖然張氏可能並不覺得多高興。

要說賈源和賈演兄弟二人,已經離世數十載,原是早就該轉世投胎去了的。可因著生前殺戮過重,本該是下地獄受罰的命格,可他們二人又助大幹國開國皇帝平定了天下,身上還有幾分王朝氣運,又該獎賞。如此一來,二人的去處就成了難事,判官左思右想,幾番權衡之後,就把二人收編,成了地府的鬼差,大小也算個官了。

如今見著血脈至親,這兩個老爺子心中矛盾,不過更多的是覺得賈瑚年紀小小夭折可憐,還有張氏這個孫媳婦,為著給賈家傳宗接代,年紀輕輕就去了的惋惜同情。張氏倒是自己想得開,畢竟她人死都死了,心中就是再多怨恨也無計可施了,抱著兒子哭了一場,就打算投胎轉世去了。

可當幾人在望鄉台最後再望一眼塵世時,卻發現賈家的氣運陡降,本可以再延續五世的家族氣運,隻短短半年的功夫,就消散了一大半,照這個速度下去,最多到賈璉長大,賈家必定敗落無疑。

這可如何得了,賈演兄弟兩個,外加一個賈代善,頓時就慌了手腳。他們生前死後,為的都是賈家能夠福壽綿延,子子孫孫平安延續下去,如今這般是萬萬接受不了的。

兩個老爺子思前想後,覺得是賈代善沒有盡到當爹的義務,所以兩個兒子都沒教好,這才把整個賈家給敗了。賈源兄弟倆厚著臉皮去求了判官許久,並且抵押了自己往後百年的俸祿,這才換得賈代善和賈瑚回去的機會。

不過兩人都死了半年了,還陽是不可能的了,隻能以鬼魂的形式在陽間逗留五年。且這五年間,隻有一人能見著賈代善和賈瑚,其餘眾人都不能察覺到他們的存在。

若是在這五年間,賈家能逆天改命,重新聚攏家族氣運,兩人便能收取其中三分之一,安安穩穩的轉世投胎去,下輩子榮華富貴都不愁。可若是不能,賈代善二人沒有氣運護體,又長久逗留人世,時間一到,便隻能魂飛魄散了。故此這個人選,就顯得頗為重要了。

賈代善原本想要選擇賈史氏,畢竟她的身份有天然優勢,有她督促著,賈赦兄弟倆上進還是不難的。可這卻被張氏和賈瑚強烈否定,特別是張氏,聞言險些化成了厲鬼,最後由賈源兄弟倆拍板,定了賈赦。至於賈政,一個文不成武不就的次子,根本沒有納入選擇範圍。

賈赦默默聽完了前情,心中又驚又怕,方才的義憤填膺都消散了,如今隻餘下忐忑不安,心裏不住的打鼓。

他,他一個京中馳名的紈絝子弟,五年時間聚攏賈家族運,他是真的做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