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做客楊家遭數落
珍卿坐在馬車裏,扒開馬車帷子,看著外麵的春日景象:
到處花明柳媚,蝴舞鶯飛,人的耳朵裏,總能聽見各種聲音。
冬日一片死寂的堰塘,也長出綠綠的漂浮物,時來一陣輕風,水麵就優雅地**起漣漪……
珍卿靠在馬車壁上,舒服地歎了幾聲。
在杜太爺手下討生活,簡直跟坐監牢一樣。
去楊家灣呆一陣子,好歹能呼吸點新鮮空氣,舒舒坦坦享幾天清福。
可憐啊,她隻有楊家姑奶奶這一門親戚可走,因此能出來的機會,實在少之又少。
說杜太爺的親近親戚少,就不得不說說杜太爺這個人。
杜太爺年輕時,是個幹啥啥不成的強驢子,他一門心思想做大生意,走南闖北到處浪。
家裏所有事情,都交給老婆管,一兒一女就跟沒這個爹似的。
後來,他把父母留給他的家業幾乎敗光,浪到沒有資本浪了,才回到杜家莊來。
珍卿的奶奶景氏,又氣又累又傷心,四十不到就死了。
後來,杜太爺對一雙兒女,也隻會施加棍棒教育,壓根沒有當慈父的意思,鬧到一兒一女,先後都離家出走。
珍卿奶奶的娘家景家,也早早跟杜太爺斷絕了來往。
而珍卿的爸媽,當初是各自逃了家裏的婚約,兩個人私奔在一起的。
後來怎麽回的杜家莊,容後再說。
珍卿的外祖父母,根本不認這個“敗壞門庭”的女兒。所以,杜太爺也沒親家可以走動。
她的那個從沒見過的姑姑,離家出走之後,更是杳無音訊。
現在能讓杜太爺走動的,除了本家杜氏的親戚,隻有他的一位表姐家——就是現在要去的姑奶奶家。
這位姑奶奶,原是杜太爺的親姨表姐,是杜太爺親媽小妹妹的女兒。
姑奶奶七歲那年,因為家鄉鬧瘟疫,她家裏人死絕了。隻得投托到她親姨媽的膝下,其後便一直在姨媽身邊,長到出嫁。
姑奶奶,大約感於姨媽的撫養之恩,對於姨媽最擔心的小兒子,一直非常照顧。
所以,姑奶奶愛屋及烏,對珍卿也非常看顧。
珍卿的四季衣裳鞋襪,還有首飾膏粉,甚至她寫字的筆墨紙硯,多靠著姑奶奶這裏給她張羅的。
不管別人如何,珍卿對這位姑奶奶是感激的,也很親近。
楊家灣位於睢縣西北方,四五十裏的路程,不用半天就到了。
楊家灣也是個大村莊,莊上也有不少財主鄉紳,而姑奶奶的楊氏,就是其中的一家。
他們的房子就算比較舊了,也比珍卿家的氣派多了。
她家的大門,是很莊嚴的黑漆大門,看著真顯眼。
大門外頭,還有幾個大青石的拴馬樁,蓋房子的時候為了擺闊炫富用的,現在也還是門第的象征。
珍卿下了馬車,被楊家用人引進去,姑奶奶的老丫鬟餘奶奶,已經站在院子裏等著她。
餘奶奶上來摟住她,帶著她向裏麵走,問她來的路上怎樣,握著她的手問冷不冷。
餘奶奶原是杜家的丫頭,跟姑奶奶陪嫁到楊家,所以,她對珍卿也很好。
珍卿的包袱行李,自有人給她安排了。
餘奶奶笑得滿臉褶子,拉著她向裏麵走:
“你姑奶奶總盼你來,吃用穿戴,給你備了一大些。你爺那個強筋,非說你天天要上學,來不了。這也沒學上了,不如多住一陣,再回杜家莊。”
珍卿樂嗬嗬地說:“我巴不得多孝敬長輩,最願意和表姐們在一塊兒,就怕祖父不讓呢。”
杜太爺這老頭子,總不愛孫女在別家多住,好久生怕住久了,人就成了別人家的。
珍卿進到楊家的花廳裏,見姑奶奶和二表娘、三表嬸,還有姑奶奶夫家的侄媳婦、侄女,都在花廳上吃茶、說話、繡花。
第7節
二表娘跟她堂房小姑子翠花,正拿花樣子比畫著什麽。
大家看見珍卿進來,極熱情地叫她過去,這個摸一把,那個揉兩下,問她在家都忙什麽,怎麽總不來,還給她拿點心果子吃。
珍卿也沒機會好好答話,姑奶奶就把她摟在懷裏,不撒手,還親手拿著果子喂她吃。
姑奶奶倒不問她在家幹什麽,隻問她在家吃得咋樣,穿得咋樣,在學裏跟同窗處得如何。
珍卿就一一地答她,但不好當著外人說的,她一句也不說。
姑奶奶家的人在一起,都是親親熱熱的,比她自己家清冷的氣氛好多了。
珍卿坐定之後,漸漸被這群婦女的情緒感染,心裏也很高興了。
姑奶奶夫家侄女——翠花表姑姑,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著她半晌,嘖嘖有聲道:
“果然姑娘長大了,就斯文多了。這小妮兒小的時候,簡直是個混世魔王,膽子也大。
“姑姑問你,你現在還拿不拿鐵釺子,戳馬屁股,還敢不敢爬到房頂上鬧,還往不往人家糞坑裏扔石頭?……”
她這麽一問,一屋子老少女人哄堂大笑,笑聲快把房頂掀起來。
珍卿也訕訕地笑,這都是小時候為了破壞定親,幹出來的事兒,沒想到一次又一次被拿出來說笑。
姑奶奶的夫家侄媳婦桂英表娘,跟姑奶奶的二兒媳說:
“早跟你說,孩子小時候沒有不淘的,姑娘家長大了,自己就省事了。
“你看小花兒,小時候罵她說她,都跟說的不是她一樣,沒心沒肺的樣子。
“現在長大些,可不就知道害臊了。這孩子性子剛強,正好配你家老二,你還不願意……”
女人們都在那起哄,珍卿心裏一個咯噔,看著二表娘強笑的神情,以及姑奶奶笑嗬嗬的樣子。
她心中立時警鈴大作,這是又要亂點鴛鴦譜啊。
珍卿知道,姑奶奶有心照應她,其實很想把她聘到楊家,姑奶奶家裏的適齡表哥,也隻有二房的二兒子昱衡和三兒子紹衡。
但姑奶奶和她二兒媳,針對這一樁事,一直沒有達成一致。
二表娘根本不願聘她當兒媳婦,不願意的原因,當然很多了。
姑奶奶冷眼看著,大家那麽起哄慫恿,二兒媳婦就是不接話,心裏對她著實不滿,忍著沒有發作,她就扭過頭,跟餘奶奶說:
“娟子,你帶小花去換一身穿戴,在自己家裏就輕輕爽爽的,把我給她新請的玉佛戴上,項圈、串子都別戴了。”
珍卿正感歎,她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其實是念書念得好。
在這一點上,姑奶奶家的男性知識分子,其實都很認可她,都說她該多念書。
而在這群婦女看來,她們選兒媳婦,學問好是最沒用的東西。
餘奶奶正帶著她往外走,忽聽姑奶奶在後麵補充:
“——對了,小花,換好衣裳去看看二表姐,她的喜日子快來了。你們姊妹也處不了幾天,好好跟她說說話兒。”
珍卿連忙應下了。
才從花廳裏出來,珍卿跟餘奶奶邊走邊說話,姑奶奶家的三表姐若衡,風風火火地跑過來,抱著珍卿搖啊搖地說:
“小花,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把你盼來了。你不曉得,我娘逼我繡花,我爹又叫我認字,天天不是這就是那,又沒人陪我,可沒意思了。”
若衡三表姐,正是剛才花廳裏二表娘的女兒,
珍卿拍拍她胳膊,齜牙咧嘴地說:“告訴你多少次,不叫小花,叫珍卿。”
若衡笑得像一朵喇叭花,撒嬌道:“昂^,珍卿,人家從小叫習慣了嘛。”
餘奶奶在一邊說:“小花還是要叫,你還沒長大,等你平平安安長大,願意叫什麽叫什麽。”
珍卿跟餘奶奶吐吐舌頭,做了個怪表情,沒跟餘奶奶頂嘴。
姑奶奶家的孫輩裏,有四個女孩兒。
大表姐、二表姐都是大房的,珍卿跟她們年歲差得大,不怎麽一起玩。
三表姐若衡是二房的,性格開朗熱情,跟珍卿年齒相近,兩人從小玩得最多。
四表姐若蘭是三房的,三房隻有她這一個孩子。
那位四表姐楊若蘭,性格孤拐又霸道,不知為啥對珍卿意見很大。
她曾經當著眾人的麵,把她的行李扔到楊家大門外,叫她滾回杜家莊去。
所以,珍卿壓根不跟楊若蘭打交道。
若衡也不喜歡三房的若蘭,反倒跟珍卿這個表妹最是要好。
若衡一路跟過去,幫著珍卿換衣服,還幫幫扯著領子,扶扶袖子,特別親熱。
珍卿換了衣裳,若衡又陪她一塊去見二表姐若雲。
到了若雲表姐閨房,若雲姐的親娘也在,珍卿叫她大表娘的。
另外還有若雲姐的親外婆高老太太,和她的親舅媽高太太,都在她的房裏陪她說話。
大表娘和若雲表姐,看珍卿來了很高興,拉著她的手,就在一起親親熱熱地說話。
珍卿暗暗打量若雲姐,見她麵容娟秀,神態嬌柔,舉手投足,說不盡的古典韻味,看著真是美地很。
若雲姐還很有才具,除了管家之外,也會做女工,還能寫字彈琴。
同樣地,她還裹了很精巧的三寸金蓮。
這麽好的女孩要出嫁了,珍卿感受卻有點複雜。
在這個風雲激變的時代,人們要應付更多的變化。
聽說,若雲姐的未婚夫婿,是在京城上大學的,必定學了很多新的觀念和思想。
倒不是說新派男子,一定不喜歡舊派女子,而是舊派女人跟新派男子在一塊,麵臨的風險更大。
珍卿正在想著,忽聽見若雲姐的外婆高老太太說:“小叫花子,你爺不給你飯吃嗎,瘦得跟一把柴一樣?”
神他奶奶的“小叫花子”!
若雲姐的外婆真是討厭,別人都叫小花小花,偏偏她一定要叫全名,一聲聲地喊她“小叫花子”。
哎,小叫花子這個名字,真讓人難以承受。
她從小身體不好,她媽在世的時候,生怕她養不活,就聽了姑奶奶的建議,說給她取個癩名好養活。
也不知道這幫女人,怎麽給她精挑細選的,就選定了這麽獨樹一幟的癩名——小叫花子。
在姑奶奶的要求下,楊家灣這邊的親戚,都會叫她“小花”或“小花子”。
而杜太爺卻要反著來,讓所有人都叫她“大小姐”。
其實叫“小姐”也就罷了,杜太爺別出心裁,對家裏的用人、工人,還有外麵的親戚、鄰裏,要求人家一定叫她“大小姐”。
大小姐就大小姐吧,總算是個體麵的稱呼。
但這個“小叫花子”,真叫人一言難盡。
看出珍卿不大高興,大表娘連忙轉移話題,憐愛地拉著珍卿問她:
“我聽說,你們家原來做飯的老媽子走啦?”
珍卿點點頭。
大表娘就很熱心地說:
“你爺不會找下人,早該來跟我們說。你看看你這妮兒,臉上皮肉鬆垮垮嘞,受的啥罪。聽大表娘的話,在這兒多住一陣,把嘴上虧的都補回來。”
珍卿乖巧地說:“我聽表娘的,其實我吃得也好,今兒吃兔肉,明兒吃紅燒肉,時不時還有燒雞嘞,又能走又能跑,天天自己上下學,身體好著呢。”
若雲姐的舅媽高太太,上下打量著珍卿,撇著嘴說:
“這妮兒還是胎裏弱,財主家裏的小姐,瘦得跟餓老鷹兒一樣,沒福相。喊你‘小叫花子’,倒是沒喊錯。”
珍卿來到這裏後,聽過一個俗語,叫“十個瘦子九個貧”。
這個時候,絕大部分人還掙紮在溫飽線上。
這裏的絕大部分胖子,沒有減肥的壓力,窮人們看到他們身上的肥膘,還會心生豔羨。
反倒是瘦子們,因為瘦得沒福相,瘦得不雅觀,反倒總被人拿來說嘴。
像高家老少兩位太太,都裹著小腳兒,胖得走路都要人扶,還壓抑不住身為胖子的自豪感,以及在瘦子麵前的優越感。
這種說她沒福相的話,珍卿從小到大,不知聽了多少,早就不在意了。
她就低眉順眼地接話說:“大夫說了,雖說是瘦,可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跳,沒啥大事。”
那高老太太卻忽然說:
“你那一雙大腳片子,前挑後壓的,肯定又能走又能跑了。小時候吃不了纏腳的苦,長大了求親的人就不登門,你看你這小妮兒以後咋辦?”
若衡表姐也是一雙天足,沒有裹腳,她不服氣地說:“幹姥姥,我也沒有裹腳,不也定親了嗎?”
那高老太太不以為然地說:“你定的是姑表親,有你奶奶給你撐腰,這是你的福氣。可是你看,小叫花子的福氣在哪兒?她的終身大事,現在還沒著落呢。”
大表娘示意她娘別再說,高老太太剛閉嘴,高舅媽卻好笑地對珍卿說:
“小叫花子,我聽說你爺給你纏腳,你死活不願意,還說‘小腳窩閨房,大腳走四方’,你一個丫頭片子,咋這大的誌氣。”
高老太太也挺憤憤不平的:“你不纏腳,你還挺有理性。你生了一雙大腳片子,將來結親,誰知道你是個小姐,還是個做活的丫頭?”
珍卿默默地聽她們說,沒有搭腔兒。
高舅媽又接著婆婆的話說:
“你這妮兒真是笑死人嘞,哪家的小姐太太,不是高高坐著,等著下人侍候,丫頭老媽子才要走四方呢……
“除非你是個小姐身子丫頭命,天天要幹活兒,才拿這個說嘴嘞……”
珍卿的大表娘和若雲姐,都急得直扯她們的衣服,叫她們不要再說了。
被這一老一少當眾下臉子,珍卿不至於亂發脾氣,可也不想繼續挺在這兒,受不相幹的人數落。
珍卿不接她們的話茬兒,扭頭跟大表娘說:
“大表娘,我攢了幾本花樣子,這回都帶來了,我回去理理東西,待會兒給您和若雲姐拿過來。”
大表娘是巴不得聽到這句話,連忙擺手說:
“好孩子,你去吧。讓餘奶奶陪著你歇一會兒,不忙著拿花樣子來。”
第8節
珍卿應了下來,跟高老太太和高舅媽,勉強點了點頭,說聲“我去了”,被若衡表姐拉著走了出去。
她們兩人走到外麵,還聽高老太太跟大表娘發惱:
“咋啦,她一個小輩兒,我說還說不得她啦,沒見過哪家的小姐,養得這麽野乎乎的,脾氣還敢這麽硬……”
那高舅媽也不服氣:“小叫花子又沒奶又沒娘,咱們當長輩的,指點指點她,訓教訓教她,那都是為了她好,還不領情……”
一直沒說話的若雲姐,說話間也發惱了:“外婆、舅媽,你們別說了,小花來家是做客的。”
外麵若衡表姐氣得咬牙瞪眼,跺著腳大吼一聲“什麽人嘛,耍威風耍到——”。
珍卿連忙捂住她的嘴,拖著她走出了大房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