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生經
東苑比西苑冷清得多,一路上看不見幾個下人,每道門上都貼著黃符,院中那株五人合抱的柳樹上更是密密麻麻,鱗片似地貼滿了黃符。晚風吹過,層層疊疊的符紙翻飛,發出簌簌的聲響,燈光又暗,朱砂畫就的符文若隱若現,平添幾分鬼氣。
這些黃符是為了鎮妖,鎮什麽妖?需從三年前說起。
彼時她被宋允初一頓毒打,撞破了頭,在屋裏養傷,宋允初和一幫狐朋狗友去千佛山遊玩,烈日炎炎,當著佛祖的麵,火光一閃,他的衣服自個兒燒了起來。眾人驚詫至極,聽他慘叫,急忙找東西撲火。
那火極不尋常,綠幽幽的,像畫上的地獄業火,怎麽都撲不滅。幸好旁邊有個蓮池,宋允初跳下去才保住了一條命。
阿彌陀佛,此事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邪乎。宋允初傷得並不重,嚇得卻不輕。這天深夜,他輾轉難眠,忽然聽見滴滴噠噠的聲音,好像是屋頂發出的,還有一股血腥味。
宋允初躺在**,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叫人點起燈來一看,高高的頂梁上不知何時掛著一隻沾滿血的布袋,滲出濃稠發黑的血,滴在下麵的橫梁上。
他嚇得麵無人色,急聲叫來侍衛打開布袋,裏麵的東西更驚心,十幾隻被拎斷了腦袋的死老鼠!
王府看守森嚴,什麽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樣的東西掛在他房裏?
眾人皆是駭然,驚魂未定,窗戶上一道披頭散發的影子冉冉升起,長發在風中妖異地飄舞著,那姿態實在不像是人。宋允初和眾侍衛都看見了,都看呆了。等他們回過神來追出去查看,卻是半個影子都沒有。
宋允初原本受了傷,這一嚇便病倒了,養了好些日子,又請道士和尚來做法。
有個道士問出事之前,他是否在府中毆打女子,致使其見血?
宋允初見他問得蹊蹺,也不好隱瞞,道:“是有這回事。”
那道士手持羅盤,走到東苑,指著院中的柳樹道:“這株柳樹得日月精華,修煉成形,柳樹本性屬陰,王爺毆打女子,觸怒樹靈,故而與你為難。”
宋允初大怒,當即便要叫人砍了這株柳樹。
道士忙道:“萬萬使不得,樹靈有千年道行,我等都不是對手,貿然砍樹,後果難料。天地自有規則,她也不會隨便冒犯於你,王爺隻要避著她些就是了。”
宋允初心想也是,連佛祖都壓不住這妖孽作祟。他是個惜命的人,又著實被嚇破了膽,因此再也不進東苑,身邊果然恢複了平靜。趙晚詞的日子也好過多了,院裏的下人見她紅顏未老恩先斷,又沒有孩子傍身,機靈點的都撿高枝兒飛了。
此時偌大的院子闃無人聲,隻有正房亮著燈,丫鬟繡雨在屋裏看著茶爐子。
夜色中,趙晚詞伸手輕撫柳樹的樹幹,低聲道:“十一娘,多謝你。”
柳枝低垂,溫柔撫過她的臉頰,宛如女子的青絲,散發著草木芳香。
繡雨打了個哈欠,轉頭見門外柳樹下一抹白影飄飄,登時打了個激靈,頭皮發麻,困意全無,目光在周圍搜尋一圈,拿起門栓,向那白影張望半晌,躡手躡足地靠近。
趙晚詞一轉身,見她舉著門栓,愣了愣,道:“你做什麽?”
“小姐?”繡雨鬆了口氣,放下門栓,嘀咕道:“婢子還以為是……”
“是什麽?樹妖?”趙晚詞笑了笑,道:“妖有什麽可怕的,她從來不欺負咱們,人才可怕。”
繡雨默不作聲,進屋沏茶給她。茶葉還是去年的,趙晚詞隻吃了一口,便放下了。晚飯沒吃,她也不覺得餓,看著繡雨道:“你跟著我進魯王府,受了不少苦。你的賣身契我早就燒了,若有一日我走了,你也走罷。”
繡雨變了臉色,道:“小姐,您這話什麽意思?”
第2節
“沒什麽意思,天有不測風雲,誰知道明日怎麽樣呢?”趙晚詞拿起桌上的一本書,翻開看著。
繡雨見她不願再說,隻好去做自己的事。這幾年日子難過,她常有悲涼之語,繡雨也沒有放在心上。
一個月後的清晨,繡雨撕心裂肺的尖叫驚破了魯王府的寧靜。
宋允初姬妾眾多,管家匆匆找到侍妾卓氏院中,他在卓氏**還沒有醒。聽見外麵的說話聲,卓氏先醒了,側耳細聽,推醒宋允初,道:“王爺,好像出事了。”
宋允初叫丫鬟開了門,管家走到垂幔前,低頭道:“王爺,王妃歿了。”
這話不啻驚雷,垂幔裏的兩人嚇了一跳,卓氏覷著宋允初變幻不定的臉色,沒敢說話。
宋允初道:“怎麽歿的?”
管家道:“大夫說是昨晚服毒自盡。”
宋允初穿了衣服,疾步來到東苑。進了房門,隻見趙晚詞白衣白裙躺在**,雙袖交疊於胸前,通身沒有一點裝飾,麵色平靜,好像隻是睡著了。繡雨在旁抹淚,宋允初伸手探**人的鼻息,又摸了摸她冰涼的臉,一時還覺得難以置信,愕然看她半晌,跌坐在腳榻上。
繡雨低著頭,恨恨地瞪他一眼。
董側妃聞訊趕來,見這情形,按捺欣喜,麵色悲戚地上前攙宋允初,含淚道:“王妃已經走了,王爺節哀。”
宋允初天潢貴胃,習慣了別人巴結討好,對他冷若冰霜的趙晚詞更像是一件別致的玩物,眼下香消玉殞,地位陡然擢升。唯有死人,才無可取代,於是變成了最好的。
他心裏竟有些悔意,推開董側妃,喃喃自語道:“她怎麽這樣倔。”
他和趙晚詞係天子賜婚,趙晚詞父親曾任國子監祭酒,門生眾多,此事傳出去,必然對他不利,隻能以意外身亡遮掩。
府裏棺木是現成的,八寸厚的楠木板,拿著銀子也買不著,原本是給趙父準備的。結果半年前趙父去世,趙晚詞執意不肯用這副棺木,自家備了一副上等杉木棺收殮了。宋允初為了這事,又大動肝火。
好清高的人兒,現在死了,可就由不得她了。
宋允初命人將那副楠木棺抬過來裝殮了,走出房門,這才注意到院中那株青柳樹幹上光禿禿,問道:“這樹上的符紙呢?”
繡雨怯怯道:“回王爺,王妃昨晚都給揭了。”
宋允初皺了皺眉,沒說什麽。他有種直覺,這樹靈是衝著趙晚詞來的,趙晚詞死了,樹靈也不會再出現了罷。
靈堂設在沁芳閣,中間隔了一道黑色絨布帷幕,上麵用金線繡著《往生經》,帷幕後麵停放棺木,前麵是致祭的祭台香案。祭台上擺滿了三牲瓜果祭品,香案上安放著一尊白銀香爐,長明燈光中,四炷香青煙嫋嫋盤旋而上。
子夜時分,一扇窗戶輕輕地從外麵打開,帷幕微動,光影一晃,一道頎長的黑影悄無聲息地閃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