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還魂夜

棺材並未釘死,隻是用一長條寬油紙圍著棺材蓋下麵糊了一圈。十一娘輕輕揭開那圈紙,使勁將棺材蓋推開一半,棺中玉人神情恬靜,似正處於美夢中。滿頭珠翠,遍身綺羅交相輝映,她看起來容光煥發,嬌豔尤絕。

十一娘怔了片刻,摘下一隻手套,伸手欲撫她麵頰,卻像是遇到一層無形的阻礙,停頓半晌又收回,戴上手套,拿出一隻瓷瓶,拔開塞子,置於她鼻下。

趙晚詞猛吸了口氣,睜開眼,看見戴著熟悉麵具的黑衣人,對上她溫柔的雙眸,展顏笑道:“姐姐,你來了!”

她神魂初定,扶著棺材邊坐起身,正要從裏麵出來,外麵燈光閃動,似乎又有人來了。

十一娘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房梁。趙晚詞會意,躺回去讓她蓋上棺材蓋。

看她的動作,這棺材蓋應該很沉,趙晚詞試著伸手推了一下,紋絲不動,不禁佩服她的力氣。

砰的一聲,門像是被踹開的,來人走到棺材旁,聲音帶著醉意道:“趙晚詞,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上我,你心裏有人了是不是?”

得不到她的回應,宋允初怒火更甚,用力拍打著棺材蓋,那動靜像一道道悶雷打在趙晚詞頭頂。

“娼婦,賤人,他是誰?他是誰!”

棺材震顫,趙晚詞心驚肉跳,生怕他做出更出格的事,毀了自己和十一娘的計劃。

“是太子嗎?”宋允初語氣忽然軟下來,半身趴在棺材蓋上,目光渙散,道:“他有什麽好?不過是投生在了皇後的肚子裏,人人都抬舉他。他若是鍾意你,當初我要娶你,他怎麽不攔著?他根本不在乎你。蠢貨,為了一個不在乎你的人走到這一步,你真是賤!”

發泄一通,他終於走了,靈堂恢複安靜,過了一會兒,棺材蓋又被打開。

趙晚詞知道那些話十一娘都聽見了,有些尷尬。十一娘沒說什麽,伸手拉她出來,將幾塊石頭放了進去,糊好那一圈油紙,從包裹裏拿出一件玄色披風,替她披上,遮住那一身耀眼的裝扮,道:“走罷。”

從窗戶翻出沁芳閣,月黑風高,蟲鳴淒切,不遠處有巡夜的侍衛行過。十一娘對王府的路似乎比她還熟,拉著她的手,七拐八繞,見縫插針,避開一隊又一隊的侍衛,來到後牆根下,攬住她的腰,縱身一躍,出了王府。

十一娘輕功極好,連不懂武功的趙晚詞也看得出來。畢竟是飛賊,輕功是吃飯的本錢。

暗處拴著一匹馬,十一娘解開韁繩,抱她上馬。兩人共乘一騎,馬兒放開四蹄,在夜色中疾馳如飛。馬蹄裹了布,聽不見什麽聲響,魯王府很快便被甩在身後,僅能看見燈火點點和龐大的輪廓。

趙晚詞自從十六歲與宋允初成婚,從京城來到濟南,這場身不由己,苦不堪言的惡婚姻便像一副黃金枷鎖,沉沉地壓在她身上,日日夜夜都是噩夢。

逃出來了,終於逃出來了。

趙晚詞呼吸急促,一顆心狂跳不止。十一娘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往後挪了挪,似乎不想與她靠得太近,道:“晚詞,你在發抖。”

“姐姐,真不知怎麽謝你。”趙晚詞聲音也在抖。

從來沒有什麽樹靈,宋允初自焚的衣服,掛在梁上的死老鼠,都是十一娘做的手腳,向宋允初進言的道士也是被她買通的。

若不是她裝神弄鬼,暗中相助,趙晚詞早已被絕望淹沒。三年來,謝她無數次,每一次都發自肺腑。

十一娘彎起唇角,道:“你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我是浪跡天涯的飛賊,我們兩個相識是莫大的緣分。我早已當你是親妹子一般,何必如此見外。”

她聲音甜美,言語溫軟,在這茫茫無依,前途莫測的還魂夜裏有撫慰人心的奇效。

兩旁樹影疾退,習習涼風迎麵而來,她身上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幽香飄散在風中,馥鬱旖旎。

趙晚詞鎮定下來,隱約感覺她圈著自己的手臂堅硬,不似一般的女子柔軟,心想常年習武的人,肌肉緊實,果然不同。

半個多時辰後,行至進香河畔,河麵上泊著一隻客船,船頭係著風燈,燈下坐著一名漁夫打扮的男子。見她們來了,男子站起身。

十一娘勒住馬,帶著她上船,介紹道:“這是舍弟,呂無病。”

呂無病向趙晚詞抱拳一揖,他個頭不及十一娘高,濃眉大眼,蓄著胡須,看起來倒比十一娘年紀大。趙晚詞其實並未見過十一娘的模樣,僅憑言行舉止,穿著打扮猜測她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

趙晚詞還禮道:“更深露重,麻煩呂公子在此等候多時,實屬罪過。”

呂無病忙道:“姑娘言重了。”

“不必與他客氣。”十一娘對趙晚詞道:“先在這裏歇一會兒,天亮再出城。”

呂無病打起半舊的藍染布簾子,趙晚詞和十一娘進了船艙,分坐在兩條長凳上,中間隔著一張黑漆方桌,桌上擺著四色糕點,盛在一套花鳥紋白瓷碟中。

十一娘沏了杯茶,遞給她道:“渴了罷?”

從昨晚服下龜息散到現在一口水都沒喝,趙晚詞又渴又餓,接過茶道了聲謝。茶湯澄碧,是一旗一槍的頭采銀針,香氣撲鼻。趙晚詞吃了兩口,夾了塊半透明的玫瑰糕,花瓣紋理凝固其中,入口即化,甜而不膩,隻有平陰的采月坊做得出這樣的味道。

連吃了幾塊,方問道:“姐姐從平陰來的?”

十一娘行走四方,每次來看她都會帶一點外地的小吃零嘴,她對味道很敏感,嚐過一次便不會忘記。

十一娘道:“我是從保定府來的,經過平陰,想起上回你說這家的玫瑰糕好吃,便買了一點。”

趙晚詞心頭一熱,眼圈微紅,道:“除了我爹,再沒有人像姐姐這樣待我好。”

十一娘笑了笑,打開一壇酒,倒在碗裏慢慢吃著。她雙目晶晶,在燈光中流轉,雖然臉被麵具遮住,看不見表情,趙晚詞能感覺到她也很高興。

“我敬姐姐一杯罷。”

十一娘看她片刻,將酒壇遞給她。她也倒了一碗,站起身與她碰了一下,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幹。酒是烈酒,辣得她滿臉通紅,咳個不停,五髒六腑都燒起來了。

十一娘替她拍著背,好笑道:“你原來不會喝,逞什麽能?”

趙晚詞借著這股難受的酒勁,抱住她的腰,埋首哭了起來。十一娘身子一僵,抬起手像是要推開她,終究輕輕地落在她發上。

趙晚詞越哭越大聲,似要把這五年的委屈都哭出來。

“好了好了,都過去了。往後你想做什麽便做什麽,再沒有人欺負你。”十一娘撫著她的發,無限憐惜。

趙晚詞抬起淚痕斑斑的臉,望進她闃黑的眼睛,道:“姐姐,你為何對我這樣好?”

過去沒有問過她,因為倘若有目的,也隻有到這時,她落在她手裏,才會說實話。無論她的目的是什麽,趙晚詞相信不會比留在魯王府更壞。

四目相對,十一娘撥開她黏在額頭的濕發,眼中一閃而過的不知是什麽,側頭看向別處,道:“我有一個親妹妹,與你一樣遇人不淑。然而那時我隻忙於自己的事,對她疏於關照,直到她尋了短見,我才知道她活得那樣痛苦。這些年來,我常常想,倘若那時我多關心她一點,或許就能救她一命。”

趙晚詞聽得心酸,將她抱得更緊,道:“姐姐不必自責,千錯萬錯,都是男人的錯。”

她比十一娘矮一頭,腦袋剛好貼著她胸口,許是太瘦了,這裏也感覺不到起伏。

“不管怎麽說,我難辭其咎。”十一娘垂下眼瞼,倒吸一口涼氣,道:“鬆手,我身上有傷。”

趙晚詞忙鬆開手,道:“抱歉,我不知道,嚴重麽?”

十一娘搖搖頭,低頭理了理衣衫,忽笑道:“你和太子很熟麽?”

趙晚詞知道她是聽了宋允初的話才這麽問,道:“宋允初瞎說的,我和太子根本沒見過幾次,宋允初一向嫉妒太子,總是疑神疑鬼的。”

十一娘道:“那你還有沒有想見的人?”

趙晚詞望著桌上的酒碗,沉默片刻,搖頭道:“沒有了。”

十一娘若有所思,端起酒碗,並不往嘴邊送,食指指腹摩挲著碗沿,隻一下便止住了這個動作,看了她一眼,道:“你當真要跟著我?”

之前在魯王府,她問過趙晚詞出去後有何打算,趙晚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自保都是難事,能有什麽打算?便說想跟著她雲遊四方。

她當時答應得爽快,這會兒又問,趙晚詞想隻怕是有什麽顧慮,不方便帶著自己了,忙道:“姐姐若是不方便,擇一僻靜之地放下我即可。”

十一娘笑道:“你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喝了幾口酒,站起身走到角落裏,打開一隻箱子,取出一封信走回來道:“送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