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瘋狂”是勇者的讚詞,“膽怯”是你我的耳語。
我看見蒼白的謊言在眼前浮現。’
當得知少年是特意來找自己時,淵絢愈發害怕起來。
如果說世界上的幸運是固定的,那麽分到她這裏時一定隻剩下一點點了。
因為這一點點的支撐,她才能和哥哥在一起生活十多年。所以僅有的幸運用光之後,小小的幸福也隨之消逝了。
但少年蹲下身體,和她保持平視的狀態,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話時,她又希望這樣的時間能維持得更久一點。
他總是能讓淵絢想起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也會在她哭泣的時候,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幫她一點點擦掉臉上的淚水,然後握住她的手,安靜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直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仍是如此。
他用滿是鮮血的手掌撫摸著淵絢的臉頰,老舊的小屋中充斥著刺鼻的血腥味。
不遠處躺著父親的屍體,那是淵絢記憶中最可怕的噩夢。
窗外雷電轟鳴,瓢潑大雨傾灑而下,雷聲、雨聲、人聲匯成一片嘈雜。
那個夜晚她失去了最後的親人——她的哥哥親手殺死了他們的父親。
因為,從戰場上回來的父親,再也無法掙脫戰爭的束縛,他的身體回到了故鄉,但是靈魂卻被困在了戰場。
他總是覺得自己仍在戰鬥,身邊時刻都有可能出現敵人,哪怕隻是一點點聲音也會令他緊張許久,甚至連他的孩子們,也無法喚回他的理智。
黑暗中的雷聲驚動了淺眠的父親,將他的意識重新帶去了殘酷危險的戰場。淵絢聽到了房門被撞開的聲音,有人撲過來緊緊地掐住了她的脖子,緊接著是哥哥慌亂的呼救聲。
“絢!”
她看見哥哥也闖了進來,試圖拉開父親,卻被一次次撞到牆上,隨著窒息感愈發明顯,黑暗中本就不利於視物的眼睛泛起模糊。
當淵絢幾乎要失去意識的時候,掐住她脖子的手忽然鬆開了。
將她抱在懷裏的哥哥衣襟上浸滿了血液,她的餘光依稀瞥見父親的後背上豎著刀柄。
是為了保護她,所以才會犯下如此罪行的哥哥,仿佛用上了最後的力氣來握緊她的手掌。
“絢……”淵絢殘留的記憶中仍留存著當時的畫麵,她的臉上一片濕潤,不知道是她的眼淚還是哥哥的。
她聽見哥哥對她說,“原諒我……絢。”
“……哥哥。”
被勾起的回憶讓她再次降臨了當初的那個時候,熟悉的稱呼在喃喃間脫口而出。
但聲音出口之後,淵絢倏然驚醒過來,一雙紅色的眸子闖入她的視線,這種血液般的色彩讓她本就蒼白的臉色看起來更是可憐。
她猛地將自己的手掌從澀澤龍彥的手中抽出,身體因慣性而緊緊地貼上了牆邊。
聽到她那聲“哥哥”的時候,澀澤龍彥怔愣了一瞬。
但很快的,他露出了一個輕淺的笑容,“你好啊,絢。”
澀澤龍彥從孤兒院的院長那裏得到了“淵絢”的資料。
資料上說她是獨生女,出生在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她的父親在她出生後沒多久便死在了戰場上,母親也在她年幼的時候因病過世,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任何親人了。
她已經在孤兒院裏生活了好幾年。
雖然院長滿口保證,但澀澤龍彥認為這份資料的真實性存在疑點。
他沒有任何證據,澀澤龍彥並不講究證據,讓他做出這種判斷的是他的直覺。
他並不覺得自己在見到淵絢的瞬間,那些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墜落下來的“光”隻是他的幻覺。
所以他想,淵絢剛才對自己的稱呼——那一聲“哥哥”或許也存在著特殊的含義。
但這給他提供了思路。
當澀澤龍彥認可了她的稱呼,願意將她當作自己的妹妹時,無論在她過往的生命中是否真的存在著“哥哥”這一角色,在這之後都會成為現實。
從今天起,他們將會成為家人。
堅不可摧的羈絆就這樣締結了。起碼澀澤龍彥是這樣認為的。
他帶著她離開了孤兒院,就像他帶著那封信的原稿離開報社一樣簡單。
淵絢總是在想起以前的事情,她仿佛永遠都在注視過去。
在孤兒院裏的時候,她會想起另一個世界的事,而在新的“家”裏,她又會想起孤兒院的一切。
哪怕無論她從哪裏離開,所帶走的東西都隻有那麽幾樣。
孤兒院裏的孩子們都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是院長的命令,他是絕對的獨/裁者,所有人都必須臣服在他的權威下,所有個體的“自我意識”一直處於被壓迫的狀態。
但淵絢不一樣。
這並不是說她得到了院長的特許,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事物,而是說,即便是院長,也無法從她這裏奪走她僅有的幸福的殘響。
哪怕是抵達了另一個世界,淵絢仍然保留哥哥的遺物。
在哥哥因為殺死了父親而被家庭裁判所的人帶走之後,他們度過了一段相當漫長的沒有對方存在的時間。
當淵絢再一次得到和哥哥有關的消息時,傳來的是他的死訊。
哥哥的朋友給淵絢送來了他的遺物,一隻金色的錐形耳墜(另一隻在淵絢這裏,這是當初母親留下的遺物),一本空白的書,以及……一名少女。
她就站在哥哥的朋友身邊,但除了淵絢,誰也無法看到她,這令淵絢一度以為她是自己的幻覺。
——除了頭發的顏色不同,少女有著與她別無二致的麵容。
淵絢也曾嚐試過同她交流,但少女永遠都是麵無表情的模樣,她的眼睛大而空洞,對淵絢的話沒有任何反應。
於是她將那些話寫在了紙上,就像當初哥哥為了撫慰淵絢因母親的過世而封閉起來的心那樣,淵絢也試圖用這種方式讓少女發出聲音。
但她又一次失敗了,幾乎不抱任何希望,她對少女說:“至少,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眼前多出了一張紙——
‘別天王’
當淵絢再去看她時,少女已經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抵達這個世界之後,別天王依舊存在,淵絢把哥哥的遺物——那對耳墜和那本書都交給了她。
別天王不是人類,也無法被他人看見,但她是淵絢最信賴的存在——別天王,是哥哥留給她的最後的信息。
別天王從何處誕生?哥哥又是如何找到她的?她究竟在哥哥身邊陪伴了他多長的時間?
淵絢想,如果能得知這些,或許她就能弄清楚哥哥的死因了。
哪怕她現在已經抵達了另一個世界。
是抱著渴望得到什麽回應的心情,所以她才會用哥哥留給自己的空白書頁寫下了那封“信”,幫她將信投遞出去的,正是別天王。
信被報紙刊登之後,她沒能等來她的哥哥,卻等來了一個……同樣有著白色頭發與溫柔笑容的少年。
事實上,淵絢從來沒有管澀澤龍彥叫過“哥哥”。
她總會很努力地避免對澀澤龍彥的稱呼,澀澤龍彥也發現了這點,但他並不介意。
他對絢抱以極高的寬容。
淵絢有時也會想起敦,在她為了給他送去麵包而鼓起勇氣從院長麵前逃走時,敦卻斷絕了他們之間的友誼,從那時起他們就不再是朋友了。
為此,淵絢哭泣了許久。
和澀澤龍彥一起離開後,她也想過要給敦寫信,她可以在信裏原諒他的衝動,如果他願意的話,他們仍然可以成為朋友。
但是淵絢沒能寫出來。
在她看來,她並不具備任何“原諒他人”的資格,更何況——她的信寫得並不好。
中島敦之前會願意聽她念她寫的信,是因為他們是朋友,那是朋友之間的包容與安慰。現在他們已經不再是朋友了,敦一定不會再想看到她的信了。
每每想到這裏,淵絢的心情就會變得非常低落。
澀澤龍彥感受到了她的低潮情緒,他也感受到了淵絢的抗拒——對他自認為是她哥哥的行為,她一直都在無聲地拒絕。
這令他覺得有些苦惱。
澀澤龍彥並不擅長照顧他人,他一直都是很自我的人,但當他站在淵絢的麵前,看見她蒼白稚嫩的麵容時,他的心會變得柔軟一丁點。
他把這僅有的一丁點兒柔軟都給了淵絢。
澀澤龍彥拿走了淵絢那封“寫給哥哥的信”,笑著給了她一個擁抱。
“謝謝絢的信,”澀澤龍彥貼了貼她的額頭,他的嘴角勾勒出弧度,“我很喜歡。”
這是淵絢最緊張的時候,她的身體每一寸都繃得很緊,因為她害怕自己一放鬆下來,就會徹底陷入澀澤龍彥的懷抱中。
曾經有短暫的片刻,她幾乎要分不清抱著自己的人究竟是誰。
混淆和遺忘是兩種不同的概念,過去的一部分融入現在,這比徹底失去更加可怕。
淵絢很害怕自己會在這樣的交錯混雜中迷失自我,甚至誤以為自己真的是澀澤龍彥的妹妹。
她必須保持清醒。
澀澤龍彥結束擁抱時,淵絢的表情非常安靜,她靜靜地注視著他,看著他將外出時買回來的禮物送到她麵前。
——定製的鋼筆和筆記本。
“喜歡嗎?”
澀澤龍彥輕聲問她。
在對方藏著期待的目光中,淵絢點了點頭。
“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