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那些竊取而來的快樂,哪怕隻有短暫的瞬間,也足以被稱之為“幸福”。〗

“我想要找一個人。”

他的聲音輕柔而又緩慢。

有著一頭霧靄般美麗的白色長發,全身被華美的白色衣物包裹的少年站在他們麵前,他將手伸進寬大披風下的外套口袋裏。

他拿出了一張被折疊起來的報紙——不是一整張,是從一張報紙上裁下的一小部分,或許隻是一個版麵,又或者是一篇文章。

院長的目光徹底從淵絢身上移開了,連一絲餘光也沒有再留給她。他對少年投以注目,這是一位非常尊貴的客人。

在短暫的怔愣之後,趁著院長被少年叫住之際,瘦小的淵絢從他們的視線中逃走了。

——沒有人會在意的。

淵絢這樣告訴自己。

所以她逃走了。

但是,少年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背影上,一直到她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淵絢是一個非常膽小的孩子。

她趴在地下室的小窗上,將麵包從縫隙裏塞給了敦。

敦摸到了一隻冰冷的、冒著冷汗的手掌。

中島敦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孩子。

他沉默了一下,仿佛也能感受到淵絢的恐懼與緊張。

“不要再來看我了。”敦對她說,“不要再給我帶食物了。”

為他人著想是一種罕見的美德,在敦貧瘠的身軀裏,藏著一顆真誠美麗的心。

但淵絢卻因此感到不知所措起來。對她來說,努力地去為他人做些什麽,哪怕隻是一件小事,也會在她的心底裏留下深刻的記憶。

但如果被別人拒絕了,即便是陌生人的一句漫不經心的言語,也會讓她深深陷入複雜的痛苦中。

更何況,敦在淵絢的心目中並不是陌生人。她已經把敦當成了朋友。

她鼓起勇氣,小聲地詢問,從稚嫩的喉嚨裏發出的聲音近乎顫抖,“……是我做錯了什麽嗎?”

她非常緊張,本就害怕的情緒在心底裏發酵,自從來到了這個世界之後便一直緊繃著的心弦幾乎要因此而錚裂。

敦並不擅長解釋,他的口才很不好,無論是麵對院長和護工們,還是麵對孤兒院裏的孩子,他都沒辦法清楚地表達出自己真實的想法。

但是淵絢曾經教過他一種方法。

她說,“這是哥哥教我的。”

淵絢的哥哥是一名小說家。

“真厲害。”中島敦非常憧憬這樣的身份,在他被關禁閉的房間裏有很多書,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是在和其中一本作者的妹妹說話,他便覺得心髒都要撲通撲通地跳動起來。

敦問她:“絢也會寫小說嗎?”

淵絢遲疑了一下,她還是搖了搖頭,和早早展現出在文學上的天賦的哥哥不同,淵絢是一個沒有才能的孩子。

她一直都很普通,從小到大,普通得沒有任何值得注目的特點。

但看著敦失落的樣子,她又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傷害別人的壞人。

於是她說:“我會寫信。”

“信?”敦非常疑惑地歪了歪腦袋,“信是什麽?”

淵絢告訴他,“信就是一個人想要對另一個人說的話。”

敦懵懂地點了點頭,淵絢給他念了一些自己以前寫過的“信”。

‘人們會用眼睛和耳朵來欺騙自己,尤其麵對不願接受的事實,所以那些虛構的假象便會成為現實的一部分。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相信著哥哥你對我說過的話,你說母親隻是暫時離開了我們,你說父親仍對我們心懷愛憐,你說等到這個荒涼的秋天過去,等到將來的某一天,他們都會再次回到我們身邊。而在那之前,你會一直握著我的手。

但你也像眼睛和耳朵一樣欺騙了我。’

敦從她的“信”中聽到了名為“悲傷”的情緒。

他覺得有些難過。

淵絢的本意是希望敦能放鬆下來,發現自己的信起了反作用之後,她很努力地思考著補救的措施。

“我給你念一念哥哥寫給我的信吧。”

那是一封非常美麗的信。

淵絢開口念了第一句,‘給世界上唯一的你:’

敦問她這是什麽。

淵絢解釋道:“這是對收信人的稱呼。”

聽到了這樣的回答之後,敦開始羨慕起淵絢。她有著一個非常愛她的哥哥,敦從他對淵絢的稱呼中感覺出來了。

‘今天早晨我睜開眼睛時,覺得自己的心裏似乎缺失了什麽,於是我從**起來,將屋子翻了個遍,我在衣櫃的抽屜裏找到了一隻棉布小熊。

看見它時,我想起了你,也想起了自己缺失的部分。

如果我把你最喜歡的棉布小熊送給你,我能成為你最喜歡的人嗎?

如果我對你說“我愛你。”,你能住到我的心裏來嗎?’

聽完之後,敦忽然想,淵絢的哥哥,和她完全不一樣。

敦其實更喜歡淵絢寫的信,因為他從她哥哥的信裏感覺到了幸福的氣息,這樣的幸福是敦從未擁有過的,他那顆膽怯的心驅使他逃避那些陌生的東西,無論那些東西是好是壞。

但是敦對信裏的那種“幸福感”產生了渴望。

他沒有把自己複雜的心理活動告訴淵絢,他隻是對絢說,“寫得真好。”

淵絢理所當然以為敦說的是哥哥的信,她露出了一點點驕傲的笑容。

敦的年齡還很小,他還不會寫字,也不太能認識字,他很希望絢能教他。

淵絢想了想,讓他伸出手掌。她用指尖在他的掌心裏慢慢地劃動,這就是在寫字。

敦問:“你寫了什麽?”

“我愛你。”她傾過身體,貼在敦的耳邊,像是要告訴他一個秘密一樣,輕輕地說,“我好愛你。”

哥哥告訴她,這是代表一個人想要永遠和另一個人在一起的話語。

敦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朋友,她理所當然地希望能和他永遠在一起。

聽到這樣的話語,敦的內心仿佛湧入了一股太陽般的暖流,把他被凍得冰冷的心都溫暖起來了。他呆呆地望著淵絢。

“這是哥哥教我的。”淵絢告訴敦,“他說,充滿感情的文字能夠讓人積攢許多勇氣,等它們被積攢到一定的程度,就能讓一個人輕鬆地把心底裏想要說的話都說出來了。”

中島敦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晚上回到了自己的床鋪上,他忽然也很想寫點什麽。但是他沒有紙和筆,於是他用手指當筆,用手掌當紙,鑽進被窩裏,偷偷地寫起了沒有格式的“信”。

他一筆一劃地在掌心裏寫下了,〖我也愛你。〗

少年的儀容被打理得很仔細,他耳邊的一小撮頭發梳成了一個小小的辮子,末端用黑色的發帶紮好,柔順地垂在他的耳後。

澀澤龍彥站在孤兒院的花園一角,他看著獨自一人蹲在牆邊的小姑娘,她看起來像是受了什麽委屈。

一個半小時之前,那是澀澤龍彥和淵絢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當時孤兒院的院長也在她的麵前,她也低垂著腦袋,看起來像是在害怕著什麽。

在原地思考了幾秒鍾,澀澤龍彥走到了她的麵前。

他是為了淵絢,所以才要來到這個孤兒院裏。

一個星期以前,澀澤龍彥在街上偶然瞥見了一張報紙,鬼使神差的,他把它買了下來。那是報亭裏的最後一張報紙。

澀澤龍彥在報紙上看到了一篇文章,更準確地說,是一封信。

一個小女孩寫給她哥哥的信。

他從信中讀出了一種特殊的情緒。

——想要得到這封信的原稿,想要去見寫下這封信的人。在讀完之後,澀澤龍彥忽然生出了這樣的念頭。

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與普通人不同的“異能者”,澀澤龍彥也是其中之一,他是非常強大的異能者,有著極為罕見的精神係異能。因為擁有這樣的能力,澀澤龍彥一直都在做著自己想做的事。

沒有人能約束他,他一直都是隨心所欲的人。

想要見到她,於是找去了報社,從報社那裏買來了原稿和作者的住址之後,他就來了橫濱。

哪怕之前從未見過,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的模樣,但當澀澤龍彥在花園裏見到了孤兒院的院長,見到了那個站在院長麵前,好像要把腦袋低到比脖子更低的地方去的小姑娘時,他覺得,自己或許找到了特別重要的東西。

這樣的感覺,比他前往報社,得到了那封信的原稿時來得更加強烈。

那一瞬間他像是觸碰到了這個世界的邊際,原本堅不可摧的岩壁慢慢地裂開細小的紋路,從那些細小的裂縫中流瀉出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光”。

而它們悉數落在了那個小姑娘的身上。

但那時候,就在澀澤龍彥失神的瞬間,她忽然從他的眼前逃走了。

——沒有關係。澀澤龍彥想。

如果一個人想要和另一個人見一麵,無論如何也可以想到辦法。

但如果一個人想要時時刻刻見到另一個人,那麽他們的關係必定要存在某種保障。

他們之間要建立起某種聯係——某種堅不可摧的、無法割舍的聯係。

澀澤龍彥來到了小姑娘的麵前,他也蹲了下來,在她麵前伸出了自己的手。

他摸到了一張滿是淚水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