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當我問你,“愛是什麽?”
你對我說,“愛就是我和你。我會愛你,一直一直。”〗
淵絢寫到這裏的時候,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令她握筆的手頓了頓。椅背上重量增加,有人俯下身來,白色的發絲滑過她的肩頭垂墜而下,和她粉紫色的頭發混雜在一起,呈現出斑駁的色彩。
像是輕柔的流水潺潺而過,她聽到了對方的笑聲。
“又在寫東西嗎?”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過手,白皙而又纖長的手指停在信紙上,黑色的指甲讓他的皮膚看起來近乎蒼白。
淵絢的視線短暫地略過他的手指:“是的。”
拿起信紙,他看得很認真,就好像一個一個字地讀著,過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放下。
頭頂傳來了些許暖意,白皙纖長的手指輕緩地摸了摸她的發頂,“是要寄給出版社的稿子?”
淵絢垂了垂眼瞼,輕輕地搖頭。
“是寫給哥哥的信。”
在她說完之後,對方低下了腦袋,從身後親昵地貼著她的麵頰,將下巴抵在她的肩頭。
另一個人的氣息拂著她的皮膚,隻要稍稍側頭,淵絢便能看到他蒼白漂亮的側臉,長長的睫羽略微斂起,臉上的神情神情幾近朦朧。
他附在淵絢的耳邊說,“我就在這裏,在你的身邊。就算不寫信也可以,有什麽話可以直接告訴我。”
雖然他是這樣說,並且也真的是這樣認為。但淵絢一直都很清楚,她的哥哥並不是他——並不是她身後這個名為“澀澤龍彥”的青年。
因為她和澀澤龍彥之間,從來沒有過關於“愛”的對話。
淵絢和澀澤龍彥成為“兄妹”是在兩年以前,在他們成為兄妹之前,淵絢生活的地方是橫濱的一所孤兒院。
讓她離開孤兒院的契機是一封信,一封原本寫給她的哥哥,卻再也不可能被她的哥哥看到的信。
淵絢把它投給了一家報社,他們在報紙上刊登了這封信,因此她獲得了她的第一筆稿費。
但是後來淵絢認為,她的作品能被刊登,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和當時的社會情況有關。
那時正值大戰的尾聲,人們迫切地希望能盡快結束這場悲慘的戰爭。淵絢那封以孩童視角展開的,講述了在大戰期間一個普通小女孩的生活的信,剛好戳中了許多普通人柔軟的心。
報紙發行後,報社的編輯和田帶著她的稿費和一些讀者的來信拜訪了淵絢的住處——橫濱的一所孤兒院。
孤兒院的院長是個常年表情冰冷的男人,但麵對報社編輯的來訪,他的表情產生了一點點柔和。當天中午,和田被邀請留在孤兒院和孩子們一起吃午飯。
吃飯的時候,和田一直在觀察著他這次拜訪的對象——一個年僅十二歲的小姑娘。
她有著一頭柔順的粉紫色頭發,垂著腦袋看起來聽話而又安靜。
和田想起了主編交給自己的任務,他這次來的目的並不隻是送東西,在這個極為特殊的時間點,他們也收到了一些從縫隙中流露出來的消息,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
但戰爭帶來的傷痛卻不會一同結束,它們會長久地紮進人們的心中,成為需要時時撫慰的傷疤。
文字、語言、歌聲,都能成為撫慰它們的工具。那封信刊登出去後收到的回應就是最好的證明。
和他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安靜地吃著自己午飯的淵絢完全不知道大人們複雜的想法,她隻知道今天的午飯比前幾天要豐盛許多,甚至還有柔軟新鮮的麵包。
她把麵包留到了最後,趁著大人們沒注意的時候,偷偷塞進了衣服的口袋裏。
——這是要帶給被關禁閉的敦的食物。
敦的全名是中島敦,他是淵絢在這個孤兒院裏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她在“這個世界”的第一個朋友。
更早之前,淵絢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認識敦時她剛來到這個世界不久,身體縮小、處境艱難,唯一值得慶幸的大概隻有一件事。
她仍然是“淵絢”。
姓名、麵容、身軀,無論從哪方麵來看,都和十二歲時的她幾乎沒有差別。
意識到在別的世界、在無數個她無法抵達也無法注視的世界,或許也存在著其他的“自己”時,淵絢便幾乎要為此落下淚來。
會不會存在著這樣一個世界呢?
父親不用被迫前往戰場,母親也不會因病過世,她可以在溫暖的燈光下,依偎在哥哥的身邊,聽他念著隻為她而書寫的故事。
小小的女孩子陷入了這樣的幻想中,記憶中哥哥溫柔的笑容仿佛仍在眼前。
但她現如今要麵臨的世界,卻與幻想之中截然不同。
成為了這個世界的“淵絢”之後,她同樣是在孤兒院中度過了她的十二歲生日。
或許是因為靈魂經曆了漫長的路途,才從一個世界抵達了另一個世界,那天晚上她發起高燒,記憶變得模糊不清,甚至一度無法判斷自己腦海中的記憶是真是假。
孤兒院的院長和護工們不苟言笑的臉讓她的心仿佛被凍結,古老的教會式建築裏冰冷而又死氣沉沉,就好像有看不見的陰影籠罩著這座孤兒院,讓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層晦色。
在意識模糊時,她似乎聽到了什麽聲音。
細細的、小小的,小孩子的聲音。
對方問她:“你不舒服嗎?”
淵絢努力將眼睛睜開了一點點,她看到了一張幼小的麵孔,最多隻有六七歲的樣子,眼睛睜得圓圓的,臉上滿是擔心的意味。
一想到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居然也會有陌生的孩子為自己感到擔心,淵絢便仿佛從對方身上汲取了活下去的力量。
她握住了敦小心翼翼伸過來摸她額頭的手,對他說:“不要擔心。”
——為他人而產生的感情,是很寶貴的東西,不能被隨意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人身上。
但是看著敦一副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淵絢沒能說出話來。
而且下一秒,敦便從破舊的衣服口袋裏掏出了一團皺巴巴的東西。他把那團東西放到了淵絢的麵前,“你一定是餓了吧?”
這是敦中午藏起來的饅頭。自從有記憶開始,他就是在孤兒院裏生活,院長經常以各種理由不讓他吃晚飯,還把他關在地下的禁閉室裏。
長久以來的經曆讓他有了應對這種情況的辦法,每到了午飯的時候,他就會想方設法把可以藏起來的食物偷偷帶下餐桌。
剛從禁閉室裏被放出來,卻在回到房間就看見正在落淚的淵絢後,敦覺得,這個新來的小姑娘一定也是被院長懲罰了。
敦看著這個瘦小的女孩子蜷縮起來的樣子,他覺得對方就像是脆弱的小動物一樣。
“我可以照顧她。”
在心底裏突然產生了這樣的想法。敦甚至沒有意識到對方比自己還要大上四五歲。
他拿出了自己攢下的食物,想要讓她趕快好起來。
看著敦滿心期待的眼神,淵絢根本無法拒絕,她咀嚼著早已失去原本味道,甚至有些酸餿的食物,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後就變得低靡的求生欲忽然攀升到了頂點。
——想要活下去。
哪怕是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也至少還是有那麽一個人,是希望她能活下去的。
仿佛被神明聽到了祈禱,第二天的早上,淵絢奇跡般地康複了。她站在了敦的麵前,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敦頓時愣住了,因為他這時候才發現,淵絢站起來比他要高上一整個腦袋。
淵絢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飯結束,她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個最正常的姿勢慢慢走向花園——是為了不讓別人發現她偷藏的食物。
這個方法也是敦教她的,哪怕知道了淵絢比他年齡更大,他也還是將她當作了需要被照顧的對象。
在敦的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是一個與他同命相憐的絢。
午飯過後孩子們有很短的散步時間,他們可以在花園裏自由活動,這個時間點護工們幾乎不會管他們。
淵絢貼著圍牆慢慢地走著,直到確認自己走出大人們的視線範圍,她才快速跑了起來。
她要抓緊時間去把麵包送去給敦。
以往做這種事情都很順利,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有人特意來找她。
淵絢在路上遇到了院長,他有著一張鐵青的臉。
在這個孤兒院裏,從來沒有任何人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更不要說紙筆這類孩子們眼中的“奢侈品”。
那麽淵絢的“信”是如何寫出來,又是如何投遞出去的?
院長不容置疑、無可動搖的權威在和田編輯來訪時,徹底崩塌了。
他現在非常生氣。
原本就讓人害怕的臉幾乎變得像是惡鬼一般,怒氣猶如實質將淵絢壓得喘不過氣來,她害怕極了,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和嘴巴。
就在這時,淵絢聽到了一個聲音。
“您是這裏的院長嗎?”
是獨屬於少年的音色,透露出一股令人安心的意味,讓淵絢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
淵絢仍記得他那頭美麗的白色長發,當她爬進哥哥懷裏的時候,它們會像微涼的水流一般滑過她的皮膚。
她鼓起勇氣睜開了眼睛,印入眼簾的是白色的衣角,往上一點點,是白色的發梢。
在那個瞬間,淵絢仿佛看見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