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5章

潘多拉在鳥鳴聲中醒來。

這是她在至福樂原伊利西昂的第三天。

天色才蒙蒙亮,她就繼續躺著,聆聽群鳥啼囀,疑惑的念頭在腦海中轉瞬即逝:明明島上有那麽多會唱歌的小生靈,一入夜之後,周遭就安靜得隻剩海風吹過樹梢。

忽然有樂聲加入了鳥兒的歌唱。

那音色與鳥鳴迥異,卻一樣悅耳。

潘多拉好奇地起身張望。聲音從赫爾墨斯的神祠後方傳來。她便走出小屋,穿過草地,循聲來到露天的祭壇。

她一眼就看到了祭壇側旁柱子頂端的身影。

黎明紫色的煙雲與廊柱融為一體,從石柱底下冒出來似的;遠遠地乍一瞧,赫爾墨斯仿佛坐在日車輝光噴薄欲出的雲端。披風從他身上垂落,和悄然在一夜間攀上廊柱的藤花一起隨微風搖曳著。

他手中拿著新奇的物件,正湊在唇邊嗚嗚吹著。

潘多拉還沒走近,音樂便驟然止歇。

“我吵醒你了?”

她沒看清楚他的動作,隻是一眨眼的工夫,神使已經從柱子頂端落到她麵前,聲音帶些微的歉意。

潘多拉搖頭:“我已經醒了。”她看向他手中的物件:“這是什麽……是樂器嗎?真好聽。”

“排笛,”赫爾墨斯說著又奏出一串音符,狀似無意地提及,“是我發明的小玩意。”

潘多拉並不驚訝,也沒有吐出什麽阿諛奉承的話,隻是點點頭。但她這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莫名讓赫爾墨斯滿足。在她眼裏,他大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晨鳥殷勤的歡唱還在繼續,這裏天氣始終如春日般和煦,長著漂亮尾羽的公鳥也日複一日地圍繞著樹梢賣力地起舞。赫爾墨斯瞥見,頓時又感到有些屈辱。他在向潘多拉炫耀什麽?他是眾神的信使、獵殺百眼巨人的小偷之王,根本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什麽。

赫爾墨斯立刻將排笛收起。

潘多拉察覺他不想再繼續樂器的話題,便問道:“今天您要教我什麽?”

“和昨天一樣。”

聞言,潘多拉眼睛明亮起來。

--為了讓她擁有更多人性,他首先會教導她如何巧妙地操控言語。

赫爾墨斯是這麽說的。昨天整整一日,他們都坐在神祠後柔軟翠綠的草坡上。赫爾墨斯編織詞句,向潘多拉講述一個又一個故事。他先將神明的譜係娓娓道來:

大地女神蓋亞與天王烏拉諾斯誕下諸多孩子,他們就是提坦神族和暴風巨人。蓋亞為丈夫無止盡的求歡所苦,於是最為精明的神子克洛諾斯與弟兄聯合埋伏,以鐮刀削去天王的雄威,終結了母親的苦難。

天地就此分開,世界屬於提坦神族。

提坦神王克洛諾斯害怕自食惡果,提防自己的孩子終有一日也會將他拽下天空的王座,便把子女一個不留地吞下。隻有小兒子宙斯被母親及時藏起,幸免於難。變得強大之後,宙斯讓克洛諾斯服下魔藥,依次吐出被父神吞噬的兄長與姐姐們--波塞冬、哈得斯、赫拉、得墨忒爾與赫斯提亞。

那之後便是與提坦神族的十年戰爭。

提坦神族戰敗,克洛諾斯與大部分提坦神族墜落天空,囚禁於名為塔耳塔羅斯的深淵。宙斯成為天空主宰、萬神之王,海洋屬於波塞冬,冥界則歸哈得斯執掌。

除了神譜,赫爾墨斯還栩栩如生地描繪了許多事。比如提坦神族阿特拉斯為何會受罰,永遠地矗立在天空與海洋的盡頭,以臂膀支撐住天空屹立不倒。

赫爾墨斯訴說時漫不經心地撥弄著裏拉琴,徐徐描繪出生動場景。再遙遠的過往都在琴聲和語聲中在潘多拉眼前重現。

他也不止講述。講完一段,他就會微微笑著讓潘多拉用自己的話複述一遍。

最開始潘多拉遲疑不語。但在赫爾墨斯再三鼓勵下,她終於開口。詞語與句子自然而然地成形連綴起來,她都無比驚訝,自己竟然能夠將這些故事說得很好。

她的驚訝太過明顯,赫爾墨斯便笑起來。

他伸手過去,拇指指腹在她嘴唇上輕輕擦過,就像在奧林波斯峰頂的那個時刻一樣。“這是我祝福過的唇舌,怎麽可能做不到這樣的事。”他這麽說的時候,她在神明濃綠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什麽緣故,潘多拉的胸膛中突兀地揪了一下。

她將這陌生的悸動理解為某種警告。

以後還是不要隨便直視神明的眼睛了。她低下頭去。赫爾墨斯也隨之沉默了一會兒。

即便如此,潘多拉還是很喜歡和赫爾墨斯度過的昨日時光。她單純地覺得,如果今天也會是坐在草地上、傾聽與複述輪換的一天,那就很好。

但是赫爾墨斯搖搖頭,否定她沒有出口的猜想:“你已經學會怎麽說出動聽的話語,現在該實戰應用了。”

潘多拉投去疑惑的注視,安靜地等他繼續解釋。

“你可以和這裏的居民打交道了。”

“可是他們好像看不見我,也看不見您。”

赫爾墨斯笑著在她頭上輕輕一拂,像揭開不存在的麵紗:“現在他們看得見你了。”

他們走下石頭小屋與神祠並立的山丘,往最近的村莊進發。

逐漸變得通透的晨曦中,一草一木都在閃閃發光。那座山丘上隻有青草和橄欖樹,雖然隻隔了一天,潘多拉再次踏足樂原平坦的土地,左顧右盼,不免步子放緩。

她被路邊野花托著輕顫的露珠吸引住,看得有點出神。她隨即想到赫爾墨斯可能已經走遠了,慌張抬頭。

他站在一步外看著她,表情和語調都很柔和:“晨曦女神落下的淚滴就成了晨露。”

“晨曦女神為什麽要哭泣?”

“因為她的愛人雖然不死,卻無法免於衰老。”

這是又一個赫爾墨斯尚未向潘多拉講述的故事。她懵懵地咬住下唇。赫爾墨斯的表情沒什麽異狀,但她感覺不應該追問晨曦女神落淚的細枝末節。

“走累了?我可以帶你飛過去。”見她不語,赫爾墨斯開玩笑似地問。

潘多拉搖頭。也許因為一降生就踩在奧林波斯雲端,她很喜歡用雙腳丈量土地的感覺。

等他們抵達村莊時,日車已然將輝光遍灑大地。

房屋之間升起嫋嫋的炊煙,到井邊打水的女性歡聲笑語地交談著,看到潘多拉與赫爾墨斯靠近便止聲不語,好奇地打量他們。

“我應該怎麽做?”潘多拉自然而然地向赫爾墨斯征求意見。

他隨手撿起道邊的一塊石頭遞過去:“用這交換一隻盛滿水的陶罐。用言語巧妙地達成不公平的交易,這是你的第一道題目。”

潘多拉大致清楚,水罐比平平無奇的石頭有價值。她該怎麽說動居民們幫她呢?

赫爾墨斯目送潘多拉向井邊走去。

對她來說,這會不會是太苛刻的難題?她看上去不知所措。明明是他出的題,赫爾墨斯反倒擔憂起來。這擔憂的情緒讓他心生懊惱,再度問候了一番厄洛斯。

潘多拉已經和井邊的年輕女性們交談起來。

樂原住民外貌永遠年輕美麗,但潘多拉走到她們中間,隻愈發顯眼。也隻有白臂的赫拉與美神阿芙洛狄忒不會成為潘多拉的陪襯。

赫爾墨斯注視著潘多拉,同時檢視自己的反應。他時刻警惕的苦心沒有白費。隻要凝視她便會襲來的那股洶湧的惡寒不見了。相比起第一天的難以自持,他已經逐漸對潘多拉的美貌免疫。他作此論斷,感到頗為滿意。

就這麽一分神,潘多拉已經回來了。

她將水罐頂在頭頂的動作很生疏,走得小心翼翼。

赫爾墨斯上前,為她卸去重荷:“你對她們說了什麽?”

潘多拉雙眸心虛地閃了閃:“我……隻說想要用您給我的石頭交換一罐水,她們就立刻答應了。我什麽別的都沒說。”

她說著再次看向水井邊的住民們。她們都回報以驚歎而親近的微笑。而對赫爾墨斯,住民們依舊泰然以對。即便是受神認可的凡人也很難辨識出有意隱蔽氣息的神明。

不難推想,眾神向潘多拉賜下的迷人輝光效力太強,根本沒有巧言上場的機會。

赫爾墨斯感到好笑,又莫名有點不高興。他扯下披風一角,將它變為頭紗,輕輕罩在潘多拉蜂蜜色的秀發之上。

“這樣就不會有居民再被你的外貌所影響。”

潘多拉碰了一下自己的臉頰,困惑地沉默。她對自己的美沒什麽自覺。

赫爾墨斯領著她走進村莊,在一戶人家前駐足,給出下道題:“這家人釀酒。你試試用水罐換一罐美酒。”

潘多拉乖乖頷首,抱起水罐走到葡萄藤架下,和農戶主人搭話。

交涉沒過多久就結束了。

赫爾墨斯看著麵前地上盛滿美酒的大陶罐,陷入詭異的沉默。

“農戶主人原本想再給我一罐,但我婉拒了。”潘多拉的聲調有點怯生生的。她也覺得這好像不太對。

即便動了手腳的頭紗能隱藏起匠神雕琢的容貌,卻無法遮掩阿芙洛狄忒還有美惠三女神贈予的風度。

赫爾墨斯很快就振作起來,他朝潘多拉狡黠地眨眨眼,口氣有點籌劃惡作劇的味道:“那麽就讓我看看,你都可以換到些什麽東西。”

於是,潘多拉在至福樂原的第三天就在以物換物中過去了。

就結果來說,她的所有物數量大增:她用赫爾墨斯隨手撿起的石頭換來了一袋大麥粉、兩籃小扁豆和鷹嘴豆、一大籮筐的無花果和香草、奶酪和橄欖油,許多的鮮花,甚至還有一頭雪白的牛犢。其中不少根本不是交換品,是居民堅持讓潘多拉收下的禮物。

潘多拉拿捏不準赫爾墨斯對她的表現究竟是否滿意,偷偷地打量他。

他麵色如常:“看來隻要你開口請求,沒有人能拒絕你。”

“那麽,請您收下--”潘多拉斟酌著詞句開口。

赫爾墨斯微笑著搖頭,沒讓她說完。他瀟灑地揮舞金杖,潘多拉的“行李們”頓時浮空,排成一列朝小丘飛去。

“那都是給你的禮物,不該用來和我交換什麽。”

潘多拉知道話題就此結束,沒有商榷的餘地。赫爾墨斯對她一直很和氣,但她本能地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該違抗他。

他們已經走到了村莊的邊界,匯入大洋的清澈溪流是天然的分界。

潘多拉忽然駐足。她蹲下身,任由溪水沾濕裙裾。在粼粼映照著夕陽的石子灘前挑揀了許久,她才重新站直,雙手背在身後。

“赫爾墨斯。”她很鄭重地念出他的名字。

赫爾墨斯身體繃了一下,懶洋洋地抬眉:“怎麽?”

她雙手托著一塊來自河灘的鵝卵石。這石頭隻有小指節那麽長,幾乎純黑,表麵卻異常光滑,隱約透光,邊沿有細細的雲絮般的灰色紋路。是一塊漂亮的石頭。

潘多拉飛快瞟了赫爾墨斯一眼,用裙擺擦掉水珠,讓它顯得更幹淨光潔。

她小心翼翼地將手掌伸到赫爾墨斯麵前。

“我知道大家都不是因為我說了什麽才答應和我交換。但您不一樣,您是奧林波斯的神明。那麽……隻有您才能評判我是不是真的學會了言語的竅門、沒有辜負您的祝福。”

“您願意收下這塊石頭嗎?”潘多拉輕聲問,從眼睫下看他,“我認真挑了很久,這是最好看的一塊。”

她的睫毛宛如蝴蝶翅膀,在灰色的眼波之上不安地輕顫著,卻掀起風暴。

“你想要什麽?”

赫爾墨斯聽見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