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

潘多拉第一次品嚐到恐懼的滋味。

心髒砰砰地撞著胸口,像要跳出來。她不明白剛才自己看到的是什麽,此刻自己又在哪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她隻想逃,逃到安全的地方。

夜色之中,唯一熟悉的是赫爾墨斯的身影,她立刻向他依偎過去。

神明身上有股特殊的氣息,比夜風更涼,足以驅散睡夢遺留的驚懼。

“你剛剛在做夢,”赫爾墨斯輕輕撫摸她的頭發,“沒事的。那隻是夢。”

潘多拉不禁向他胸口挨得更近:“夢裏發生的事可能會成真,我知道的。”

而她在夢中看到了太多可怖的東西。

赫爾墨斯沒有急著繼續安慰她,而是適時追問:“那麽,你在夢裏見到了什麽?”

“我見到了很多人。有的時候他們在說話,另一些時候,他們會一邊發出可怕的叫聲,一邊拿著名叫‘斧頭’和‘劍’的東西往前衝,朝著其他的人類身上撞,然後……被撞到的人會流出紅色的血倒下,”潘多拉沉默了片刻,低低地推斷,“我想,那就是死亡。”

“我還看見冒著黑煙的村莊,有火,還有‘城市’,不管在哪裏,都有很多很多人死去了……”她忽然打了個寒顫,“最後,天上突然落下許多雷光,不論是房屋還是人類,隻要被雷光擊中,就會變成黑色的灰塵。那之後開始下大雨,洪流覆蓋了一切,將灰塵也衝走,什麽都沒有剩下。”

語聲止歇後很久,赫爾墨斯依舊沒有開口。

潘多拉便朝他仰起頭。

赫爾墨斯在窗側的陰影裏,神明特有的光冕收斂,看不清表情。但潘多拉無端感到,素來愛笑的神使此刻唇邊沒有笑意。她剛才敘述的那些場景對眾神而言,可能不僅不可怕,甚至稀鬆平常到無趣。赫爾墨斯的懷抱忽然顯得有些冷了。

“害怕嗎?”他驀地出聲。

潘多拉迷茫地沉默。赫爾墨斯似乎不止在問她是否害怕夢中所見之物。

最後她點了點頭:“在夢裏的時候,我很害怕。但現在我不那麽害怕了。”

赫爾墨斯愣了愣,隨即發出歎息一般的輕笑,指尖再度溫柔地捋過她的發絲:“有的夢確實是預言,但也有一些夢不會成真。尤其是至福樂原的夢。”

“這裏的其他住民,不論他們是凡人還是半神,都是早已與凡塵作別的亡者。白日裏他們過著安靜祥和的生活,一旦到了夜晚,當他們和還活著時一樣闔上眼睡去,伊利西昂的住民們就開始做夢,夢中都是他們生前的事。

“他們不僅會在夢中見到自己的過往,還可能看見其他人的--這裏的靈魂之海沒有任何阻礙,每一片夢的碎片都與其他碎片相連。但天亮醒來時,他們不會記得做過的夢。”

赫爾墨斯是天上地下最會講故事的存在,說什麽都娓娓動聽。

“但你不一樣,潘多拉,你還活著。入睡時,你也可能誤入他人的夢境,而且醒來之後會記得看到了什麽。但不論是爭鬥還是殺戮,那都是已經發生過的事,不用害怕。”

潘多拉心有餘悸:“那麽……我看到的雷光和洪水是什麽?所有人連同整片土地都被毀滅了。那不是預言嗎?”

赫爾墨斯淡然應答:“人類已經被毀滅過兩次。”

她驚訝地睜大眼睛。這又是她不知曉的新知識。

“你才做了噩夢,我繼續說下去,你會更加難以入睡。”

潘多拉搖頭:“我還想聽。請您繼續說。”

赫爾墨斯便為她講述人類的黃金與白銀時代:

“最早的凡人無憂無慮,他們無需辛勤勞作就能衣食無憂,長壽且永葆青春外貌。抵達壽數後,他們才會安然死去。但奧林波斯神族與提坦神族的十年戰爭殃及凡間,最早的人類就此滅亡了。”

又是提坦神族。

潘多拉對於奧林波斯與提坦眾神之間的爭端隻有模糊的概念。她知道提坦神王是宙斯的父親,宙斯取而代之,才成為了天空的主宰。這麽說的話,提坦神族應該是奧林波斯眾神的敵人。但潘多拉又是送給某位在人間的提坦神族的禮物。

她第一次對於自己降生的緣由產生了些微疑問。

但她安靜地聽赫爾墨斯繼續說下去。

“因為原初的人類品性高貴,能夠以黃金相比,因而那被稱為黃金時代。黃金時代的人死後沒有消滅,而是成為了守護世間的代蒙。”

“那之後,父神宙斯又創造了新的人類。他們一百歲才成年,成年後卻隻有幾年可活,並且喜好紛爭,缺乏對神的敬畏。於是宙斯將次一等的白銀時代也終結了,大多數人死後進入地下世界,少數來到這裏。”赫爾墨斯停頓了一下,“你看到的可能就是那時的場景。白銀時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用怕。”

潘多拉追問:“那麽現在的人類呢?”

赫爾墨斯卻不打算繼續講故事了:“之後有機會我再繼續說。你應該休息,夜已經很深了。”

“我必須現在就睡嗎?”

潘多拉眼巴巴的樣子有點像孩童。赫爾墨斯口氣更柔和地哄她:“你雖然不是人類,但和人類一樣需要睡眠。”

她天真地問出稱得上不敬的話:“神明不需要睡眠嗎?”

“基本不需要。”

“也就是說,您不會做夢?”

赫爾墨斯笑了:“如果昏睡之神對我施法,我還是會做夢。以及偶爾地……假如我耗費了太多力氣需要恢複,或是感到太無聊了,也會小睡一下。”

“那麽我睡覺的時候,您會到哪裏去?”

潘多拉毫無自覺,但她發問的口氣聽上去就像在挽留他。厄洛斯惡劣的贈禮又開始**。赫爾墨斯光顧著控製住表情,並非本心的話語卻趁機偷跑出來:

“我哪裏都不去。”

她頓時露出安心的表情,重新躺下。

赫爾墨斯在她額頭上輕輕一點:“今晚你不會再做噩夢了。”

星砂般的碎光從他的指尖散開。

柔和的睡意攀上眉梢,潘多拉勉強睜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對他說:“既然您哪裏都不去,那麽您要不要也睡一會兒呀?”

但她在等到答句之前,就已經再次進入了夢鄉。

赫爾墨斯有些後悔手快給潘多拉施加了安睡的祝福。他在至福樂原無事可做,沒有人需要他傳信。而且他清楚,走多遠都一樣。即便在島上遊**一整夜,他也會將神識感應集中在這小小的窗畔,有什麽動靜都會立刻知曉。

然而枯坐在床邊是另一種煎熬。

厄洛斯點破之後,赫爾墨斯便再也無法對自己的異常視而不見。金箭擊中他後並未消失,而是成為他的一部分;它化作從深處向外啃齧的火焰,他越清醒就燒得越旺,像要將他從頭到腳地燃盡。

潘多拉清醒的時候還好一些,赫爾墨斯好歹能夠借著欺騙的權能加以掩飾。但失去觀眾,權能的效益就大大減弱。軀體好像不再屬於他,有了自己頑固的意誌,手指和臂膀都蠢蠢欲動,想要去觸碰、去占有。

--您要不要也睡一會兒呀?

無心的邀請在耳畔盤桓不去,赫爾墨斯又想歎氣了。

與剛獲得靈智時相比,潘多拉不再沉默地接受一切,提問和要求都越來越主動頻繁。這昭示著她的好奇心開始萌芽。但求知欲也隻是個開始。走出蒙昧的山洞、意識到壁上搖曳的影子隻是廣袤世界的一隅之後,其他神明與人類都擁有的感情也會快速成熟。

她正在變得更像人,已經學會了恐懼。

但她並不懼怕他。

方才潘多拉描述完噩夢後,赫爾墨斯刻意釋放了些微神明的威壓,她明顯為那冰冷的氣息而感到困惑,卻沒有生出更多的畏懼。

然而比起他人的舊夢,潘多拉更該懼怕的其實是神使赫爾墨斯。

不死的神明與其他生靈之間隔了一道難以逾越的溝壑。敬畏並不隻是對傲慢眾神應有的禮節,也是生靈自我保護的本能--不論是寵愛還是詛咒,對於會腐朽凋亡的脆弱生命來說,神明的關注都太過沉重。

赫爾墨斯已經旁觀過、甚至插手過數不清的先例:半神、仙子,還有凡人因為來自奧林波斯的矚目而落入淒慘的境地。

想到這裏,赫爾墨斯的思緒困惑地停滯。

撇開不願向厄洛斯認輸的傲慢,他還在顧慮什麽?難道……他在擔心會傷害潘多拉?

相比某些神明,赫爾墨斯確實較為溫和友好,而且因為常與人類打交道,才能意識到眾神在其他生靈眼中是什麽模樣。但本質上他與其他奧林波斯的居民並無區別。冷酷與任性都是壓倒性的力量與無盡的生命的贈品。

赫爾墨斯的指腹沿著潘多拉的麵頰若即若離的摩挲,像在觸碰柔軟易碎的花朵。

她睡得很沉,一無所覺。

散發著冰冷神氣的觸碰轉而遊移到纖細而脆弱的脖頸。黏土注入生命後就與凡胎無異,赫爾墨斯貼住潘多拉溫暖的頸側皮膚,感受到一下下有韻律的鼓動。胸口也一樣。

這悅動的生命力是他沒有的東西。也因此,分外有吸引力。

赫爾墨斯忽然稍微理解了一點同胞對終有一死之物的迷戀。

但他又感到懊悔。折磨他的火焰更加囂張了,欲念的煙氣熏得他頭暈目眩,有那麽一瞬間,自尊好像根本無足輕重,向厄洛斯低頭也無妨的想法充斥腦海每個角落。厄洛斯說得沒錯,隻要他想,他就可以將潘多拉占為己有,多久都可以。也許欲壑被填滿後,他就會恢複正常。就算不會也無妨。反正隻要結果不變,不打亂宙斯的計劃,在至福樂原發生什麽,誰都不會追究。

他甚至可以告訴潘多拉,這也是他教導的一環,他的愛會讓她變得更像人。她會相信並且接受。對此他有絕對的把握。

隻要可以親吻她,其他都無所謂了。

再低下去些許,赫爾墨斯就會貼住潘多拉的嘴唇。

一個吻肯定還不足夠,他心知肚明。

這烈焰他無法獨自承受,但他們可以一起融化。

追逐彩雲的月輪路過窗外的山丘,光影明滅迭變隻有一瞬。

但赫爾墨斯也隻需要這一瞬。他驟然清醒過來,直接從窗口跳了出去。

站在涔涔的夜風中,赫爾墨斯在心中鄭重問候了一番某位多事的愛欲之神。

次日,潘多拉醒來之後,發現窗外多了一間石頭建築物。比起普通房屋,那構造更像是神祠。當她問起時,赫爾墨斯淡然解釋說:

“我在伊利西昂的暫時居所。”

潘多拉點了點頭,覺得很合理。不愧是神使赫爾墨斯,不僅什麽都知道,還能在一夜之間就建起那麽氣派整潔的神祠。

比較了一下兩棟建築物的大小之後,她又不禁猜想:奧林波斯山巔的金色殿堂那麽寬敞宏偉,她居住的小屋對神明來說自然太局促了。昨天晚上他大概待得不太舒服,另外造一間居所同樣很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