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愛神厄洛斯射出的金箭點燃愛的火焰,沉重的鉛箭則能令萬般柔情編織為憎惡。他熱衷惡作劇,神出鬼沒,對神明、半神、水澤樹林仙女還有人類都一視同仁。

赫爾墨斯目睹過不少厄洛斯之箭釀出的鬧劇,但從來沒設想過自己會成為箭靶。

他回憶起在奧林波斯之巔,走到潘多拉麵前時,他飛快運轉的所有思緒都驟然被塗抹為一片空白。也是從那刻起,他舉止有異,做出一個又一個自己都無法理解的選擇。

如果是厄洛斯搗的鬼,那麽一切就說得通了。

赫爾墨斯反而鬆了口氣。並不是他出了什麽毛病、竟然會毫無緣由地心動,而是愛之金箭在作祟。

“我能詢問你為什麽要作弄我嗎?”赫爾墨斯麵露無奈之色,“我自認為和你關係還不錯。”

“惡作劇需要理由嗎?--我一般會這麽回答,但這次不同,”厄洛斯陡然換上一副正經的麵孔,口氣隱含不悅,“之前你嘲笑阿波羅整日被愛情愚弄,聲稱因為你是欺騙的能手,隻有你愚弄他人的份,愛情絕無可能衝昏你的頭腦。”

愛神哼了一聲:“這是何等的傲慢!赫爾墨斯,宙斯與邁亞之子,我確實不討厭你,甚至可以說,你是我許多無害小把戲令人愉快的同夥。但我好歹是愛神,即便說出這樣不敬話的是你,我也必須維護尊嚴,讓你吃點苦頭。”

“我說過這種話?”赫爾墨斯愕然眨巴眼睛,開始裝傻。

他其實已經回想起來。

他確實說過這種話。

麵對阿波羅這位異母的兄長,赫爾墨斯言行總是會不由自主略微出格,忍不住要調侃對方,找機會使勁戳一戳了不起的預言、裁決、建邦與藝術之神的軟肋。作祟的無非是一點與生俱來的好勝心。不幸的是,厄洛斯竟然聽見了。

但總之先否認再說。

“我很清楚你手中弓箭的厲害,怎麽可能說出那種話?”

厄洛斯聞言揚起秀麗的眉毛。

赫爾墨斯立刻放棄了繼續耍賴的打算。

厄洛斯外表雖然是個美少年,實際是比宙斯更為古老的神明。他與阿芙洛狄忒一同在浪濤尖上的浮沫中誕生時,這個世界還屬於提坦神族,當今的萬神之王宙斯都尚未誕生。如果真的惹怒厄洛斯,事態會變得非常棘手。

“厄洛斯,我為冒犯你身為愛神的尊嚴而道歉。我不該說出那樣的話。”赫爾墨斯爽快地低頭認錯,“請你原諒。”

厄洛斯臉上的不快消失無蹤,他笑眯眯地點頭:“嗯。知道錯就好。”

“所以……”赫爾墨斯試探道。

“所以?”

“能請你收回我身上的這支金箭嗎?”

厄洛斯怔了一下,噗嗤笑出聲:“我從來不會回收射出的箭,不論是愛還是憎。”

“那請你再向我射一支令心意化作鐵石的鉛箭。”

愛神長長歎息:“我開始有點後悔,為什麽到現在才向你射一箭了。”

見厄洛斯態度毫無鬆動的跡象,赫爾墨斯轉而開始講道理:“你也知道,她是宙斯送給人間的禮物。我不能愛她。”

“為什麽不能?”厄洛斯撇嘴,手指在眼睛上一劃,“我可是盲目的。”

以善辯著稱的赫爾墨斯竟然噎了半晌才說:“她必須去往凡間。”

“正因如此,你才帶她來到伊利西昂,不是麽?”

赫爾墨斯不語。

厄洛斯惡劣地輕笑:“就當你沒立刻發現自己身中金箭好了,但你還是本能地立刻選擇了最合適的作弊手段。不愧是你,赫爾墨斯。”

這麽說著,愛神俯瞰下方。

泉水般的月光灑落至福樂原。入夜後這片安寧的土地就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長眠,見不到半條人影,白日裏奔忙的鳥蟲走獸也不知跑哪裏去了。太過安靜,樹林都隻敢在夜風走過時輕聲細語。也隻有在夜晚飛上高處,才能真切感受到這裏為何特殊。

至福樂原伊利西昂在時間之外。

因為靜止,才會有永恒的至高幸福。

“不論你們在這裏見證多少次日升月落,等你們離開時,外麵的時間也幾乎沒有向前流動分毫。換而言之,在這裏,你即便與眾神的禮物相愛也沒關係,相愛多久都沒關係。因為隻要踏出至福樂原,那都會成為不曾存在的幻夢。”

厄洛斯的語調十分柔和,卻又顯得分外無情:“愛情殘酷又蠻橫,我以此為樂。但不論是愛意的金箭還是憎恨的鉛箭,它們留下的創口都可能愈合。熱烈相愛的會厭倦,怨偶也會舊情複燃。”

少年模樣的愛神有古井般的眼睛,他看著赫爾墨斯,淡然地陳述說:“而我和你這樣不被死亡侵蝕的存在,大都不怎麽擅長情有獨鍾。”

惡意地停頓半拍之後,他又反問:“還是說,你已經恨不得永遠占有她?”

“怎麽可能。”赫爾墨斯垂眸,視線在山丘上的小屋上駐留片刻,“你說得沒錯,在這裏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我也可以抑製住感情,什麽都不做,等待金箭燃起的火焰自行熄滅。”

厄洛斯惱火地蹙眉。

真是何等頑固不化的傲慢!又或者……

“你在害怕,赫爾墨斯。我的力量讓你恐懼。”

對誰都露出友善笑臉的神使麵無表情,他拒絕作答,翠綠的眼睛在月光下顯得幽冷。

“如果你對自己那麽有信心,不如我現在就向沉睡中的美人再射一箭。”這麽說著,厄洛斯抽出一支銀灰色的鉛箭,“反正你不會愛她,如果她愛上你反而麻煩,不如幹脆讓她對你心生抗拒,以絕後患。”

赫爾墨斯立刻抬手,像是要阻止厄洛斯拉弓。

厄洛斯得意地咧嘴。

赫爾墨斯愣了一下。是軀體自顧自動起來。他任由手臂落回身側。

“唉。看在以往交情的份上,就這麽算了。”厄洛斯收起弓箭,“我原諒你的傲慢,畢竟你熱愛自由。但赫爾墨斯,我的小朋友,你就盡情煩惱掙紮吧,什麽事總要有個第一次。等一切結束之後,不要忘了和我分享你這一場夢中的甜蜜與心碎。”

不等赫爾墨斯作答,愛神就舒展羽翼,穿過天幕之上泛起漣漪的門洞,輕盈地消失在夜空繁星之間。

赫爾墨斯在夜空中逗留許久,才終於緩緩降落橄欖樹環繞的門庭。他踏著閃光的細砂走進小屋,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響。

潘多拉還在沉睡,毫無防備地沐浴在自窗洞傾瀉的月光之中。

他走到床邊,仔細凝視潘多拉,想要在她身上找出幾個缺陷,用來戰勝厄洛斯的箭傷,證明他確實不會被區區愛情蒙蔽。

但匠神親手塑造的形體麵貌沒有哪一處不是合宜的。即便潘多拉閉著眼睛,美神為她蜂蜜色的頭發還有柔軟的肌膚所增添的光輝依舊撩動心弦。

像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赫爾墨斯以指腹輕輕觸碰她的嘴唇。

睡夢中規律的吐息落在他指尖,和唇瓣一樣溫暖。

這是他祝福過的嘴唇,可以吐出最動聽最合情合理的話語。然而潘多拉不太愛說話。言語對她來說也許反而多餘,因為她沉默的樣子也美麗得喚起敬畏。

但她呼喚過他的名字。被賦予靈智以來,在奧林波斯眾神之中,她隻念過他的名。

非常無聊的小事,但赫爾墨斯有些發抖。

正是這顫抖令他陡然回神。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俯就下去,離貼上潘多拉的嘴唇隻有咫尺。他能看清她麵頰上的細小絨毛。她在他的眼裏發光。他分不清這到底是厄洛斯製造的惱人幻覺,還是月光的多此一舉。

赫爾墨斯立刻直起身,多心往身後看了一眼,提防窺視的眼睛。即便他清楚整座小山丘之上,除了他和潘多拉之外沒有任何生靈或是神明。

一聲歎息。

居然是他發出的聲音。赫爾墨斯不常歎氣。他以指尖勾住潘多拉卷發發梢,抑製住湊到鼻尖的衝動,立刻又鬆開了。然後他又一次想要歎息。

索性就這麽順勢墜入陌生的水域也沒什麽不好。反正是厄洛斯的伎倆。他原本就沒必要和愛神較勁。宙斯都難逃金箭影響,他為什麽要苦苦抵抗?

赫爾墨斯打了個寒顫。好險。

他依然難以接受自己竟然受暗算,被一支金箭耍得團團轉,言行和思考方式都逐漸脫軌。厄洛斯作為愛神的尊嚴需要所有生靈對愛臣服,那麽赫爾墨斯身為神使的尊嚴就是拒絕低頭。他隻會聽從父神宙斯命令,是來去如飛的過路人和看客,至於愛情乃至命運,都不應當絆住他的腳步。

頑抗到底大概會惹得厄洛斯發怒。但赫爾墨斯還不打算投降。

赫爾墨斯剛才沉浸在思緒中,此刻才發現潘多拉呼吸變得急促。她被噩夢困住了。她的雙眸緊閉,眉頭蹙起,向內蜷縮起來,像在躲避什麽東西。

不假思索,赫爾墨斯抓住雙蛇杖,朝著潘多拉點了一下。

她抽了口氣驚醒。餘光捕捉到赫爾墨斯的身影,像雛鳥歸巢,她立刻朝他靠過去尋求依靠。

赫爾墨斯並不打算向厄洛斯的惡作劇投降。

但他還是容許潘多拉鑽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