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他們懸停高空,麵前是鬥折閃光的海岸線。

但潘多拉感覺得到,澄淨的湛藍水波是一道屏障,那後麵藏著什麽。

“拉住我,我得暫時放你下來。”赫爾墨斯說道。

潘多拉低頭,起伏的山地看上去是這麽遙遠。她本能地縮起肩膀,揪住了他的披風。

赫爾墨斯見狀微笑:“不會有危險的,相信我。”

這話由他說出來就莫名有說服力。

潘多拉抿著嘴唇沉默了片刻,緩緩鬆手。

有那麽一瞬,她以為自己要摔落大地。但赫爾墨斯抓住了她的手。看不見的力量托起她的身體,讓她輕鬆飄浮在雲層觸手可及的高處。

“我沒有騙你吧?”青年模樣的神明向她笑著眨眨眼睛,“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她點了點頭,不疑有他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潘多拉平淡的反應讓赫爾墨斯莫名有點失望。除了剛才一瞬間的恐懼和依賴以外,她依然沒表現出太多感情,連驚訝都欠奉。

“接下來我要開個門。”赫爾墨斯隨即語調輕鬆地宣布。他張開五指,一根金手杖憑空出現,落入他掌中。金杖杖頭是兩條互相纏繞的蛇,這正是彰顯神使身份的雙蛇杖,它不僅帶來財富,也能夠打開世間所有的門。

雙蛇杖前伸,觸及看不見的屏障。

眼前景物陡然粼粼波動起來,扭曲向兩邊分開,露出一個門洞。

“準備好了嗎?”赫爾墨斯問道。

潘多拉頷首。

於是赫爾墨斯拉著她走入不可思議的門後。

瀲灩水波突然不見了,眼前鋪展開的是綠意茵茵的原野。丘陵徐緩起伏,其間點綴著秀美的樹林和湖泊,一直綿延到天際線盡頭。因為飄浮在半空,潘多拉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天空與大地交匯處的一線閃光,那裏是大地真正的盡頭--由水神俄刻阿諾斯鎮守的洋流。

他們緩緩降落,揚起的衣角擦過金黃沃野累累下沉的麥穗,而後踩上豐沃的土地。

潘多拉感受著隔著鞋子傳來的觸感。這就是大地,和那座金色殿堂的地麵完全不一樣,堅實又溫厚,仿佛在對她做回應。她忍不住抬腳多踩了兩下。

“噗--”

她抬頭,撞進赫爾墨斯含笑的眼睛裏。她第一次生出窘迫的感情,但又覺得什麽都是新鮮的,很快將這情緒拋開,隻顧著仔細打量周圍。

這裏有許多她能夠辨認出的東西:田埂邊緣三兩生長著繁茂的大樹,飽滿的果實壓彎枝頭,有幾株是蘋果樹,也有梨。果樹下蔓延盛開出成片嬌豔的鮮花,與嫩草一同隨風輕輕搖曳著,送來清甜的香氣。每一種花名她都可以說清。

還有身邊田野中隨風起伏的金黃浪濤。

“這是大麥。可以吃。”潘多拉自言自語。她知道這是一種重要的植物。

“對,”好脾氣的神明為她抬起一捧麥穗,“要摸一摸嗎?”

她點頭,順著麥粒生長方向撫摸,小心翼翼的動作讓赫爾墨斯差點錯以為她在為鳥兒梳理羽毛。

摸了幾下,潘多拉就心滿意足地轉開視線。她轉而在樹蔭的縫隙間瞥見奇異的輪廓,應當是屬於建築物一類的東西。她知道人和神都住在房子裏,不禁好奇至福樂原的房屋是什麽樣子,便邁開步子。

才走出一步,她猛地駐足回頭,觀察著赫爾墨斯的表情問:“您能準許我到前麵去看看嗎?”

這是潘多拉第一次主動提出要求。

“當然。在這裏你可以自由走動,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得到肯定的答複,她對他粲然而笑。

赫爾墨斯有些慶幸他手裏還握著雙蛇杖。他感覺自己必須抓住什麽,否則站不太穩,像喝了太多神酒。根本不需要再添加什麽人性,潘多拉隻需要笑一笑,哪怕是普羅米修斯都未必能將她擋在門外。帶她來這裏完全是多此一舉,毫無必要,他在幹什麽?赫爾墨斯不禁這麽想。那股惡寒又在背後蠢蠢欲動。

半是為了轉開潘多拉的注意力,他隨口問:“這裏的東西你都認得出來?”

“那是杏仁樹,旁邊更矮一點的是月桂,剛剛飛過的是雲雀……”潘多拉就開始認認真真地報出周圍每一樣動植物的名字,無一差錯。

隻有在至福樂原特有的幾種仙草上,她卡住了。赫爾墨斯便耐心地將名字和名稱由來介紹給她聽。潘多拉聽得很認真。赫爾墨斯想要苦笑。雅典娜授予潘多拉人間動植物的知識,卻避開神明棲息處特有的奇花異草,這不會是偶然。

穿過小樹林後,潘多拉眼前豁然開朗。

“那就是村莊,”她看著不遠處的石頭房屋聚落,將腦海中浮現的解釋輕聲念出來,“凡人就住在那樣的地方。所以那些就是--人?”

他們的形體與她、還有諸神都有相似之處,有男有女,或是三兩在田野間漫步,另有一些聚在村莊入口的空地互相交談。

潘多拉站在樹下觀察了很久,她以目光追著一位位居民的身影。而他們就像看不到她和赫爾墨斯似的,即便循著陌上小路走來,從他們身邊經過也毫無反應。潘多拉好像從觀察居民中汲取了養分,沒過多久,自我主張又強了一些,突然宣布說:“我還想再看一會兒。”

赫爾墨斯沒有出聲,隻陪著她站在原地。

直到日頭開始下沉,潘多拉終於打破沉默:“可是……我知道的凡人不是那樣的。”

赫爾墨斯探究地多看了她一眼,尤其是她平靜的眉眼。大概是接受了灰瞳的雅典娜祝福的緣故,她的雙眸也呈現灰色。不僅是人世萬物,這雙眼睛讓她能夠辨認出人類無法看見的一些特質。

他沉默太久,她對自己的判斷變得不那麽自信,動搖地咬住了下唇。

“你沒有看錯。嚴格來說,這裏的居民都不是凡人。半神、英雄、被神鍾愛的凡人,他們死後都會在至福樂原繼續生活下去。”

顧名思義,這片被水域溫柔環繞的平坦列島永遠富足安寧。這裏沒有季節更迭,樹木常青,春夏的鮮花與秋季的麥穗始終同時飽滿綻放。

“死後……”潘多拉輕聲重複,“凡人都會死。”

頓了頓,她看向赫爾墨斯:“而您是神明,與死亡無緣者。”

他頷首,在與潘多拉對視時驚覺她身上已經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隻是在伊利西昂行走了一段時間,觀察著周圍的環境還有住民的行動,她的精神就快速成長著。不論是神色還是措辭,初初踏上土地時的那份稚拙已經幾乎不見蹤跡。速度快得可怖。

眾神的傑作原本就不需要太多教導。

不論是他帶她來這裏的行為,還是他,都無疑是多餘的。

赫爾墨斯忽然想立刻逃走。他不至於無法察覺自己的異常。潘多拉有她的使命,而他也有無法違背的誓言。現在還來得及。但他又感到無處可逃。哪怕他腳上的神靴能讓他比誰都更快地抵達遠方,既然潘多拉在這裏,那又有什麽用呢?

見赫爾墨斯不語,潘多拉便看向西邊天空,輕輕繼續念出自然而然滑到舌尖的常識:

“到處都是神明。土地是蓋亞,天空是烏拉諾斯。日落是赫利俄斯駕駛的日車抵達這一天的終點,再過一會兒,塞勒涅就會手持火炬、操控著月亮的車架飛馳而來。他們都是許珀裏翁與忒亞之子,大地女神蓋亞與天王烏拉諾斯的子孫。”

她停住,側頭思考了片刻,不明白這些與神明有關的知識與她有什麽關係。

“赫爾墨斯,”她突然呼喚眾神信使的名字,和信徒不一樣,沒有帶長串的讚美前綴,不知該說是無畏還是單純地無所謂,“我有個疑問。”

“你說。”

她研究了一會兒自己的手指,才抬起頭看向他,臉頰和眼睛在流動的夕照中發光:“我是什麽?”

不等赫爾墨斯回答,她又來一個問題:“我是人嗎?”

這問更容易回答:“不是。”

雖然並非凡人,但與凡人極為相似。

“而我顯然和您不一樣,並不是不死的神明。”潘多拉微微笑了,赫爾墨斯險些以為她將奧林波斯眾神的計劃都已經看透,或是隻差最後幾步推導。

然而潘多拉迷茫地停頓了半晌,最後決定向他求助,流露出不問緣由的信賴,好像確信他一定能給出答案:

“赫爾墨斯,我是什麽?”

這回他幾乎不假思索:“你是潘多拉。”

獲所有饋贈,亦是眾神所饋贈。

潘多拉眼睫顫動了一下,她輕聲問:“那麽,為什麽我會誕生?”

為了懲罰狂妄的人類,給他們帶去勞苦與災禍。

“為了被愛,”赫爾墨斯罕見地為說謊而心虛,但他沒法給出別的答句,甚至有那麽一刻連自己都騙過去,“為了彰顯父神宙斯的神通,傾倒世人,為所有人所愛。”

即便在一日成長許多,潘多拉距離理解神使給出的這個答案還有一些距離。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愛是什麽概念。這份感性是阿芙洛狄忒伴隨魅力贈予她的禮物。但她的感情還非常淡薄,對眾神的話語、尤其是擁有言語權能的神使赫爾墨斯本能地信服。

於是她坦然接受了他的答案。得到答案就足夠,不再去細想那意味什麽。

赫爾墨斯突然朝天空中看了一眼,轉過身:“太陽下山了,我帶你去住所。”

他領著她來到山丘頂上的小屋。門前小小的一方沙地被橄欖樹環繞。

“你一定很疲倦了,好好休息。”

潘多拉正要搖頭,她並不累,她還有一些別的想問赫爾墨斯的事。但不知怎麽,下一刻,強烈的睡意襲來,她的眼皮沉沉地向下落,抑製不住。

“睡吧。”赫爾墨斯伸臂接住潘多拉,將她放在小屋中的**。他側眸看了一眼手中金杖,頂端的蛇頭在昏暗的屋內幽幽泛著細碎的光。

雙蛇杖還有一個用處:隻要輕輕揮舞,就能讓任何人頃刻睡去。

輕輕帶上小屋房門,赫爾墨斯足下一點,猛地朝初升的星辰之上飛去,又驟然停下。

“我知道你在那裏。”他漫不經心地揮動雙蛇杖,破除遮眼的戲法。

夜空之上,除了赫爾墨斯,又突然多了一道身影。他麵貌年輕,背後生有羽翼,身背箭袋,手中隨意地拎著一把短弓。

“厄洛斯,你在這裏幹什麽?”

對方笑眯眯地用問題回答問題:“你覺得呢?”

赫爾墨斯聳肩:“是你說伊利西昂太過無聊,缺少惡作劇的對象,這裏當然不可能有變化。我想不到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厄洛斯挑起眉毛,打量了赫爾墨斯片刻後搖頭:“你一直比我更擅長騙人,我都分不清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在裝糊塗了。”他長長歎了口氣,沒轍地給出線索:“我當然是來看你的好戲的,赫爾墨斯。”

赫爾墨斯一怔,明白了什麽,臉色驟變。

司掌愛欲的神明狡黠地笑了,作勢拉開他的金弓,瞄準赫爾墨斯的方向,啪地鬆弦:

“沒錯,當然是因為我向你射出了一支愛的金箭,讓你愛上了宙斯為凡人準備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