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她睜開眼。
潔白的薄紗遮蔽她的視野,她隻能模糊辨認出眼前的輪廓。她一動不動,不在等待什麽,隻是單純沒有要做什麽的念頭。
而後,一陣柔風掀起遮蔽麵容的薄紗。
她適應著炫目的光照,發現那是從頭頂的某個洞孔中傾瀉而下的光輝。但站在她麵前的“他們”比那道光還要閃耀。“他們”與她有相近的形體,但她本能地察覺,那都是與她不同的、更為超然的某種存在。
“他們”默然注視她良久。其中無端令人心動的那一位發出歎息般的聲音,嘴唇間逸出抑揚頓挫的連串音節。她聽不懂,但猜想這悅耳聲音的含義與她有關。
聲音的主人上前,手腕輕輕朝她的方向一甩。
成群的白鴿憑空出現,撲扇輕盈羽翼飛過頭頂,芬芳嬌豔的花瓣自那迷人的指尖灑落,拂過她的臉頰身體和發絲,成為她的一部分。她找不到合適的形容,但清楚自己發生了變化。
另一位緊接著握住了她的手。
智慧的靈泉洗滌她的心靈,她忽然能聽懂“他們”的言語了,也理解了麵前的這一群都是神明,並且能辨認出每一位。剛才是美神阿芙洛狄忒,現在是智慧、手工藝與戰爭的女神雅典娜。
“我賜予你知識。”頭戴戰盔的雅典娜抖開月色般皎潔無暇的白袍,為她披上。
之後是形影不離的美惠三女神,她們輕盈地靠近,舉手投足恍若在圍著她跳舞。她們在她的發間編進金線刺繡的織帶,以寶石、珊瑚和珍珠點綴她的脖頸、手腕和腰肢,願她的舉手投足都滿溢光輝,舞步永遠輕盈優美,歌聲動人心弦。
司掌季節更迭的時序三女神隨即手捧馥鬱可愛的花冠,輕輕將時令的祝福戴在她頭頂。
“隻有機敏靈便的談吐才配得上這軀體。”說話的是眾神的信使赫爾墨斯,他也是一切生靈的向導,帶來財富的牧羊人,小偷、騙子與魔術的守護者,牽引死者登上卡戎往冥河彼岸之船的渡靈人。
他步子輕快地走到她麵前,向她友善地微笑,翠綠的眼睛裏有無憂無慮的光。
“我--”
本該比任何神祇更擅長談笑的赫爾墨斯茫然停頓,像被什麽從身後擊中,忘記了原本要說的話。
她模仿他,善意地回他一個微笑。
赫爾墨斯恍若陡然直麵日輪之車,想要閉眼遮蔽強光,卻又無法挪開視線。
不止是平日裏來去如風的神之信使,在場的神明都因為她的微笑而陷入須臾難言的寂靜。她第一次不安起來。
“我賜予你動聽的嗓音,還有巧言善辯的唇舌。”這麽說著,赫爾墨斯以指腹徐徐描摹她的唇瓣。
他祝福的語氣和其他神明有幾不可察的差別。指腹若即若離,像在顫抖。但都隻有一點。
她嘴唇翕動,發現她也能和神明一樣吐出語句了。但她不知道能說什麽,最後沉默。
赫爾墨斯已然同其他神明一起退到兩邊。
她這才注意到在這巨大穹頂的正下方、光束照耀之處有兩把寶座。她本能地不敢細看,但知道那是眾神之王宙斯和他的伴侶赫拉。
宙斯滿意地頷首,他的笑聲不知道為什麽讓她想要顫抖:“不論是提坦神族還是凡人都無法抵禦這樣一份禮物。”父神忽然又點名:“赫爾墨斯,我擅長編織言語的孩子,我將為這份禮物命名的任務交予你。”
於是赫爾墨斯再次來到她麵前。
長於思辨和操縱言語的神隻略作思索,便毫不猶豫地答道:
“潘多拉。”
他以平穩的聲調念出三個音節,始終看著她,重複一次,為她下定義:
“潘多拉--獲所有饋贈、集眾神所賜者。”
這對於意在懲戒狂妄人類的禮物而言,似乎是個詞義過於美好的名字。
但潘多拉還有另一層意思,同樣名符其實:眾神賜下的禮物。
於奧林波斯眾神而言,普羅米修斯身為提坦神族,在奧林波斯眾神與提坦神族的大戰中站在奧林波斯一側,卻又偏愛人類。他試圖耍花招蒙騙宙斯,想讓凡人獨吞牲畜祭品鮮美的肉塊,隻將骨頭與油膏留給眾神。萬神之王因而震怒,剝奪了人類使用火的權利。普羅米修斯卻並未就此悔過罷手,反而再度違逆宙斯,盜取火種贈予人類。
因這偷盜與不敬的罪行,普羅米修斯被鎖在高加索山之上,日複一日地承受肝髒被鷹生食又生長回原狀的苦楚。
但僅僅懲戒普羅米修斯還不夠平息宙斯的怒火。他要給普羅米修斯珍視的人類帶去災厄的大禮。潘多拉因此從一抔泥土化形,獲得軀體、靈性還有天賦。
她受諸多恩賜,也是禮物本身。
然而,潘多拉對她誕生的原委、還有她要扮演的角色都毫不知情。
提坦神族和凡人對她來說都是熟悉而陌生的詞語--雅典娜雖然賜予了她足以通曉事理的智慧,卻隻直接灌注了有限的知識。她知道這些詞語的意思,卻暫時無法想象他們的樣子。她可以學習的事還有許多許多。
潘多拉,她在心中默念,反複咀嚼著自己新獲得的名字。她喜歡它的發音。也許這也要歸因於為她命名的是赫爾墨斯。說不清什麽緣由,她不那麽畏懼這位眾神的信使,甚至感到有一些親近。
“很好。”另一邊,萬神之王首肯這貼切的命名。他隨即輕輕揮舞手中閃光的權杖,鋪陳金色地磚的大廳中忽然現出神駒牽引的兩輛馬車,第一輛空置,第二輛中堆滿了盛放寶物的箱罐盒匣。
潘多拉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這些東西,腦海中卻浮現連串的名詞,與大多數物件逐一對應。她好奇地打量它們,但宙斯一出聲,她就收回眼神:
“事不宜遲,我兒、眾神的信使赫爾墨斯,你這就將我等準備的禮物送到人間。你知道應該怎麽做。”宙斯與身側的伴侶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愉快地大笑起來。
赫爾墨斯卻朝寶座前進一步,微微欠身後進言:“我父宙斯,現在還為時尚早,潘多拉還沒準備好。”
“為何?”
赫爾墨斯心頭也掠過一絲疑惑。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但他麵不改色,話語流利自如地從他唇齒間逸出,無可控製,好像編織出這番議論的是另一個自己:
“普羅米修斯定然已經事先警告過他的弟弟,不要接受任何來自奧林波斯的禮物。現在潘多拉比起人類更像神靈,以這副形態現身興許能引發敬畏和讚美,但也會招來不必要的警惕。要讓偏愛人類的提坦神族放下戒心接受禮物,就必須讓潘多拉獲得更多人性。”
潘多拉知道萬神之王口中的“禮物”指的就是自己。但她並沒有想到去追索這頭銜的來龍去脈。
從這個角度來說,赫爾墨斯沒錯。她的思考和行動模式更接近初生的神靈,沒有人類想違逆想翻盤的野心勃勃,隻是坦然接受被賦予的定義,並將其忠實執行。
宙斯這時追問:“你想怎麽做?”
赫爾墨斯微微笑了,他總是事先想好不止一種應對說辭:“交給我就好。在奧林波斯眾神之中,沒有誰比我更熟悉人類的習性。畢竟不論是牧羊人、旅客還是商賈都要向我祈禱。而父親,正如您所知,小偷之王是我的名號之一,按理也隻有我可以教導她如何活用詭計和謊言,讓滿心疑竇的人王都心甘情願地接受她、迷戀她。”
宙斯捋著胡須沉吟道:“你說得也有道理。然而拖延太久,人類就會忘記他們為何要遭受懲罰。”
“您不用擔心,”赫爾墨斯的綠眼睛狡黠地閃爍起來,他意味深長地暗示,“我和您都知道某個待再久都不會耗費多少時間的地方,不是嗎?”
奧林波斯的主宰眯起眼睛審視赫爾墨斯。
眾神子之中,唯有赫爾墨斯這黑發綠眼睛的孩子有膽量、並且能夠泰然自若地對擁有無窮智慧的父神撒謊。降生後第一次拜謁奧林波斯金色殿堂,赫爾墨斯就在宙斯座前顛倒是非,否認自己偷盜了阿波羅的牛群,反而控訴異母哥哥粗暴地脅迫自己,一個手無寸鐵、無辜又純潔的孩童。
那時候宙斯還能輕易勘破兒子誆騙的伎倆,但現在,他不那麽自信了。
宙斯隨即想到,與其他神子一樣,赫爾墨斯也向冥河女神發下重誓,絕不會做出有害奧林波斯之事。加之相比其他神祇,赫爾墨斯向來省心又友善,幾乎沒有誰討厭他,也沒有他無法消解的仇怨。即便是普羅米修斯的弟弟、那位至今也在保護凡人的提坦神族,麵對赫爾墨斯也和顏悅色。
於是宙斯莊嚴頷首:“也罷。就按照你所說的做。快去快回。”
赫爾墨斯便將潘多拉攔腰抱起,輕輕一蹬地麵。
眾神的信使足下生翼,行走如飛,眨眼就消失在了金色殿堂外。
疾風撲麵而來,潘多拉閉上眼睛。然而,風幾乎立刻就停了。她眼睫顫動著啟眸,發現自己往赫爾墨斯的懷裏靠得更深了一點,也因此受到庇護。
她抬頭看向赫爾墨斯,目光澄澈平靜。
視線相觸,綠眼睛的神明的表情驟然震動,像幕布被卷起一角。
哪怕麵對主宰天空的父神宙斯,赫爾墨斯都不會恐懼。但他不死軀體中的某個地方,也許是心髒,因為在潘多拉的眼睛裏找到自己的倒影而蜷縮。
而且這不是第一次。
剛才在奧林波斯的金殿之中,與尚未得名的潘多拉麵對麵的那刹那、還有她雛鳥學習抖動羽翼般模仿他微笑的時刻,同一股凶狠的惡寒都擊中他。那與畏怖相近,又截然不同。如果恐懼是冰是苦酒,那麽這陌生的悸動便是火是蜂蜜。
赫爾墨斯對這古怪的病症有頭緒。但不願意相信。
與兄弟姊妹不同,他極少卷進糾葛的漩渦裏。他固然有獵殺百眼巨人阿爾戈斯的戰績,但比起英雄,更適合當個好脾氣的過路人。畢竟來往三界的信使不會在哪裏長時間停留,為人傳信的旅程目的地也從不是他自己的目的地。
是的,他一定隻是為匠神的傑作所折服,與其他在場神祇一樣。
美神阿芙洛狄忒都認可潘多拉的美麗,歎息著賜予她超群的魅力,以及與魅力永遠結伴相隨的渴望、遺憾與柔情。即便是不為愛情捉弄的雅典娜,也向潘多拉露出微笑。
他不過是被勾起了好奇心,想要再多欣賞一會兒眾神的作品。
赫爾墨斯這麽想著,略感寬慰,口氣輕鬆地調侃:“希望你不恐高。”
潘多拉怔了一下,看向周圍。
他們在雲間迅速穿行。因為飛得太快,深色大地上的聚落、綠野與河澤都拉長變形,仿若一團團模糊重疊的色塊。潘多拉並不害怕,但看久了有些頭暈,便收回視線。她還是沒有說話,安靜得愧對賜予她的巧言祝福。
她在害怕嗎?身為造物,對神明心懷畏懼也是理所當然。
赫爾墨斯的心情頓時頗為微妙。他繼續用開玩笑的語調說:“你不問我要帶你去哪裏?”
“您要帶我去哪?”
問句出口,潘多拉都吃了一驚。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嗓音。
“大地的盡頭,”赫爾墨斯答完便揶揄起自己,“這說法倒像是我在誘拐你。”
潘多拉微微偏頭,這動作像懵懂無辜的小獸,她重複陌生的詞藻:“誘拐?”
赫爾墨斯難得沉默了片刻,目視前方:“在西方陸地的盡頭、與大洋相接之處,有連片平坦豐沃的土地,是大地之上唯一不受時間支配的居所。那裏被稱為至福樂原,是隻有獲許可之人才能進入的神佑之地。”
“至、福、樂、原。”她重複每個音節,記住這個新名詞。
“潘多拉,”
呼喚她名字的吐息擦過耳際。
眾神的信使輕聲在她眼前開啟至福樂原伊利西昂的大門:
“你看,我們已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