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6章

潘多拉被問住了。

她努力思索的樣子讓赫爾墨斯唇角不覺上翹。

到現在為止,潘多拉沒有對任何東西表現出強烈的欲望--凡人大都貪婪,寡欲是她缺少人味的主要緣由之一。也因此,他對她會提出什麽要求尤為好奇。

“我想要您收下這塊石頭。”

最後,潘多拉這麽說。

赫爾墨斯訝然失語。現在他想要苦笑了。

這實在是個出乎意料的請求。某種意義上,這比祈禱他傳授偷盜的訣竅還要大膽。而潘多拉對於自己在要求什麽未必有自覺。他猜想是阿芙洛狄忒的饋贈在作祟:即便潘多拉對於愛尚無概念,她已經在無意識地喚起身邊人的好感。

對於樂原住民,潘多拉的外表和風采就足夠達成目的。而對擁有言語權能的赫爾墨斯,巧妙編織的大段話語反而不如真誠直接的幾句。

如果他隻打算教導她如何更好地俘獲人心,那麽他已經沒什麽可以再指引她的了。

赫爾墨斯深得宙斯信任,清楚萬神之王對普羅米修斯報複的計劃全貌。潘多拉抵達人間隻是第一步。重點在她會給人類帶去什麽。

自己都深信不疑的謊言有三倍效益,不自知的騙子最為高明。普羅米修斯的弟弟厄庇墨透斯與精明的兄長不同,個性粗疏、缺乏遠見。不需刻意學習說謊或是詭計,現在的潘多拉迷住他已然綽綽有餘。最妙的是,她對自己的真正使命一無所知。

赫爾墨斯抵達最為合理的結論:他應該現在就將她送回奧林波斯。

甚至可以說,這是他挽回局麵的最佳也是最後機會。

赫爾墨斯短暫地闔上雙眸,再度睜開眼時,已經下定決心。

他會證明愛之金箭的可怕力量也無法阻止他的步伐。他是一切生靈的引路人,哪怕短暫地被蒙住雙眼迷失,最後也總能找回道路。想到這裏,他不禁期待與厄洛斯碰麵時,愛神會是什麽反應。

潘多拉還維持著雙手捧著黑色鵝卵石的姿勢,抿嘴唇的樣子流露出一絲不安。

“好。那麽我就收下了,”赫爾墨斯取走石塊,“你已經學會如何使用言語了。”

潘多拉聞言粲然笑開。

赫爾墨斯略微別開臉,已經擬好了宣布他們即刻返回奧林波斯的說辭。

但在他開口前,突然響起細微的怪聲。

潘多拉嚇了一跳。因為這咕嚕嚕的聲音是從她的肚子裏傳來的。她無措地按住小腹,求助似地看向赫爾墨斯,像是擔心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麽毛病。

“你餓了,”赫爾墨斯哭笑不得,溫言解釋,“離開奧林波斯之後,你身體中遺留的神氣就逐漸消散,現在和普通人類一樣需要進食,否則就會沒有力氣。”

“那麽……我該到哪裏去找食物?”

讓潘多拉餓著肚子返回奧林波斯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那好像有些過分,有過錯的又不是她。赫爾墨斯立刻妥協了,他看向村莊:“這裏的居民一定很樂意款待你。”

他隨即又改變主意。既然已經決心將潘多拉送回去,就不該再讓她與伊利西昂之人再多接觸,以免她又從他們那裏學到什麽飛快成長、反而打亂計劃。

“不過你今天收到的禮物也足夠烹調簡單的晚餐,也可以回小屋,你覺得如何?”

潘多拉立刻接受了新提議:“我想要回去。”她垂下視線:“所有人對我太熱情了,我……有些過意不去。”

於是赫爾墨斯抱起潘多拉:“饑餓的滋味不好受。直接飛回去更快一些。”

她自然沒有異議。等他們離開地麵之後,她才忽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和從噩夢裏驚醒那時不一樣,她是有意識地、主動地與他親近。

有那麽須臾,赫爾墨斯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與水星一樣飛速運轉的思緒停滯了。纖細又溫暖的手臂環著他的脖頸,柔軟的發絲蹭過皮膚,若有似無的癢--他隻知道這些。

他幾乎立刻回過神,垂眸看她,雖然臉上依舊笑笑的,語氣故意帶綿軟的刺:“不用那麽扒著我,你也不會掉下去。”

潘多拉顫抖了一下,飛快地收回手臂,僵硬地在他臂彎裏縮成一團。渾似被冤枉的小獸,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但也不敢辯駁,可憐兮兮。

赫爾墨斯隨即意識到,她並不在**他。她可能隻是覺得日落時分的風有些冷,便理所當然地向他尋求庇護。

也不管神明的懷抱並不是什麽取暖的佳處。

赫爾墨斯感到自己應該解釋幾句,但他最後什麽都沒說,隻是帶著她掠過被憂鬱黃昏籠罩的田野和樹林。

他很清楚自己為什麽無緣無故地對潘多拉不客氣。她不假思索的依賴能喚起他稀薄的愧疚心,令他心虛。他因而狡猾地希望她多畏懼他一點,或是幹脆學會排斥他。那樣之後他會更好過。

回小丘的短短路途,誰都沒再開口。

潘多拉不敢再打量神使的臉,始終低著頭。在她獻上那塊石頭之後,赫爾墨斯的態度就變了。也許她觸犯了什麽忌諱。那樣的話,他沒有懲罰她已經是萬分的仁慈。觸怒神明是不需教導的禁忌。

她咬住嘴唇,因為揪住胸口的酸澀情緒又往裏蜷縮一點。她還說不清楚其中的道理,但她不喜歡赫爾墨斯這樣,即便她模模糊糊地明白,她不能要求他什麽。

洶湧的熱流衝上鼻尖和眼眶,潘多拉眨眨眼,用手背碰了一下臉頰,竟然摸到溫熱的水漬。這就是眼淚?她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哭。但眼淚停不下來。

赫爾墨斯也察覺了。潘多拉忽然比剛才要抖得厲害,臉像要埋進胸口。

他立刻加速向橄欖樹環合的門庭降落,靴子還沒沾地,就急忙側下去確認潘多拉的表情。水光斑駁的臉頰還有露骨地避開他的視線竟然如此可怖。赫爾墨斯僵住半晌,才想起說些動聽的話安撫她的情緒。

他隻是在開玩笑揶揄她,沒有別的意思。他沒有發怒也沒有不高興。和那塊石頭沒有關係。隻是突然想起了身上的另一樁任務走神了才沒顧上和她說話。諸如此類。神明不會道歉,但這已經是和致歉最接近的表態了。

赫爾墨斯聽著自己吐出連串的蠢話,類似的情形他目睹過很多次,如今卻發生在自己身上,實在是荒謬。但他無計可施。隻要她依舊固執地低眉垂目,他就是被吊在蛛絲上晃**的小蟲,隻能等網自己鬆開,越掙紮越徒勞。

潘多拉其實已經哭停了。但她無端覺得,還是繼續低著頭比較好。

有不存在的聲音在耳畔輕聲細語,引導她沉默,任由赫爾墨斯拉著她往神祠後走,就是不看他一眼。

當他鬆開她走到一邊去,潘多拉有些慌張。她也不是有意要做什麽,隻是因為不喜歡赫爾墨斯對她那樣說話,就順勢應著難以言喻的感覺行動。讓她意外的是,他的反應居然和她設想得相差無幾。

劈啪的數聲細響,她應聲抬起頭,看見祭壇上生起小小的火堆。火焰之上懸著一口小鍋,裏麵有什麽正噗噗地煮沸,散發出微甜的香氣。不知道赫爾墨斯是什麽時候準備好這一切的。

被情緒粗暴地撇在一邊的饑餓感又回來了。

“可以吃了。”赫爾墨斯將鍋中的東西盛在一個陶碗裏,撒上些許香草碎。香氣頓時變得愈發誘人。

潘多拉舔了舔嘴唇,按住再次不安分起來的肚子,乖乖地走到他身邊。

四目相對。

赫爾墨斯擅長含笑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潘多拉的臉頰有些發燙。是被食物香氣吸引過來的不好意思,還有別的什麽。

熱氣騰騰的碗和木勺一起遞到她麵前。她接過,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湊到唇邊,她就感覺熱度太燙,便反複吹氣之後才放入口中。

略帶稠度的漿液滑過舌麵,潘多拉驚異地瞪大眼睛。

她辨認出大麥醇厚的滋味,蜂蜜的甘甜,混合著香草奇異的芬芳。

“名為修刻翁的麥粥,再稀釋一些也可以當作飲品。”

潘多拉又喝了一口,視線在眾神的信使和火堆上的小鍋之間打了個轉,不太確定地說道:“您會烹製凡人的食物?”

而且還是用祭壇的火堆。好像有哪裏不太對。

“我和凡人整天打交道,看得多了就學會了。不過這也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赫爾墨斯的視線穿過蒸騰的熱氣,綠眼睛微微眯起來,“畢竟我需要的是蜜露和仙饌密酒,而不是凡人的食物。”

“非常美味--”潘多拉急忙說,她還想要道謝,但神使以表情製止她說下去。

她好像明白了什麽。道歉、原諒、謝意,這些她在他講述的過往中偶爾聽到過的詞眼,都不應當出現在他們之間。

於是她安靜地靠著環繞祭壇的廊柱坐下,專心致誌地將麥粥吃完。

赫爾墨斯看著潘多拉將他烹製的修刻翁吃得幹幹淨淨,一言不發,很久後才冷不防來了句:“之後你可不要隨便吃別人做的東西。你永遠猜不到裏麵可能放了什麽東西。”

潘多拉看了看見底的碗,膽子稍微又大了些,直接問:“您在粥裏放了什麽東西嗎?”

“我沒有,但不排除有人會動壞心思。”

她知道赫爾墨斯在說人間的事。人間就和明天一樣,是個熟悉又遙遠的名詞。但既然他這麽說,她就點頭答應會小心。他說的總是對的。

見赫爾墨斯的態度似乎恢複如常,潘多拉又好奇地問:“所有的神明都和您一樣,不需要凡人的食物,而是蜜露和仙饌密酒?”

“差不多,”赫爾墨斯想了想,“但人一直缺乏食物就會死去。神即便斷了蜜露和仙酒,也不會消亡,最多無法繼續維持意識,不得不陷入沉睡。而凡人如果飲下仙饌密酒,就--”

他驟然收聲。

凡人飲下仙饌密酒就能獲得不死。最受神明寵愛之人才有此殊榮。

但潘多拉不需要知道這些。

然而也不需要赫爾墨斯說下去。潘多拉已經靠著石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麵不改色地向她撒了謊。麥粥裏加了安眠的魔法。等潘多拉一覺醒來,他就已經帶著她回到奧林波斯的金色殿堂。

本該如此。

搖曳的火光照出潘多拉眼下的殘紅。赫爾墨斯沒有登上天空的階梯,而是抱起她轉身走進了毗鄰神祠的石屋。

就讓她好好休息一晚也無妨。明天再啟程也沒差別。伊利西昂外的世界不缺這一晚。他這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