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降穀零一直都記得井上千束。

冗長的入學儀式上,職位似乎是警視正的中年男人正一一為被點到名字的新生佩戴警徽。降穀零坐在台下折疊椅上,雖然挺直了背,但早已悄悄分神開起了小差。

“井上千束。”

“有!”

與鏗鏘有力的回答聲相反,被念到名字的長發女人有著溫順柔和的麵容,不具攻擊性的長相完全也不具備威懾力。總感覺有著這樣溫和的臉的主人比起警察,應該更適合做幼師,一定會成為很受孩子歡迎的人。

降穀零本隻是因為無聊才開始對上台的人在心裏進行一一評價,卻不其然和對方目光相接。

被警視正佩戴好警徽的女人鞠躬過後本該下台離開,卻在台上頓住了腳步。

像皚皚白雪落入劈啪作響的烈火。上台時她的目光是初冬的月色,淡然冷漠。此刻眼神卻像回遊期逆流而上的魚,是離鄉的遊子,在夜深人靜時獨自站在窗台望朝家的方向,望眼欲穿,皆是渴望。

茫然,詫異,驚喜,渴望。

過分濃烈的情感像撲麵而來的季風,跨過山海不遠萬裏。卻叫降穀零頭一遭陷入了迷茫,他曾經認識她嗎。

細細翻過回憶的每個角落,他應該是不認識她的。混血的特殊麵容又讓降穀零無法說服自己——她隻是把自己誤認成了某個相似的故人。

落座後的女人幾次帶著怯意地回頭後,便也挺直了背,直至散場,再未回眸。

“零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受歡迎。”

麵對幼馴染善意的調侃,降穀零隻是露出個無奈的笑,不予回答。早年被欺負和排擠的禍根——這張與眾不同帶著西方骨象的臉蛋居然會演變成大受好評的魅力來源,這讓他無端從心底生出一絲絲嘲諷。

降穀零抬手向下把領結扯得鬆一些,還是有些不太習慣脖頸處被東西纏繞的感覺。

“走吧,我們去教室集合。”

其實剛開學時,鬼塚教官偶爾也會把從門口路過的降穀零喊去幫忙。

“降穀零你來得正好,幫我個忙,把這些東西一起搬去一樓檔案室。”

幫忙的期間也遇到過井上千束幾次。

女孩子大都在意自己的外表,為了養出一頭秀麗的長發更是需要砸下大把金錢和時間。可自入學儀式一別,再次見麵時,井上千束竟然剪掉了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

頭發長度隻到肩膀往上一寸的女人低頭站在女班教官身側,手指從厚厚一遝成績單上翻過。幹淨利落的妹妹頭徒增了幾分颯氣,但還是蓋不住眉眼間自帶的溫柔。像一朵開在冬雪中的白梅,不似牡丹豔麗張揚,不似月桂芬芳留香,溫順卻有著自己的驕傲。

在降穀零推門進入時,井上千束抬起頭,朝著降穀零露出個淺淺的笑,點頭示意,便又將注意力重新投放到手中的成績單上。

鬼塚找降穀零也不是什麽大事。

大測的試卷已經批改完成,隻是還沒計算卷麵分數。當時尚不流行電腦閱卷,鬼塚便喊住降穀零,要他幫忙計算一下卷麵得分。

降穀零拖來把椅子,坐在空餘的桌子後麵,用鋼筆在卷麵上寫下各大題分數相加後的總得分。鬼塚和女班教官一邊忙活手頭上的事,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著。

聊到一半,女班的教官突然扭頭問了井上千束一句:“說起來,井上你怎麽把頭發剪短了。我家那個在出版社工作的女兒可是一直叫嚷著想要一頭秀麗的長發,砸了不少錢都沒折騰出結果。你頭發這麽柔順,剪了怪可惜的。”

井上千束沒有停下手上的工作,隻是笑容甜美地給出了回答:“長發的話,上搏擊課會不太方便。劍術課時穿戴防具也會比較麻煩,所以就剪短了。”

女孩子從警校畢業後一般都會被直接打包丟進交通課,所以即便搏擊一類的課程得分不高也不會被過多刁難。

帥氣又堅韌的回答換得了教官們一致肯定和表揚,她的教官更是得意的把頭仰得快能用鼻孔看人了。臉上的表情更是在無聲炫耀著“快看,這是我帶出來的學生哦”這樣的話。

降穀零本以為井上千束會在幫忙之餘,悄悄分出視線偷偷打量他。就像平日裏她與降穀零在校園偶遇時,她自以為藏得很好的寫滿了向往的目光。

但井上千束直至處理完手頭所有工作,在教官的誇讚中笑著說出“不客氣,能幫上忙很開心”這樣的話後,轉身離開時才在快要合上辦公室門的空隙,偷偷抬頭看向降穀零。

即便是被教官評價“過於死板”和“不近人情”的降穀零也不得不感歎,井上千束確實是不會讓私人感情影響正事的人。和那些看到他就一臉激動,直接把愛慕明晃晃寫在臉上的女人完全不同。

後來因為行事風格的原因,鬼塚不再讓降穀零到辦公室幫忙打下手,他遇見井上千束的次數也肉眼可見的變少。相對應的,鬼塚教官拜托降穀零幫忙的內容也從最初的整理資料或是搬運東西,變成了後來的“算我求你,幫我個忙,別再惹事了行嗎”。

警校曆屆學生中最優秀的同期第一為何會淪落到這種地步,至今也是一個迷。

在又一次和鬆田他們一起被請去辦公室時,井上似乎剛幫完忙。她正坐在一把轉椅上,手中端著冒著熱氣的濃茶,安靜地聽著女班教官給她胡侃著當年警視廳裏的八卦瑣事,時不時符合地發出驚歎聲。

鬼塚教官望了眼堆在桌角還沒理完的資料,抬頭看著眼前臉上帶傷的闖禍五人組,又扭頭看了眼那邊已經優哉遊哉沏起紅茶的女班教官,忍不住從唇間發出了一聲飄散著濃濃檸檬酸的歎息。看向降穀零的眼光也變得更哀怨了。

“可惡,我也好想擁有井上這樣的學生。”

降穀零側目,頂著鬼塚教官絮絮叨叨的訓話,頭一遭偷偷打量起對方。

看著對方線條柔和的側臉,降穀零心想,也許井上千束會非常適合臥底。不管是柔軟的五官還是溫順的性格,都非常具有迷惑性,給人一種好拿捏的感覺,實際內裏似乎卻非常堅韌。

如果自己是日本公安的領導人,不管井上千束最後會進入哪一課,都一定會來挖走她的吧。

和井上千束真正意義上的相識是從借衣服那件事開始的。深夜和鬆田因為一些小矛盾發生了衝突,並升級成了鬥毆事件。

幫忙去醫務室拿繃帶的景卻意料之外地帶回了兩份藥物:“是一個女孩子特意幫忙準備的,有一份是給鬆田的。”沾滿酒精的棉簽在傷口上滾過,刺痛感撩拔著破口處的神經末梢。幫降穀零處理好傷口後,諸伏景光提著另一份藥物敲響了鬆田陣平的房門。

本以為隻是一場巧合,可幫忙準備藥物的井上千束居然和閨蜜一起把鍛煉時間特意改到了早晨,說是不懷有任何居心,降穀零是絕對不相信的。

起初在跑道上看到井上千束時,降穀零心裏其實是有些不屑的。

那些妄圖追求他的女性都是這麽做的,先是強行更改自己的習慣,使之與降穀零同步,製造時機,再搭訕找話什麽的。這也不怪降穀零誤會,井上千束每每看到他時的眼神宛若夜空中遊**的星河,實在是閃爍到讓人無法忽略的地步。縱然是心細如發絲的諸伏景光也曾誤會過井上喜歡降穀零這件事。

世界一片黑白,卻隻有自己一行人有顏色,這種事是降穀零他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的。

“不是喜歡你,隻是喜歡你身上的顏色。而你又恰巧是這五個人裏,顏色最為動人奪目的,僅此而已。”

這種荒唐的理由更不會有人相信。

所以降穀零自然而然的以為對方是自己的愛慕者之一。

在將穿過的校服借給井上千束後,事情就該到此為止,他與井上千束不會再有更多主動的交集。

降穀零站在窗簾外打量著樓下以輕快步伐抱著衣服離開的女人,皺眉凝思。向來敏銳的萩原研二卻捏著下巴一臉認真地發表出驚人的言論:“我總覺得井上身上有種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鬆田:“哈?萩你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萩原研二:“可是啊……雖然同樣是溫柔,和景光包容一切的感覺不同,井上的溫柔給我一種距離感,有種和周圍熱鬧格格不入感覺。而且看我們的時候的眼神,該怎麽說呢……充滿了羨慕和向往。別看我這樣,我對感情的細微變化可是很敏感的哦~”

同樣心思細膩的諸伏景光在低頭沉思片刻後,意外地給出了和萩原相同的結論——井上千束在羨慕著他們,雖然不知道確切是在向往什麽。她也確確實實由內向外地散發著疏離感。像被裝在了玻璃櫃中的漂亮芭比,看向世界時的眼神像是隔著一層紗。世界喧囂,卻無屬於她的熱鬧。

送走吵鬧的同伴後,降穀零隨意地坐在地上,他撕開膏藥外包裝準備替換臉上的包紮,卻看著鏡子中布滿傷口的自己的臉,若有所思。

結果誰知道睡了一覺醒來,晨練時剛從外側跑道超越井上千束的降穀零就聽到她笑意盈盈地對主動找她搭話的萩原說:“是的,那天晚上鬆田君把降穀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降穀零:?

喜歡這事咱們暫且先放一放,你剛剛說誰把誰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得到肯定的鬆田笑得極其欠扁,甚至一臉得意地跟班長說他前晚是如何挫敗降穀零的,氣得降穀零差點當場和鬆田再打一架。

萩原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行動派,嘴上說著“井上好可憐啊,那孤獨的背影簡直看得人想要給她一個擁抱。果然,拉上她一起玩吧”的話,次日就把人給騙上了車。

在經曆撞車、飆車、破壞公共設施等一係列事故後,蹲在牆角的小姑娘哭得格外傷心。

明明是一副我見猶憐的場景,降穀零也知道自己該上去安慰,可他兩隻腳卻像是生了根,牢牢紮在原地不知如何動彈。腦子裏更是冒出了個極其失禮又不合氛圍的想法——井上這副委屈的樣子莫名有種可愛的感覺。像隻受了委屈的毛絨絨的小兔子,又像卷成一團的倉鼠球,哭唧唧地縮成一小隻。感覺如果用手戳一下,她就會掛著眼淚花發出嚶的聲音地朝旁邊瑟縮一下,然後努力地把自己卷得更小隻。

想要欺負,也想要保護。

不過也因為這一茬事,他們和井上千束的關係迅速拉進。

闖禍也好,聚餐也罷,總喜歡帶上她。後來甚至就連普通的課後午飯也要特意編輯短信把位置告知井上千束,五個大男人打好飯菜後齊刷刷地托著下巴坐在餐桌前等待她端著菜到來。

警校闖禍五人組也變成了六人行動小隊。

鬼塚教官越來越自閉,恨不得降穀零他們立刻從眼前消失。得知了事情真相的女班教官氣急敗壞,據說還用武力差點把“帶壞他寶貝學生的混小子們的教官”鬼塚給提前送走。

頭發已經重新長長的井上千束站在街邊,手上捧著降穀零剛給她買來的章魚小丸子。用竹簽插住一顆擠著美乃滋的丸子,吹過之後放進嘴裏,卻因為滾燙的內芯而不斷吸氣,試圖以此降低灼人的溫度。臉蛋一側鼓鼓的井上千束麵上掛著一如既往的笑容,身上卻多了一份煙火氣,曾經若即若離的疏離感似乎已經悄悄從指縫間溜走。

降穀零雙手插在褲兜裏,扭頭望著身側人的容顏,忍不住露出個笑:“走吧,我去給你買果汁。”

井上千束:“嗯,我要不加糖的。”

“知道啦~說起來,剛剛給你發短信的是鬆田嗎?”

“嗯,他問我位置,說也要過來。”

“嘁,走,我們不等他。”

“哎?可是……”

“沒有可是,快走吧~”

大概已經習慣了約這個當初第一眼時覺得不太順眼的同期逛街,並不定時投食的生活了。

作者有話說:

因為看到有寶子說不理解這章的降穀零,我解釋一下。

方漫畫裏,教官們對22歲的降穀零的評價是“過於死板”、“經常和其他學生起衝突”,所以我認為這個時候的降穀零是不夠成熟的。

因為外表從小被排擠欺負,又因為外表變得受歡迎,這對降穀零而言很微妙。而且很多女生根本不了解他,僅僅因為一副皮囊就喜歡他。如果降穀零沒有因為外表被欺負排擠的經曆,他大概不會因為“他們僅僅喜歡我的皮囊”而覺得不屑。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假設你大學被調配了個超級冷門還沒前途的專業,接下來很多年所有人都嘲笑你、陰陽你。結果某一天這個專業突然爆火,賺大錢,大有前途,於是周圍的人突然開始因為你的專業巴結你。不管他們是不是曾經嘲笑你的人,麵對他們的巴結,你隻會覺得可笑。

對於這個時候的降穀零,井上千束還沒有和他有過深入接觸。在他的視角,井上千束隻是和其他女性一樣“因為我的皮囊而喜歡我”。這個時候的降穀零,是不喜歡這種“因為皮囊被喜歡的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