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苦澀的濃咖啡在嘴裏化開,溫熱的**在舌尖微微發燙。井上千束端著白色咖啡杯坐在沙發上,流露出乖巧聽話的姿態。

對麵瘦弱的中年男人是烏丸集團一直以來進行資助事項的負責人,名為中穀。他笑得和藹,宛如關心晚輩的長者,噓寒問暖地谘詢著一些生活上的瑣事。臉部線條消瘦得甚至有些凹陷,躲藏在黑框眼鏡下的眼睛卻流轉著商人的精明,是個把狡詐陰險隱藏在柔和瘦弱外表下的角色。

昨天在和降穀零他們吃完烤肉準備回校時,井上千束再次收到了烏丸集團那邊的短信,邀她抽個時間來集團裏坐坐。

說是對即將畢業的資助生進行日常回訪和慰問關心,但誰知道他們到底打的什麽如意算盤。

上次不也是花言巧語騙她簽下了不得了的東西。

完全大意不得。

“千束馬上就要畢業了吧,想好要去哪裏了嗎?”

將咖啡杯擺放回餐盤中,井上坐得端正,臉上掬起滿分微笑:“是的,打算去交通課。”

日本雖然在婚姻法上對女性有諸多保護,但在職場和社會依舊不可避免的歧視和打壓女性。從警校畢業的女性一般都是被打包直接送往交通課,隻有男性會被分配到交通課以外的不同部門。井上壓根沒打算在馬路上當一顆負責交通巡查的勤奮的螺絲釘,從入學時起,她的目標就不是交通課。

但烏丸集團明顯是有求於她。或者說打算用某種迂回的手段從她這裏謀得好處。比起更撈到更大油水的其他課,交通課這個答案就安全得多。

“交通課嗎?”中穀端起咖啡,吹散了熱騰騰的霧氣,抿下一大口:“嗯~不愧是特意從巴西進口的優質品種,味道真是不錯。”

說著毫不相幹的話題,他用灰蒙蒙的眼睛從鏡片下看向井上:“千束不多喝一點嗎,不用跟我客氣。”

井上適時露出個苦惱又飽含歉意的笑:“謝謝您的好意,但咖啡對我而言有些苦,不是太習慣這個味道。”

“這樣啊……”對方端咖啡的大拇指在握柄處輕輕摸索,拖長了尾音似乎是在想事。然後以溫和的語氣緩緩說出潛藏著威脅意味的話:“真的不喝嗎?”

看似平靜的五個字,卻暗藏另一層含義。

“不喝的話,可是不給我麵子啊。”

層層試探。

看井上聽不聽得懂深層次的暗語,若是聽不懂,便是心思單純可以任意搓揉。若是聽得懂,喝或不喝,又是全然不同的兩種拿捏方式。

井上千束自然是聽懂了。

她歪著頭做出一副天真淳樸的樣子,抿著唇眨了下眼,隻短暫思索了一瞬,就伸手從桌上端起了杯子:“也是,聽教官們說過,警察的工作會超級忙,是必須要靠黑咖啡續命的地步。”

她露出個甜甜的笑:“畢竟也不是小孩子了,我還是早點習慣才比較好哦。”

說罷,把咖啡湊到嘴邊喝了一大口,卻不細細品嚐就直接咕咚一聲咽了下去。像試圖模仿成熟大人的青年人,雖然已經跨過了法定的成年人的邊界線,但身上的那股青澀感是需要被社會大環境洗練過才會逐漸退去。

濃烈的咖啡香在口中散開,微量方糖壓不住舌根處的苦。

井上千束擰起了眉頭,把從巴西進口的特等咖啡喝出了中藥的感覺。中穀看著井上千束那副苦巴巴的樣子,反倒是爽朗又滿意地笑了:“哈哈哈哈,喝不慣就不喝了,慢慢來沒關係。”

強擰出一個不太好看的笑,井上點頭嗯了一聲,柔聲否決了對方看似善解人意的提示:“沒關係的,畢竟遲早都要習慣嘛。”

像一個正努力想要快速成長的、沒有多餘心思的普通青年。

中穀放下咖啡,放鬆下來的身子靠在身後柔軟的坐墊上,他手中捏著的白紙上印著井上千束最近一次的考試成績。

“哎呀……”從舌尖溜出寫滿遺憾的感歎:“你這麽好的成績,隻去交通課的話實在是可惜了呀。”

井上千束沒有吭聲,隻是規矩地端坐著,露出個無可奈何的笑,又咽下了一大口咖啡。

“有沒有想過去其他課?”

“唔……當然很想,但這種事也不是我想就能決定的啦。”

“現在這個社會呀,就是看不起女孩子。要我說啊,我們井上就算是去其他課也完全沒問題,肯定能比那些男人做得更好。”

得到誇獎,井上千束臉上的笑顏舒展得更開。她歪頭,帶著明媚陽光的感覺:“真的嗎,能被您這麽誇讚,我真的好開心。”

“哈哈哈哈當然是真的。不過井上你也不需要太擔心,如果你是真心想去其他課……”

中穀壓低了些音量,身子也向井上千束靠了過去。

話音未落,富有節奏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被獲得準許後,從外向內推開小半截的房門後麵,站著個穿著深色西裝的年輕男人:“中穀先生,他們來了。”

“這麽快就到了啊……”中穀捏著下巴,笑著沉默了片刻,才看向井上:“你看我這……生意上的夥伴,原本說好三點見麵,這才兩點他們就到了。沒辦法,我隻能失陪了,井上你也先回去吧,今天讓你跑這麽一趟。成績我也看到了,很優秀,沒有讓烏丸集團失望。”

丟下一番誇讚的話,中穀便匆匆離開。西裝男子卻仍站在門口,麵帶嚴肅地注視著井上千束。

似乎從井上剛被資助時起,每次來烏丸集團,都會有類似這樣的眼線。雖然中穀解釋說,集團內存在著製藥配方等機密文件,即便是他也不能隨意走動,所以集團的安保人員會對非集團工作人員嚴加管控。

沒有哪個市值千億的大集團會放任外人隨意走動,這是個很合理的解釋。

中穀已經走了,井上自然也沒有繼續坐著的理由,況且她也不想多做逗留。

站起身整理了下被坐得有些皺巴巴的衛衣下擺,她笑著看著門口的男人:“請問我可以去趟洗手間嗎?”

潔白的衛生間內充斥著淡淡的熏香,洗手台上紫色玻璃瓶內點綴著兩株幹花,井上千束躲在小隔間內,她彎下腰放低身子高低,洗淨的手指伸進嘴裏摳弄著深處的小舌。在生理性反胃地作用下,將先前喝下去的黑咖啡全都吐了出來。

濃烈的咖啡香是佳肴,也是能掩蓋多餘味道的毒藥。烏丸集團大概率不會在杯子裏動手腳,但她已經不會再信他們半句鬼話了。就連被裝在精致杯盤裏端上來的點心,也因為內心的厭惡和抵觸而被她避如蛇蠍。

用洗手台的清水漱過口,井上千束裝作一副什麽事都沒發生的樣子走出了衛生間。走道外沒有西裝男的身影,但井上千束非常清楚,隻要她擅自在烏丸集團逗留,對方就一定會再次出現,以禮貌又強硬的方式提醒她離開。

按著記憶中的路線打算尋找電梯,卻在拐過彎時和一個身高僅僅到她腰部的少女撞在了一起。

“抱歉。”栗色短發的少女退後兩步,用清冷地聲音簡短說了幾個字,也不等井上回應,就低著頭從她身側繞過。

在看清對方模樣時,井上千束身錯愕地瞪大雙眼,身體比大腦先一步反應地抓住了少女的胳膊。在迎上對方驚訝中參雜著不安的視線時,井上千束才後知後覺自己一時衝動做了件極其失禮的事。

連忙鬆開緊緊抓著對方胳膊的手,井上露出個溫和的笑容:“啊抱歉抱歉,我隻是想知道我有沒有撞疼你,下意識就……你有沒有受傷?”

麵無表情的少女像初動的第一抹雪,清冷卻又不刺骨。她抬頭看向井上,一雙亮汪汪的藍眼睛寫滿了打量和疑惑,而後緩緩搖頭。

“說起來,你真的好可愛呢,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少女注視著井上千束,幾欲開口,卻終究選擇了沉默。她低下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了。

明明是最該充滿活力的年紀,她瘦小的身影宛如秋風中隨時會飄落的一片殘葉。

注視著少女拐過彎後消失在走道盡頭,井上才心事重重地收回視線。轉身時,餘光瞥見因為自己久久未離去,已經順著過道攝像頭位置找過來的集團保鏢。收起一切心事,井上也拐進走道中間的電梯,馬不停蹄地離開了大廈。

旋轉門緩緩轉動,室外白色的陽光有些刺眼。

井上千束腦子裏不停閃回著剛剛那位少女的身影,她在少女身上看到了繽紛的顏色。

是除警校那五個人外,她遇到的第一個有色彩的人。雖然對方目前還隻是個看上去隻有十來歲的小孩子。

烏丸集團為什麽會出現孩子,而且能在無人看管的情況下在集團內隨意走動。那孩子看上去清冷得很,有著與年齡完全不相符的警惕。雖說要教導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但她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明顯是因為別的因素。

本來不想和烏丸集團有過多接觸,但突然出現的擁有色彩的少女過於突兀,讓井上千束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

思緒萬千地穿過斑馬線,正思索細節的井上卻在走出一截路後被人喊住。

回頭望去,熟悉的金發躍然眼前。

“是你啊降穀,你怎麽會在這?”

從身後咖啡店走出來的男人穿著熨燙整齊的白襯衫,小麥色的皮膚細膩到讓女性都倍感嫉妒。

降穀零隨意地把拎在手上的外套甩到肩膀,端著喝得快到底的椰香咖啡走了過來。不管是俊氣的臉蛋還是過分優秀的身材比例,都是能讓人挪不開眼然後一頭撞上電線杠的地步。

降穀零自然地走到井上千束身側,說出的話卻讓她摸不清頭腦:“我在等你啊。”

“啊?”

“我看到了哦,昨天你收到短信時心神不寧的樣子。我放心不下,所以就擅自跟過來了。你不會生氣吧。”

“生氣倒不至,隻是有些意外。也許還有一點點感動。”

“沒生氣就好。走吧,回學校。”

降穀零自然地伸手接過原本提在井上千束手上的袋子,裏麵裝著烏丸集團每次見她時都要求她提供的各項成績單,仿佛他們的目的真的隻是普通的對資助生的回訪。

因為東西不重,井上千束便也不推脫,直接將袋子遞給了降穀零。

雖然就算她真的提著很重的東西,哪怕她自己不願意麻煩降穀零他們,那幾個人也總是不顧她反對地直接把東西從她手上拎走。

現在是普通人上班和上課的時間,馬路上行人少得可憐,就連偶爾駛過的小車也是貨物運輸或是宅急送偏多。

井上千束扭過頭看向降穀零:“現在是上課時間吧,降穀怎麽會在這裏?”

“請了半天假,跟你一樣。”

“因為擔心我所以特意請了半天假嗎。”

“對啊,誰讓你什麽都不說。”

“唔……”

“怎麽了?”

降穀零側頭望向走在自己左側半步外的井上,恬靜的同期如同他手中已經喝完的椰香咖啡,味道不算濃鬱,但咽下時舌根處回味出糖分正好的甘甜。

“如果說剛才隻是有一點點感動,那現在感動已經被漲到五分了哦。”臉上露出朝氣又溫和的笑,井上千束回望向比自己高出大半個頭的降穀零:“說起來,隻有降穀你自己一個人嗎,鬆田他們應該沒有請假吧。要是因為我一個人的事讓你們大家都請假了,我會非常過意不去的。”

“鬆田啊……他似乎也打算過來的,不過被景拖住了。”

“啊?什麽?”

井上露出了迷茫的神態。

“沒什麽。現在趕回去也趕不上下午的課了,要不要順道逛逛?反正都請假了。”

在一些小事上都比較包容的井上千束自然不會駁了降穀零的麵子:“嗯,我都可以。”

況且對方可是因為擔心她還特意請了假跟過來的人啊。

井上千束:“降穀都不好奇發生了什麽嗎?”

“雖然確實很想知道,不過等你想說了再告訴我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