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草,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善。接下來?”

“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慢著。紙鳶是何物?”

“公輸班(注:魯班)的竹鳥,改用蔡侯紙糊。”

“……胡鬧。蔡侯紙昂貴,即便是伏家,也不應用它做孩童玩物啊。”

阿楚低下頭:“我沒有做。家裏也沒有其他孩子做。”

“既然如此,那‘紙鳶’二字如何來的?”

“做夢做的。”

“……伏楚伏楚,”諸葛玄氣笑了,伸出食指去戳阿楚的腦門,“你這小混球!”

阿楚見他又變成平時的可親模樣,放下心來,慢慢挪到他腿邊,仰首問他:“今天的詩作完了。先生,我可以去練槍了嗎?”

諸葛玄無奈道:“阿楚百忙之中,還抽空拿夢中之句敷衍為師,我能有什麽不滿意的呢?去吧去吧。”

“多謝胤誼先生!”阿楚轉身就跑,離開前還不忘先踮起腳,把方才折的柳枝塞進諸葛玄手裏。

諸葛玄捏著柳枝,扶額又笑了。

東武的三月,天氣已漸暖。偶爾抬頭,能看到燕子築巢。阿楚出生那年,伏誠在庭院裏栽下了柳樹 ,如今已比阿楚高得多了。春風拂麵時,柳樹枝條便隨著一同輕晃,顯得頗有意趣。

伏誠從他身旁的柳樹後繞出來:“胤誼覺得阿楚如何?”

諸葛玄和伏誠一樣,都是荀諶遊學途中所交的好友。建寧三年,荀諶帶著侄兒荀攸回廣陵,為荀攸的祖父吊喪,臨行前與伏誠說談,伏誠曾提到秦楚的開蒙問題,認為東武難尋良師。

沒想到不久後,荀諶竟給伏誠寄來信簡,向他推薦了自己住在陽都的好友,諸葛玄。

那時伏誠還對是否拜訪此人有所猶豫,牙牙學語的阿楚卻驚喜萬分。

諸葛玄或許不為人所知,但後世大概不會有人沒聽說過諸葛亮的名字。

諸葛亮的父親早逝,諸葛玄便挑起了照顧兄弟家人的重任。可以說,諸葛亮從六歲開始,便都是由這位叔父撫養教導的。

剛剛出生的阿楚於是立刻盯上了還沒出生的諸葛亮,決心要把這裙帶關係弄到手。

阿楚喊出係統:“修改器裏有沒有那種,可以修改其他人好感的功能?”

係統想也不想地回答:“沒有的。”

阿楚:“但是我覺得你可以進行一個熱更。”

係統:“不如我直接給你開個‘一鍵當皇帝’修改器?”

阿楚:“那你搞快點啊。”

係統:“這個真沒有。”

阿楚陰陽怪氣:“沒有你還說呢。”

係統也陰陽怪氣:“給你開了,讓天下人對你好感999,你直接又登基啦?”

阿楚一鍵關閉係統音量,不和它一般見識。

她暗忖:如果真有的話,這麽做也不是不行。

不過,無法實現的事,還是先不要想了。

阿楚想方設法地讓婢女抱著她在伏誠跟前晃了幾天,總算是讓伏誠產生了“阿楚與他有緣,不妨見過再說”的想法,最後成功把諸葛玄騙到手,成了她的開蒙導師。

阿楚的“神女”頭銜,早時在伏宅中很是流傳過一陣子。諸葛玄對此本不以為意,但這孩子雖不喜歡讀書,卻在作詩作文時總假“夢中所見”之名,默出寫奇作出來。

漢代詩歌以樂府詩為主,五言詩也是近些年才流行起來,阿楚的漢詩儲備實在匱乏,不得不胡亂編出“夢中遇一人名叫‘李白’”的話,把記得的唐詩宋詞都拎出來,給諸葛玄布置的功課充數。

所幸諸葛玄並非迂腐之輩,阿楚寫下的也都是流傳甚廣的佳句,雖然站在漢人角度難以適應這些詩體,但意味究竟都不差的。因此諸葛玄也隻能一邊稱奇,一邊感歎阿楚難教。

這孩子再三強調是“背默夢中仙人的詩歌”,在他閱後也要命人將寫字的蔡侯紙焚燒幹淨,嚴禁流出,倒真像是能與仙人溝通一般。

令她單獨作文呢,用語雖有種種不規範,詞句顛倒,不合法度,個中觀點卻又分外有趣,實在不似此世中人。

他想了想,答道:

“阿楚之靈氣,世間所罕見也。”

伏誠微微一笑:“胤誼謬讚。不過孩童貪玩罷了。”手卻不自覺地捏住片柳葉,繞在之間玩弄起來。大約心情不錯。

諸葛玄:……

“孩童貪玩”的阿楚還不知道兩位長輩之間的對話。

她正舉著伏誠給她定做的小木槍,在庭院中的空地上耍槍術。

係統:“抖、纏、紮……架住、後仰!哎,對——舞得好!”

婢女小紅也給麵子地稱讚:“小主人的槍法又精益了。”

係統:“不錯。係統可真是你的良師益友哪。”

阿楚笑眯眯地放下木槍,直接無視係統厚顏無恥的自誇,接過小紅遞來的茶杯,喝了兩口,忽然想起什麽,轉頭問:“阿七呢?今天怎麽沒見他來?”

“昨日被小主人打趴下了,今日可不敢來見您呢。”小紅掩麵笑起來。

阿楚摸摸鼻子:“阿七麵子可真薄。”

“不是阿七麵子薄,而是阿楚本領大呀。”伏誠背著手,從樹木遮掩的小徑緩步走出來。身後的諸葛玄撚須微笑,接上了伏誠的話:

“伏七已快而立,本是保護主人的侍衛,卻敗與垂髫的阿楚。他自知無法保護小主人,自然羞愧,無顏麵對阿楚了啊。”

今日春光燦爛,伏誠與諸葛玄一前一後,穿過庭院中的一片嫩綠,顯然心情不錯。

小紅匆匆對二位大人行禮,伏誠微微頷首,慢慢走到阿楚跟前,蹲下身來。

她正站在一棵桃樹下,暖洋洋的日光照在桃花上,在小女孩臉上映出一簇柔和的淺紅,顯得粉雕玉琢,竟真如仙人孩童一般。

阿楚歪了歪頭,與他對視。

她問:“既然知道無法保護我,為何不再尋我、同我練習,反倒羞愧不敢見我呢?”

“……”伏誠沉默了一會兒,不知如何回答,隻好說:“阿七也是普通人呀。

武藝比不過三尺高的阿楚,一時難以接受,不願麵對,也是常事。”

阿楚撇嘴。

她實在不理解一些成年男性奇妙的自尊心。千年後的男人奇怪,千年前的男人也一樣。

老天爺決定了她的出身高於阿七,於是阿七能恭恭敬敬地稱她為主;她自己勤懇習武、日日練槍,武功高他一頭 ,反阿七倒不樂意了?

“這就是男子啊。”係統涼涼地嘲諷。

“……”

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始終被忽略的問題:盡管階級矛盾遠大於性別矛盾,這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男權社會。

她對係統的評論提出異議:“不是‘男子’的問題,而是這個社會的問題。”

“阿楚在說什麽?”

阿楚這才回神,搖搖頭:“沒什麽。叔父聽錯了。”頓了頓,又仰頭問伏誠,“阿楚想要幾個侍女,會舞槍弄劍的。可以嗎?”

阿楚餘光裏看見諸葛玄又在扶額,難得有點緊張。難不成這對古人來說還是太超前了?

不應該呀。孫小妹嫁給劉備時,身邊侍婢還各個提著武器,把人家嚇得不敢亂動呢。莫非徐州風氣如此,就是沒有揚州豪放?

眼見著伏誠皺了皺眉頭,似是為難模樣,阿楚心裏轉了七八個彎,額頭上差點冒了汗。

係統不以為意,提醒道:“你叔父如果不讓,你就真不去了?這年頭賣身為奴的有,賣兒賣女的也不少。你偷偷溜出去,慢慢找,不愁找不著人。”

阿楚深以為然,暗自做了打算:若叔父不肯,今夜就翻牆出去,誰也不帶。

沒想到伏誠思量一陣,竟然點頭了:“阿楚既然想要,那便替你留意著吧。不過,能學武術的女孩,多半都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怎會願意當阿楚婢女呢?此番恐怕難尋到阿楚想要的人呀。”

“健康強壯的女孩就可以。”

“如今的世道,被賣出去的女孩大都吃不起飯,如何健壯呢?”

阿楚明白了。伏誠雖是應下了,卻也不是誠心想為她尋人的。

果然,她很快聽到伏誠補充:“不過,男孩倒是好尋一些。資質勝過阿七的,若是仔細擇選一番,也不難找。”伏誠說著,還刻意看了眼她,不知是不是在留意阿楚的神色。

阿楚說:“如果有的話,叔父帶回來也無妨。可我更喜歡女孩兒,想自己去尋。”

伏誠驚了一驚,然而定了定神,很快又放心下來,知道這不過是孩童的無心之言。果真一會兒便聽阿楚接上話來:

“因為我是女孩,所以想要看見和我一樣的女孩子,”她說著,從地上撿起係著紅纓的木槍,“大家隻認男孩、讓男孩學習與擔任官職,所以有能力的女孩常常被埋沒。班昭若非班叔皮之女,世上就不會有《東征賦》了。”

“阿楚就是為此才想尋婢女的?”

“先生以為呢?”她反問道。

諸葛玄笑了:“阿楚果真是與眾不同。

仲平,你應下吧!”

阿楚和諸葛玄一起看向伏誠。

叔父隻好搖頭苦笑:“胤誼先生都這般說了,我還能如何?阿楚,你想去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