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冠禮形式上的結束已是午時了,大人還被留在李府在應酬,小孩子卻已經可以偷偷開溜了。

李永請來的賓客裏包括不少富春本地的門閥士族,聽聞阿楚是伏完嫡女,又尤其有些神異之處,於是紛紛湊近,以各種方式“不經意”地提到自己的家世官銜,伴隨著對阿楚“單槍匹馬鬥水匪七人,赤手空拳擋歹人一刀”之英勇無畏的誇讚,請阿楚禮畢宴散後去自己家做客。

阿楚頭一次遇到這種陣仗,最先是茫然,待到“不其侯家女公子”這話出來時,才恍然大悟,想起自己若非出生便被遣回老家,如今在雒陽,有個公主娘和縣侯爹,也算是出身極高了。

祖父伏質去得早,父親伏完襲了不其侯爵,如今在雒陽任侍中;叔父與父親關係最好,分了家以後接了祖母,留在老家東武縣閑散;不過更多的族人則聚在不其侯國,依托祖上榮光,成了琅琊赫赫有名的世家。

叔父家中人少,她也不常露麵見客,因此並無額外的感覺,直到遇見了富春的這些門閥,才切身體會到東漢的階級,遠不止是皇親平民這樣簡單的劃分。

這些世家貴族雖也隻是動動嘴走兩步,頂多彎腰牽她手,摸摸腦袋,卻也足夠令人煩躁了。

孫策雖沒有被排斥,但也因他們身上的熏香而不適應了好久。他和阿楚悄悄擠眉弄眼了一陣,總算借著更衣的名頭溜出去喘了口氣。

阿楚這兩日風頭大盛,究其原因,似是有人把她揍這揍那的“豐功偉績”都宣揚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封建迷信的受害者,說她可真是神女降世啊,一刀能砍十個成年的壞人,結果一傳十十傳百,這才幾天,連這些自詡清高的世家大族都知道了。

阿楚無言以對,她上一次被叫神女還是在上一次的時候——

那時候她還被伏誠鎖在懷裏,每天隻能靠係統幫仆役找點遺失物件,兢兢業業幹了三五天,以街頭神棍的方式成為了小神女。

真是世事難料,她現在都成了“那個手撕鬼子的小神女”了。

別人信的是能治病長生的神仙,她這種手撕鬼子的類型,恐怕得被貼在門口辟邪。

另外有一個好消息是,這幾天她的所作所為已經完全折服了孫策,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七年零八個月,終於憑借著自己的人格魅力收獲了第一位跟班。

雖然跟班隻有五歲,還是限時的,回徐州之後就要被孫家吳夫人回收。

唉。回徐州回徐州……冠也加了,禮也成了,人也救了,遊俠也放了,她算是沒留遺憾了。估計過兩天諸葛玄就要帶著她回去了,阿楚馬上就要告別富春短暫而光輝的英雌生涯了。

唉!

阿楚越想越失落,實在不想回到無趣的東武副本。

每天就是學書打鳥、再多就是看看自己挑的仆役……她總是給人家念唐詩糊弄也不是個事兒啊,漢樂府又不記得幾句,再念宋詞元曲就得被罵“不合法度”了!

真是不能再想了。她晃晃腦袋,試圖把這些雜七雜八的煩心事甩出去。

家世也好階級也好,既然還無法觸碰它最底層的規則,那就先不要考慮了。

阿楚這樣想著,腳下卻不含糊,和孫策擦著牆沿往市坊裏跑。諸葛玄是主持冠禮的重要賓客,此時依然忙得抽不開身,自然顧不上阿楚;孫策呢,本就因為年齡性格而被排除在與禮名單上,是阿楚的緣故才一同跟來的。他們倆現在溜走,一時半會也鬧不出什麽動靜來。

“阿楚,我們去哪兒?”

阿楚一貓腰,從路人手下穿過,一邊跑路,一邊轉頭,滿臉茫然:“啊?”

孫策也一頭霧水:“啊?”

“我以為阿策暗示我出來,是已經想好去哪裏了?”

“啊?啊……”孫策腳步慢下來,絞盡腦汁試圖把這個問題解決。

好一會兒,他終於提議:“阿楚馬上要走了,隻騎過一次馬。不如我們跑馬去?”

阿楚大喜過望:“快走!”

……

孫策從馬廄牽馬出來時,阿楚已經騎在白馬上低頭看他了。

阿楚沒想到,昨日又是騎馬又是提劍,竟也沒引起什麽問題:諸葛玄以為這些都是孫府的,孫堅以為這是阿楚本就有的。因此她也就有恃無恐了起來,直接拉了昨日乘的小馬駒,溜溜噠噠地等孫策。

孫策從馬廄引了棗紅小馬走出來,擔心被仆役看到後稟告吳夫人,便和阿楚商議著先帶馬出去,到了空地再上馬。

筮人算的日子果真不錯,今天風和日麗,西郊又有涼風,的確適宜偷溜玩耍。

兩個小朋友各自把馬拴在了江邊柳樹上,分頭去找石塊。

漢代尚未出現馬鐙,孫策身高實在不夠跨上馬背,周圍又沒有成年人能抱他上去。阿楚也不能立刻變出一對這時代不存在的東西來幫他,隻好跳下馬尋石塊,兩人依次踩著上去。

郊外雖也有石塊,可大多是小小的碎石,真要找能上腳踩的,倒也沒那麽容易。阿楚不知道孫策找得如何,但也不好抱著一堆小石子兒給他,於是把沉寂好久的係統抓了出來:

“喂,別睡了,幫我看著周圍,有能踩的大石塊告訴我。”

係統的脾氣最近越來越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阿楚磋磨的,總之是乖乖應下了。

阿楚於是沿著江邊慢慢找。富春江北麵有座山,江水能把山上掉落的石塊衝刷上岸,比樹叢裏出現的可能性大一些。她畢竟不是吳郡人,不知道哪裏的石頭多,隻能在這種地方碰碰運氣,否則因亂走而迷了路,那就更麻煩了。

再不濟還能讓係統變個出來嘛,她在心裏補充。

係統:“……”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前幾日孫堅又去城外剿了一圈匪,西郊現在也沒什麽人,阿楚沿著江畔走走停停,撿了三塊不大不小的石頭,自覺再找個一兩塊就差不多了。

等一會兒騎上馬了,先跑個兩圈,和孫策比比誰的馬術好……家裏的阿謹是並州出身,天生會騎馬,阿妙卻是不會的,若是孫策的馬騎得不錯,就讓阿妙跟著學一學好了。阿楚體質不比常人,如果按著自己的習慣來教,可能會起反作用。唉,如果關了金手指,她感知不到疼痛,生存難度就更大了,不知道以後怎麽辦……

“停一停,別想啦!前麵有人,快抬頭!”係統及時製止了阿楚飛向天際的思緒,在她腦中敲了敲鍾。阿楚嚇得一個激靈,立刻抬頭。

眼前的男孩側身站著,背手而立,麵色平靜地凝望著空****的江麵,下巴惆悵而不失優雅地抬成一個完美的45度角,與阿楚拎著衣擺撿石頭的質樸畫風格格不入。

阿楚:“……”誰啊這是。

係統讓她抬頭看人的提醒是正確的,否則她直接從這人麵前繞過去,可真是要妨礙了他欣賞江景,罪過罪過。

這位迎風賞景的朋友好像意識到了什麽,緩緩轉過頭,剛好對上阿楚的視線。

阿楚想了想,禮貌地對他一笑。

不料這男孩怔了一怔,竟然轉過身來,看著她的臉,輕聲問:“足下可是……伏小娘子?”

“是啊,你認識我?”

這孩子的表情一肅,鄭重地向她走來。

……

孫策苦著臉,牽著棗紅小馬慢吞吞往城內方向走,阿楚麵色沉痛地坐在上麵,和拉著韁繩的孫策相互照應,宛如一對難姐難弟。

太慘了。

周瑜乘著阿楚的照夜玉獅子,有些愧疚地轉頭看向阿楚孫策,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議:“畢竟是伏娘子與孫郎君的馬駒,瑜還是下……”

阿楚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對他擺擺手,“不妨事的。周郎既是受我先生之托,”說到這裏,她不自覺磨了磨牙,有點咬牙切齒地說完下麵的話,“來請我回去,自然不能讓你走路,我騎馬啦。”

提出跑馬建議、最後連馬也沒上成的孫策幽幽看了眼周瑜,附和道:“是啊……”阿楚把馬讓給周瑜,他還能怎麽辦,隻能讓馬給阿楚了呀。

周瑜也不傻,當然看出二人心裏的不滿,隻是尊長的請求難違,他隻能真誠地、滿懷歉意地給二人賠禮:

“今日擾了二位興致,實在是瑜的過錯。

瑜家在廬江舒縣,伏娘子與孫郎君若是哪日來往廬江,還請告知,瑜定會盛情款待的。”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他也是被諸葛玄牽連的受害者。阿楚和孫策紛紛表示沒關係,不要這麽見外,周瑜這才鬆了口氣,沒有那麽拘謹了。

據周瑜所說,諸葛玄早就料到她會和孫策偷溜,恰好父親周異也受邀來了冠禮,便請同行的周瑜留意,看看周圍有沒有伏楚與孫策的身影。

沒想到還真給他遇上了。

阿楚偷偷低頭,和孫策齜牙咧嘴:你看看你,怎麽就想著跑馬呢!

孫策也齜牙,舉著手比劃:我也不知道,怎麽這次就這麽倒黴!

兩個人愁眉苦臉地打了一陣子啞迷,最後得出一致的結論:周瑜是好人,但冠禮真的很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