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這是玩家禁言係統的福報啊。”

“閉嘴,”阿楚在意識海裏毫不留情地給了係統一個大腦瓜蹦子,“放你出來不是讓你說這個的。下次給我看清楚點,有什麽情況早點提醒。”

係統隱忍地捂住腦門,敢怒不敢言,隻好含淚閉嘴。

玩家脾氣真的好差。

孫堅不是諸葛玄,阿楚孫策偷溜出去被逮個正著,他也不太生氣,敷衍了幾句也就放過他們了,還笑嗬嗬地問阿楚是不是要去看刺客。

阿楚眨了眨眼,裝作聽不懂:“文台將軍在說什麽?我和阿策出去看月亮呢。”

小月牙掛在天上,被雲層遮得若隱若現。

孫堅笑了:“看月亮不能在院子裏嗎?行了,李大人說阿楚要是來,便請你過去縣衙呢。跟我走吧。”

孫策跟在阿楚身後探出小腦袋:“阿父,我呢?”

“你也來。”

真是一人得道,小狗升天。阿楚被李永請上了座,連帶著孫策也喝到了熱騰騰的茶水。

不過,他很聰明地意識到此刻沒有他說話的餘地,於是抱著茶碗,安靜跪坐在莞席上,一言不發地充當背景板。

阿楚餘光看小孫策賣乖,一邊在意識裏對著係統耳提麵命,要求他以孫策為榜樣,該閉嘴時就閉嘴,知道自己不會說話就少開口。

係統委屈應是。

阿楚猜得沒錯,李永果真不打算審典韋。

大約也是因為諸葛玄的關係,他對著阿楚時語氣也很鄭重,幾與對成人無異。阿楚聽著他為白天的事情謝了又謝,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李大人還有其他事情嗎?”

李永愣了片刻,抬袖擦了擦額上虛汗,勉強笑道:“若不是女公子,某今日真就危險了。之後女公子在富春,若有什麽需要的,大可來李府,某必在所不辭……”

阿楚不說話了。她覺得自己此前判斷有誤,諸葛玄選擇和他交友,未必是因為此人才華出眾、品性過人,也有可能是覺得他這個人看著老實。

不過太極打得倒是很有一手。

“圓滑”為官的寒門注定與唯諾二字脫不開關係,何況這位李大人還不是一個特別狡猾的人。見阿楚起身欲走,他連忙轉過話鋒:“女公子稍等——”

阿楚看了他一眼,坐回去。

好吧,李永隻好把那些藏著掖著的內容和盤托出,他醞釀了一下,好歹把情緒平複下來,沒讓場內唯一且真正的小朋友看了笑話。

“女公子想聽這事情的因果,那我也不能緘口啊。

“我還在豫州時,擔任襄邑縣令,曾判過一樁錯案。

“當時鄉勇曾捕三五流寇交於縣衙,其中有一人劉氏,正是襄邑劉家獨子。

“隻是他並非真的流寇,乃是鄉勇識錯了人才被捕,而我也未過多查證,在劉氏父母趕到前將他們都便處決了。”

阿楚點點頭,心想,典韋這般想殺你還真不怪人家。

孫策小朋友倒是先按耐不住了,小手一拍大腿,險些蹦出一句“怎會如此”。阿楚輕咳一聲,他又默默閉上了嘴,撇過頭不看李永了。

李永又擦了把額頭,低聲補充:

“女公子說得不錯,我的確對劉氏心懷愧疚,”他如此說著,臉色又白了一點,“我雖極力補償了,贈予劉氏財帛眾多,卻也難以挽回。劉家人丁稀薄,獨子死於我的疏忽,曾對我說必會報仇。”

“所以你府上才會有那麽多侍衛?”阿楚沒有開口,孫策已忙問了出來。隻是李永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點,隻當是阿楚追問,於是誠實地點頭。

“正是。

“……不希望女公子追趕刺客,也有這方麵的顧慮,當年之事,的確是我的過失。”

也虧得他心大,這事藏在心裏這麽多年,諸葛玄都不知道,卻告訴了三尺的阿楚。真不知道他是憋壞了還是怎麽,懺悔一開口就停不下來:“因記掛此事,左遷到富春後,我也盡力躬親,隻希望不再……”

眼見著富春縣衙快成了阿楚主持、孫策見證的懺悔室,她連忙打住:“慢著,先看當下。典韋已被扣押在縣衙,文台將軍派十數人守著,待冠禮結束,李大人如之奈何?”

李永聲音漸消。他默了一默,大概明白阿楚的來意了,抬起臉深深看了她一眼。

阿楚不閃不避,嘴角翹起來,帶著幾分成竹在胸的矜傲,重複了一遍:“李大人準備拿他怎麽樣呢?”

在很多年後,與鄉人談起這位伏家女公子時,李永仍然忘不了她在八歲時展露出的卓絕姿態。

“天賦異稟,幼年便有成才之相。”他隻能如此形容。

……

“我也要跟去嗎,阿楚?”

阿楚打著燈籠向前走,聞言忽然停下。東漢的燈籠實在聊勝於無,小孩子的視力又不太好,孫策一個趔趄,差點摔倒,還好被阿楚及時扶住了。

阿楚:“……”

她低聲問係統:“你有沒有覺得……”

“有。”係統也壓低聲音回答。

“真的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

係統持續小聲講話:“五歲嘛,小朋友有點笨也是正常的。”

阿楚以相同低音回答:“好吧,我原諒他。至少孫策比你聽話。”

不聽話的係統感到被冒犯,不自覺抬高聲音,恢複了正常音量:“我比他有用點吧!”

阿楚看了眼孫策,發現他圓溜溜的眼睛在黑夜閃閃發亮,望向阿楚的眼神無比真誠。

阿楚對係統意義不明地哼笑了聲,說:“也不一定呢。”

“……”

“阿楚在說什麽?什麽不一定?”

阿楚拍了拍孫策肩膀:“沒什麽。阿策想去吧?”

他誠實地點點頭,但又昂起頭:“我不去也沒關係的。阿楚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吧?沒關係,我可以等的。”

阿楚笑了一下。

係統:“……”對不起。

明日的冠禮是頭等大事,因此孫堅撥了不少人守著牢獄,防止典韋再惹事。

即使拿了李永的信物,阿楚也被來回問了幾遍是否屬實。所幸孫策他們都是認得的,因此阿楚好說歹說,終究還是進去與典韋見上了麵。

孫策和士兵們一起留在外頭,阿楚一個人提燈進來,才發現富春的牢獄深處隻有典韋一人,前幾日捉的水匪倒是在外層睡得正香。

依照後人的說法,“一呂二趙三典韋”,可是這位排行第三的漢末武在昏暗燈光的照射下,將孤零零倚靠在牆角時,看上去與常人並無不同。

古人的思維方式與她太不一樣了。阿楚是反對私刑的,可在這個法律極不完善、官僚鄉紳盤根錯節的混亂時代,如果不靠自己,又等誰來討回公道呢?

在建立起完善的法律製度前,絕大多數人的公平正義,隻能靠自己維護。

她抿了抿嘴,把絹布燈籠輕輕放在地上。裏頭的燈花跳躍了一下,晃得她影子抖了抖。

典韋仿佛這才注意到似的,掀起眼皮,黑白分明的雙眼定定注視著阿楚,配合他堪稱凶惡的麵相,實在有些唬人。

阿楚並不怕他,她緩緩走到他跟前,微微垂下了眼,借助二人微妙的姿勢差異,她剛好可以俯視著他。

“黃髫小兒還來這裏做什麽?”不太在意阿楚的居高臨下,典韋換個了姿勢,放下原本屈起的左腿,雙手環胸,語氣如常。

擋住他匕首的是阿楚,拖他到被捕的也是阿楚,不過這男人好像沒有怨恨她的意思,反而玩笑似的,故意虎著臉問:“你家大人就不怕我刺了你嗎?”

阿楚嘴角翹起來。她搖搖頭後退一步:“我不比你弱,不怕你刺,我家大人自然也不怕。”這當然是騙人的,諸葛玄才不知道她溜出來見大老虎。

她一邊說,一邊把鎖住典韋的門打開,鑰匙與門鎖相撞,碰出叮叮當當的脆響。阿楚不太熟練,鑰匙轉了好幾圈才對準鎖孔插了進去,她旋了兩下,小心翼翼地拉開門。

鐵門與粗糙的地麵摩擦,發出有點刺耳的雜音,回響在空****的牢房裏,聽得典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阿楚留出了一人寬的出口,腳一挪便站在典韋麵前:“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這下典韋真的傻眼了,他有點不明所以,好像被這天降的“英雌救英雄”給嚇了一跳:

“小兒,你這是做什麽?!”

實在不怨他大驚小怪。被人妨了大事、送進獄中,又半夜被她放出來,本身就很讓人摸不著頭腦,而當這個人是個八歲女童時,就更加離奇了。

阿楚對自己的奇異沒有絲毫正確認知,見典韋還在原地不動,擰起眉毛:“你逃出四裏地不就是為了不被抓?怎麽我現在放你走,你反倒問我做什麽了?”

“……”典韋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表情一言難盡。這下換他低頭看阿楚了:“你既然攔我,為何又放我走?”

“因為挾私殺人是不正確的行為,可你沒有傷害其他人,舉止也可以說是正義的。

我賞識你,因此要了鑰匙,來放你離開。若你以後無處落腳,可去琅琊、或是雒陽,就說尋伏家的阿楚。”

“小姑娘談什麽賞識,”典韋搖頭笑了一聲,不對她前麵的“正確正義”論做任何評價。他低頭看阿楚從袖中摸出兩吊錢與一個胡餅,伸出手,卻隻接過胡餅,推開了錢,“不過這回,還真要承你這孩童的情。

錢你拿回去吧,餘下的我自可解決。”

阿楚想了想,解開腰上配劍,伸出手摸了摸劍柄,細長的紋路繞了幾個彎,在鐵器上圍成一隻展翅的鳳凰,冰涼又堅硬。

阿楚:再見了,小鳳凰。

典韋正將胡餅塞入懷裏,一抬眼就看見這姑娘踮起腳 ,舉了把劍遞到他麵前。

典韋:“?”

“你的武器被收了,就帶上這個走吧。”

阿楚把劍塞到他臂彎裏,彎腰撿起地上的燈籠。典韋收了東西,也不太好意思說話,阿楚於是提著燈,安靜地走在他前麵照明引路。

穿過深邃的走道,踏過陰冷的台階,觸目一片黑暗,低頭隻能看見一盞小小的燈籠,映出一高一矮兩道長影。

阿楚腿短步子小,典韋跟在她身後,也不催促。走了許久,才看見微弱的月光從夜空落下,照亮了眼前。

典韋本已做好再戰的準備,卻隻聽到夜裏鳥啼,除此以外寂靜一片。定睛再看,本應聚著護衛的門口此時竟空無一人,典韋愣了片刻,終於是鬆懈下來。

阿楚也鬆了口氣。

感謝聰明的孫策同學,不知道他怎麽做的竟然真的把這堆士兵騙遠了。阿楚鬆了口氣,決心再也不腹誹他。

此時正是宵禁,街道空無一人,隻有月色沉沉地落下。阿楚看著他走了兩步,回頭,張了張口,第一次叫出自己的名字:

“今日恩情某必不忘。多謝你,阿楚,來日再會吧!”

典韋說這話時,就真的一點也不像刺客了。阿楚才發現,原來他下巴上有一道長長的傷疤。

“不用謝我。你是仁義之人,但不要再踩百姓的菜壇子了。

還有,劉氏的仇,讓他們自己來報吧——”

典韋本已走出去,聽到她說“菜壇子”,遠遠地回頭,對她回以一笑,做了個手勢,意思大概是“明白了”。隨後又轉身,提著阿楚贈他的劍繼續前行。

阿楚目送著他走遠,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