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周瑜斂膝降腰,安靜地趺坐在竹席上,聽父親與陳家主人閑談。
“周公家的小郎君真是乖巧。我家大郎卻是個不聽話的,隻說頭痛,今日縣長的冠禮都未去。”
周瑜掀起眼簾,四足矮案上的小釜蒸騰出薄薄一層茶霧,恰好掩住陳鈞的神色。他不太習慣受到他人當麵的讚許,於是又垂下頭,等著父親回話。
周異抬手撚須,對陳鈞的誇獎不置可否,隻道:“陳小郎君伶俐聰慧,與阿瑜是不同的性子。”
陳鈞歎了口氣,“也隻有外人誇他了。今日若是能見不其侯家女郎一麵,也是為他日後考慮啊,”他這樣說著,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半身微傾,望向周異,“周公在雒陽為官,知曉伏家的事遠比我們多,也知道伏家女郎的傳言吧。”
周瑜敏銳的捕捉到‘伏家女郎’四個字,腦中很快浮現出未時所見的那位伏娘子,昂首騎在馬上的模樣,不由豎起了耳朵。
“陳君既知道是‘傳言’ ,又何必再談呢?”周異笑了一笑,慢悠悠地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當日伏伯敬將那孩子送回琅琊,也是為了平息此事啊。”
他轉頭看向小兒子,見他素來沉靜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一絲好奇,啞然失笑。他摸了摸周瑜的腦袋:“阿瑜剛剛見過伏家的小娘子,覺得她如何呢?”
沒想到大人們的談話也會問到自己。回憶起與阿楚短暫的相處過程,周瑜斟酌了一下,謹慎地開口:“伏娘子有些……颯爽氣度,與家中姊妹都不同。”
這下,陳鈞也禁不住笑了。他後仰拊掌,看著周瑜,不住地點頭:
“哈哈哈!
周小郎君說得不錯,伏家姑娘能舉劍追殺刺客五裏,哪是尋常孩童做得到的?”
小周瑜臉皮薄,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話,惹得兩個大人笑得這般開心。他抿了抿嘴,努力按住害臊的情緒,可耳朵還是染上了薄紅,隻得抬起眼,求助似的望向父親。
周異見他這副模樣,也不為難他,止住笑,拍拍他的肩膀,拿下巴一點門外:
“阿瑜才尋了伏孫兩個孩子回去,就要跟著我來這裏,也辛苦了。
我聽說諸葛先生尋伏家女郎,是預備今日就返程回琅琊。你若是想,也可去送一送她。”
“啊……”周瑜聞言一愣,不自覺地捏住了自己的袖口,猶豫片刻,仰首看著父親,“可是孩兒與他們隻見過一麵……”
周異微笑著看他:“阿瑜以為伏家女郎會不歡迎你嗎?”
周瑜滯了一滯,隨後緩慢地搖頭。
“那孫小郎君呢?”
他搖搖頭。
“阿瑜想去嗎?”
小周瑜沉默地點頭。
“那就去吧,”周異彎下腰,為兒子理了理衣領,“依諸葛先生的話,他們應當就在西郊。”
“可……”
“我與陳公的談話,阿瑜也未必聽得懂啊。你平日的功課也完成得夠好,難得來吳郡,不妨四處看看,多玩一玩。”
陳鈞也拍了拍手,喚來兩個仆役:“讓他們送周小郎君去吧。”
“多謝父親,多謝陳公。”
……
孫策到現在依然茫然。
原本是準備帶著朋友去跑馬的,結果馬還沒騎上就被逮住了抓回去,這也就罷了,怎麽連人都要走了?
諸葛玄指揮著家人運送東西。還好琅琊距吳郡不算很遠,他們來時也未帶太多輜重,因此臨時整理起來倒也還算快。
阿楚回頭看了眼,阿謹在清點物品、阿妙在收拾她的兵器,暫時還不需要她上前。現在的情況,是她也沒有預料到的。
孫策神情有點恍惚,整個人都陷入了低落的情緒。
阿楚歎了口氣。白天剛想著差不多快走了、還能待多久的事情,誰想到過了幾個時辰便應驗了。不過她畢竟不是真的小孩,對於離別這件事早有預期,尚且可以控製住自己,孫策……孫策小朋友卻是真的難過啊。
想來也是,換作阿楚自己,沒有兄弟姊妹,好不容易五歲時家裏來了個年齡相近的朋友,終於能有人每天一起出去撒野,結果樂子還沒全試一遍,就在玩耍時被告知,對方家裏有急事,不得不先走。
毫無預兆地在幼兒時期接受這種分別,的確是有點傷感了。
這樣想著,她安慰似的拍了拍小孫策的肩膀。
孫策愁眉苦臉地看向她:“阿楚家裏究竟有什麽事,諸葛先生催你走得這麽急?”
他一說“走得急”,阿楚心裏也有點沒底了。她愁眉苦臉地回答他:
“我也不知道哎。
老師隻說父親給叔父去了信,事情關係到我。他往日很少催人的,可能很嚴重吧。”
孫策嚇得瞪圓了眼睛,一把握住阿楚的兩隻爪子,聲音沉重:“阿楚千萬要沒事啊!!”
還不知道什麽事但已經被插了標旗的阿楚:“……”真是謝謝你哦。
叔父在阿楚他們到富春後不久才寄了信來,恰好是冠禮當日送達。冠禮前腳結束,諸葛玄看了信,後腳便火急火燎地找人喊她回來,說要即刻啟程回徐州。
阿楚問他他也不答,隻告訴阿楚是與她有關的,實在神秘得很,不知事情是好是壞。
阿楚一顆心於是懸了起來,抓心撓肺地想知道。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整個人都有些焦躁,不過阿楚也知道這是自己心態的問題,於是勉強壓下這些不安,尚算禮貌地與孫堅吳夫人道了別。
因為冠禮,孫堅與吳夫人各自都抽不開身,隻好和阿楚諸葛玄表達了歉意,讓家丁帶著孫策來為阿楚送行。
隻是,連阿楚都因為行程的轉折而有些發懵,孫策小朋友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
諸葛玄平日也是不急不躁的,今日難得匆忙。得知碼頭今日恰好有航船啟程去青州,他問了一問,說是會經過徐州,於是連馬匹也不備了,喚仆役整理了物品,便要帶著離開。孫策也沒來得及想要送些什麽作為別禮,等到站在江邊,人都快上船時,才意識到自己的疏漏。
阿楚可不知道他內心的糾結,還在思考怎麽回複孫策那高高立起的旗幟,好半晌,隻憋出一句:
“……謝謝阿策。”
孫策又難過又懊惱,此時還沉浸在“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與“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我送阿楚情”兩種情懷的疊加狀態中,被阿楚的一句道謝拉回現實,一時間熱血上頭,被自己給感動了,幹脆抬手,把自己那條綁得頗緊的抹額一解,一把塞進阿楚手裏:
“阿楚就要走了,我沒有準備禮物,就眉勒送你了!”
阿楚先是一愣,不知他是什麽意思。
“阿楚收下吧,這是阿母為我縫的。這樣的話,之後和阿楚再見麵,我就能一眼認出你了!”
阿楚捏著他的額帶,腦海中浮現出吳夫人溫柔和善的麵龐。她看了眼孫策烏黑明亮的長眼,心下一動,慢慢握住了額帶。
她對孫策重重點頭:“多謝阿策。我會好好收藏的!”
孫策對她彎眼笑起來。他伸手抽過阿楚手中繡著小虎頭的抹額:“阿楚攤手,我給你係上。”
阿楚:“好哦。”
阿楚:“……”
阿楚:“……”等一等。
阿楚喊出係統:我靠他額帶上有汗啊!!
係統:禮尚往來,那你把擦汗的手帕給他係上啊。
阿楚:對不起,沒有這種東西。
孫策將朱紅色的額帶綁在阿楚手腕上,仔細地打了個結,又笨拙地為她調試了一下鬆緊,最後捏著抹額沒有繡線的邊緣挪了挪,將傻乎乎的老虎頭正對著上方,才算大功告成。
“阿楚,好不好看?!”
阿楚實在不忍心拿“上麵有汗”來打擊一個五歲的小朋友,隻好把其他話都憋下去,睜大雙眼,試圖以此來表達自己的真誠:“好看。”
南方的夜晚來得慢些,揚州岸邊偶爾能看到垂柳,江風一吹,便帶得它們簌簌作響。
孫策圓圓的瞳仁裏倒映出富春粉紫的晚霞、溫柔的翠柳,還有阿楚白淨的臉。
“阿楚要記得我呀。”他想了想,小聲說。
江風愈大,帶著孩童頰邊碎發飛揚起霧,快要與柳枝同頻。
“小主人,該上船了——”阿妙遠遠地喊。
阿楚這下回了神。她後退一步,對孫策笑著揮了揮手,小跑著向船邊去了。
阿妙阿謹、部曲伏六也依次上了船,諸葛玄離得最遠,還特地走到孫策麵前,與他告別。
“諸葛先生再見。”他對諸葛玄拱手作揖。
諸葛玄對他點頭微笑。
“嘩——”航船的白帆揚起來。
阿楚站在船頭往下看,孫策大步跨向江岸,試著與船拉近距離,航船的水手卻不管岸上人的心思,帶著它向北駛去。
孫策又向前跑了兩步,水花拍打在腳邊。他將手圍成一圈放到嘴邊,仰起頭望向船上小小的紅點,知道那是穿紅衣的阿楚,便盯著那一點,大喊:
“阿楚要記得我呀——!”
阿楚踏踏地踩著木板,小跑到船頭,扶著船沿看孫策,舉起左手奮力揮舞,鮮豔的紅色額帶係在手腕上,隨著風飛騰。
也不知孫策看見沒有。他停在原地,慢慢放下了手,沉默地凝望著那隻載著來自琅琊客人的長船風帆揚起,逐漸離岸。
“啊,孫郎君。伏娘子……已經走了麽?”
孫策愣了一愣,轉頭看向來人。
周瑜應當也是跑過來的,下午還幹淨整潔的白色長袍,下擺已沾上了點點塵土。孫策見他急促地喘著氣,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不知怎地,有點想笑。
他眨了眨眼,臉頰邊小小的梨渦又浮現出來。
“嗯,你來晚啦。阿楚已經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