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梅三娘

“三娘不懂姑娘的意思。”

黛玉撤下了定身術,梅三娘卻不再動手,淒然癱倒在地,眼睛裏的狠戾一點點消逝,籠上了一層水汽。

鬼也會哭嗎?

他們為什麽哭呢?

也是為命運不甘嗎?

黛玉心中一陣淒楚,有心發問,但看梅三娘伏在梅花枝上悲痛的模樣,還是生生忍住了。

時至今時,苟活於世,問誰的心中沒有難言之隱,隻是不足為外人也。

思索片刻,黛玉淡淡道:“今時我可以為你留住美人相,你要答應我,不得害人。”

聶政不解地看向黛玉,此女鬼凶惡至極,有人傷人的意圖,追尋三界之例,本是容不得她的,仙子此番所為,豈不是與天條相背。

黛玉也不解釋,垂眸看向地上的三娘,目光如月光般聖潔,又帶幾分包容。

“我知姑娘心中有怨,化為惡鬼,錯不在你。昔日那惡人棄你在先,又放火燒你,害你屍首不全,隻得做個孤魂野鬼。隻是……如今他攀附權貴,一朝成了人上人,而你卻徘徊在鬼門關,無法踏入輪回。當初他犯下種種罪孽,如今你再次回來,為何……不直接殺了他?”

黛玉眸中閃過一絲狠絕,語氣卻輕飄飄的,尾音還有些上揚,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兩個閨中蜜友,趁月下賞梅之餘閑話家常。

石碑後的老道姑卻聽得大驚失色,趁夜色急忙逃出梅林趕往陳王府。

那老道姑明麵上是王安旭的奶娘,實則是親娘,當初那人為攀高枝,親手燒死了發妻,後為成陳王府的乘龍快婿,又編纂出了一套身世,老母親也順勢成了奶娘。

剛入梅林時,黛玉便尋到了奶娘的蹤跡,隻是她更在意的是,是環於奶娘身側的氣息,由此她刻意揭露梅姑娘生前身份,隻盼奶娘能念著當初梅姑娘在世時對她的照顧,及時勸服兒子懸崖勒馬。

若她沒猜錯,梅林邊緣的符咒,還有林王府大門上的符咒皆是出自奶娘的手筆。

隻是,僅憑奶娘的修行,還無法做出此等符咒,想來背後還有某一方勢力在推波助瀾。

梅三娘麵上的人皮似乎見不得水,一行血淚流下,眼睛周圍的皮膚便順勢裂開,露出裏麵黑紅色的血肉,是在慘不忍睹。

黛玉雖是仙體降世,可模樣卻生得柔弱,教人下意識忽略了其天神身份,自動化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聶政一步擋在黛玉前麵,忙道:“姑娘,看不得。”

梅三娘也覺得不妥,忙不迭用手去撫平裂開的人皮,可越是觸碰,越是破裂的厲害。

黛玉倒是絲毫不懼,輕歎一聲,手指輕抬,仙氣繚繞而過,嫦娥仙子所贈的白玉簪自動落入手中。

黛玉召出玉釵內的月華,纖指在梅三娘的臉上撫過。

她的手指像是用冷玉生成,所到之處,再無灼燒般的疼痛感,好似清泉而過,又一點點潤入心田。

黛玉柔聲道:“這張人皮終究不是你的,畫皮並非長久之計,姑娘又是何苦呢?”

梅三娘心知她沒有惡意,索性又換成平日模樣,隻是麵對如此光彩奪目的美人,心底又多了幾分淒涼和自卑,目光偶有閃躲,小聲應道:“我原就死在大火裏,本就毫無牽掛,一心唯有複仇,那日偶然遇到一具女屍,趁著屍身留存的縫隙,我便趁機上了她的身,隻為了找那負心人索命。”

“可你又心軟了。”

“他還念著我。他說喜歡我,還百般對我好。這一次他定會真心待我。姑娘,他總不能……害我兩次,若是這樣……”聲音越來越低,想來她也沒能說服自己,早就心有動搖之意。

黛玉眸中閃過一道寒光,聯想到白日那個勸酒的男人,再看麵前泫然欲泣的梅三娘,更是覺得心疼。

“他若視你為當初的陳小姐呢?”

梅三娘不解。

黛玉輕歎一聲,索性說出顧慮:“昔日他為王權富貴,不惜殺害你這個發妻,賣了你們的孩子。如今,他亦是貪圖美色,拋棄祝他平步青雲的陳小姐,那往後呢,終究是本性難移罷了。”

梅三娘怔住,不知如何應答。

聶政也不懂情啊愛的,隻覺得繞來繞去,還是回到原地,倒不如一刀兩斷來得幹淨,隻是眼下沒有他說話的地方,隻好抱劍蹲守在一邊。

黛玉不知想到了哪裏,聲音越發悲涼,也不知究竟是在勸梅三娘還是在勸自己。

“前塵已去,既然已知當時苦,為何還要重蹈覆轍。”

“我心裏有他,自然難以脫身離去。姑娘能這般清醒,想來沒有愛過什麽人。”

黛玉怔住,腦海裏驀然浮現出一個畫麵。

天宮之上,蒼穹之間,她抱著葬花琴和一個手拿長劍的男人一起並肩作戰。

那是誰?

黛玉輕輕搖頭,梅三娘誤以為是自己的言語中傷到了她,眉目裏閃過一絲擔憂,紅唇微抿,柔聲道:“我並非有意傷害姑娘,我隻是……太怕了。自我死後,屍骨無存,地府不收我,人間無人念我,我隻有自行修煉以待來日。我怎會不恨他,我原想過殺了他泄憤,可……如今這世上隻有他對我好,隻有他了……”

說罷,一行清淚落下,這次臉皮再無皸裂,光滑的如同真的皮膚。

梅三娘自然感受到異樣,探手摸向臉頰,驚奇道:“姑娘,這是……”

“友人的一點小仙術,隻能助你維持美人相。若想貼合人形,還需自行努力。”

黛玉此話不假,勸告梅三娘倒不是讓她殺了負心漢,更不是放過他。

隻是見她純良,有心指一個方向。又見這人癡傻,非要守著一個涼薄之人,不忍她再次受到傷害,才想要勸服。

奈何跌入愛河的女子根本拉不回來。

想來其中滋味隻有再次嚐到苦才會明白。

“多謝姑娘。”梅三娘盈盈笑道,經月華洗禮的皮膚清透無暇,更為她增加了幾分風采。

“我本想勸你,奈何你心意已定,既然如此,我便留你一句忠告。切記莫要傷人,護好自己,以待來日。”

黛玉說罷,抬手化出一朵梅花插入梅三娘的發髻中,梅花落入發髻後瞬間化為無形,好似和她融為一體。

“我留了東西給你,必要時可庇護你,姑娘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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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楚慧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慌忙起床,再看一邊酣睡的丈夫,懸了多日的心終於平靜了下來。

守在一邊的丫鬟見她起身,趕忙上前伺候小姐梳洗。

這房裏原本有四個伺候的丫鬟,但自從怪事頻出,陳小姐自顧不暇,再無心理會這群丫鬟婆子,索性大部分都遣散了,隻餘下了幾個機敏的。

“記得給姑爺溫上醒酒湯,對了,再去看看林姑娘。”

陳楚慧梳洗打扮好,轉身看看**還沉溺在夢鄉的男人,麵上閃過一絲緋紅,眼見丫鬟還沒走遠,又忙道:“罷了,彩月,你給姑爺溫湯去,林姑娘那裏我親自去看看。”

黛玉本就無需睡眠,夜裏借仙術隱了身影,此時陳楚慧的記憶裏正是黛玉不勝酒力,早早便回去歇息了。

陳小姐出來,就看見黛玉站在外廳賞畫。

畫的是一個女子晨起梳妝圖,畫中女眉眼低垂唇角半彎,衣服鬆鬆垮垮的垂身,有三分梅三娘的氣韻,五官卻又像極了陳小姐。

丈夫的畫技本就是陳小姐最驕傲的地方,眼看黛玉賞畫入神,陳小姐也頗有些得意,笑道:“林姑娘若是喜歡,等官人醒了,我喚官人為姑娘畫上一幅。”

黛玉回眸,莞爾道:“此畫用筆極為潑辣,可轉至五官時卻換了一種手筆,想來這畫中人對王公子來說並非常人,還是罷了。”

“林姑娘果然好眼力。”王安旭一邊扯著衣帶一邊走了過來,似乎有些急,外衫竟然還穿錯了位。

但這絲毫沒有影響,他目光落在黛玉身上,自帶幾分傲氣,高聲道:“林姑娘既是楚慧的朋友,怎能算是常人呢?”

陳小姐斂了幾分笑意,雖然覺得不對,卻見丈夫神采飛揚,心裏也高興,隻道是多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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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陳小姐本在孕期,害喜的厲害,往常安胎的湯藥都是奶娘親自送來。可今日到了服藥的時辰,卻始終見不到奶娘,連帶著聲稱要給黛玉畫像的王安旭也不得所蹤。

黛玉無奈隻得用法術給陳小姐暫時緩解疼痛,仙力才剛覆在陳小姐身上,就產生了一串波動。

不太對。

黛玉定睛一瞧,那陳小姐的魂魄單薄,沒多久就會散去。

想來命不久矣。

黛玉麵帶不忍,天例,仙人無法幹涉凡人生死,隻得借月華之力暫時撫慰她。

郊外城隍廟。

王安旭一臉不耐地縱馬趕去,再念到家裏神仙似的小美人,心裏更是如火焚燒。

如此光景,他本應是在家中給小美人畫相,哪想到還要和一個老太婆會麵,越想越覺晦氣。

“老太婆,有什麽事這麽急,非要在這裏說。”王安旭看著跪在地上祈福的老道姑,忍不住翻一個白眼。

老道姑轉過身,一臉嚴肅,雙手如同枯枝,牢牢攥住他的手。

“我兒,娘這是在救你。”

“瘋了?你這老太婆真是越老越不清醒。”

王安旭一把甩開她的手,咬牙道:“說了多少次,不要這樣喊我,你隻是我們家的下人,注意點分寸,我娘早死了……”

“小梅回來找你了,我兒,娘這是在救你。”

老道姑一句話頓時讓王安旭清醒。

朦朧中,他好像又看見那場大火裏笑得發狂的女人。

害怕不過一瞬,他很快又清醒過來,再一細想當年蠢女人的慘狀,王安旭冷冷一笑,眼神再度染上得意。

“她已經死了,怕她做什麽,大不了再殺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