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仙蹤筆記:真的有神仙嗎?
他們離開少室山大約五裏,忽見遠山之巔,黑雲翻滾,火電閃爍,須臾間,驟雨突降。朱、陳一行人伏於櫪樹林下避雨。過了很長時間,大雨初歇,有異光出現在遠天。隨後,奇跡出現了。那光中盡是搖曳的鬆樹,有數名仙女手持一塊舞毯,緩緩打開,長達數裏。隨後,又出現數十名仙女,二人一對,舞於毯上,其四周不時出現一如觀音的諸神身影。
懷中月色
九華山道士趙知微,是唐懿宗鹹通年間的高人,一年中秋夜,陰雨連綿,對周圍人說:“甚惜此良宵!”隨後又對隨侍的道童說:“可備美酒鮮果。”
弟子與門客不知其意。
趙知微笑道:“諸位能與我一起賞月嗎?”
眾人驚:大雨夜,去何處賞月?
少頃,趙知微從山房中取杖而出,眾人跟隨。
在這野山雨夜,他們一路攀登,至群山之頂,接下來眾人驚呆:四周大雨滂沱,而峰頂長天清寥,風清月明。眾人歡喜,在群山之巔,借草而坐,擺設夜宴,詠詩談仙,及至夜半,盡興而歸。此時山下依舊大雨不止,月色難尋。
山下與峰頂可謂兩重天,山下陰雨無月,峰頂明月高懸,趙知微使用幻術了嗎?這是個疑問。
涉及月亮的幻術還沒完。
下麵的故事同樣發生在懿宗時代,主人公有個袋子,袋子裏滿是月光,可以隨時舀出一勺。
桂林有韓生,生性好酒,一日與同伴出遊,有二人同行,他們三人都帶著仆從,行至桂林郊外的一座寺院,便在此借宿一宿。當夜月明星稀,韓生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似乎想起什麽事,便提著籃子,拿著木勺,來到庭院。
同行的二人也沒睡,正在庭院閑談,見韓生出來,竟拿著籃子和木勺,心生疑惑;又見韓生對著月亮,做舀取月光的動作,就問韓生這是在做什麽。
韓生答:“今夜月明,實在難得,我怕在未來的旅途中會有風雨夜,所以取點月光放到籃子裏以備急用。”
二人大笑,他們當然以為同伴是在夢遊。
第二日天明,三人繼續趕路。同行二人想起昨夜的事,拿來韓生的籃子看,空空如也,二人取笑韓生,認為他昨夜是狂妄之談。韓生沉默不語。
轉上水路,船行至邵平,已是夜晚。他們下船在江邊小亭休息,仆從把酒菜備好,大家開吃。夜中無月,江邊風大,燈燭一點即滅,人們很鬱悶,一人故意揶揄韓生道:“韓先生,你那天收集的月光何在?”
韓生拊掌笑:“我幾乎忘記!稍等。”
韓生隨即出亭,來到江邊,上船取來那籃子和木勺。
回到亭子,他將勺伸入籃中,做舀取狀,後往夜空一灑,頓時有光如月色,滿於江亭間。韓生又舀了數十勺,一時間月色瀲灩,遠近之景盡在眼中,所謂“取籃杓一揮,則白光燎焉,見於梁棟間。如是連數十揮,一坐遂晝如秋天晴夜,月色瀲灩,秋毫皆睹”。
眾人大呼:“真異術也!”
大家飲至四更,酣暢至極。夜宴結束,韓生用勺把月光收入籃中,四周夜黑如故。
桂林有韓生,嗜酒,自雲有道術。一曰,欲自桂過明,同行者二人與俱,止桂林郊外僧寺。韓生夜不睡,自抱一籃,持匏杓,出就庭下。眾往視之,則見以杓酌取月光,作傾瀉狀。韓生曰:“今夕月色難得,我懼他夕風雨夜黑,留此待緩急爾。”眾笑焉。明曰取視之,則空籃弊杓如故,眾益哂其妄。及舟行至邵平,共坐至江亭上,各命仆辦治殽膳,多市酒,期醉。適會天大風,曰暮風益急,燈燭不得張,眾大悶。一客忽念前夕事,戲嬲韓生曰:“子所貯月光,今安在?”韓生撫掌對曰:“我幾忘之。”即狼狽走舟中取籃杓一揮,則白光燎焉見於梁棟間。如是連數十揮,一坐遂晝如秋天晴夜,月色瀲灩,秋毫皆睹。眾乃大呼,痛飲達四鼓。韓生者又酌取而收之籃,夜乃黑如故。(《三水小牘》)
上麵兩個有關月光的清美故事都見於誌怪筆記《三水小牘》,作者皇甫牧是陝西三水人,晚唐時相繼在汝州、梁州任職,進入五代十國後旅居山西。他筆下的趙知微和韓生的幻月手法令人稱奇。如果說他們分別是變出月亮和集月光,那麽在最後這個故事中,主人公則順著筷子做成的梯子爬上天,幹脆把月亮摘了下來。
那是文宗大和年間,有精通道術的周生居洞庭山。洞庭山不在洞庭湖,而在太湖畔。一年中秋,周生帶著書童,赴洛陽,渡過長江後,在揚州停留,夜宿寺院。
當夜,另有三四個旅人也在寺中投宿。時值中秋,大家來自天南海北,難以入睡,就在庭院裏閑談起來。
月光澄瑩,大家遙望,難免有思鄉之情。
閑談中,生活在“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的晚唐旅人自然提到盛唐和那時的君王,不免感慨萬千,有人背誦起白居易的《長恨歌》,當誦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時,眾人黯然。
一位旅人說:“那個時代真令人追思,明皇的一生,命運可謂多舛。”
另一位旅客說:“明皇有風姿凜然的一麵,更有柔情似水的一麵。”
第三位旅人說:“明皇喜慕仙道,也算是有超然脫塵的一麵。聽說他曾遊月宮,不知真假。”
其他兩位旅人說:“我等皆凡人,自然到不了那遙遠的神仙之所,又能怎麽辦呢?”
久不開口的周生這時候笑道:“昔日我曾拜師學仙,得些幻術,可將明月取來,藏在袖子裏,你們信嗎?”
旅人們的反應無非是:“此乃妄言瘋話。”當然,也有人感到好奇,為能遇到這樣的異能者而感到高興。
周生說:“不成此事,便成謊!”說罷,請眾人回室內,用棉布將包括窗戶在內的四麵都圍嚴實,不留一點縫隙。隨後,他命人取來不少筷子,將它們用繩子連接起來,做成梯子狀。
周生告訴諸旅客:“你們看,我要爬上此梯,去摘月。你們聽到我喊後,可進來觀看。現在,你們到室外等待。”
說完,他將門關嚴。
諸旅客在庭院中踱步,等待著令人無法相信的奇跡發生。
過了一會兒,庭院中的人忽然感到天色暗了下來,抬頭仰望,並無雲彩遮擋。正在尋找月亮時,聽到室內的周生大喊:“我從天上回來了!”
門打開,周生說:“月亮在我衣服裏,你們可以看一下。”
說著,他把衣服掀起一點,懷中真的露出月亮的一角,而此時室內通明,如有月光照耀,隻感覺室內溫度驟降,寒氣逼人。
在這個故事裏,周生竟真的把月亮摘下來了嗎?
但是,筷子結成的梯子能有多長?也許,這隻有一種可能,就是周生每走一步,梯子自己會生出一節。他是在暗室裏往上爬的,房屋中又如何能通天?又怎麽穿破屋頂的呢?唐人有詭幻的情懷,所以他們不屑解釋這些。
無論如何,作為幻術的一種,它太美了。
唐大和中,有周生者,廬於洞庭山,時以道術濟吳楚,人多敬之。後將抵洛穀之間,途次廣陵,舍佛寺中。會有三四客皆來。時方中秋,其夕霽月澄瑩,且吟且望,有說開元時明皇帝遊月宮事,因相與歎曰:“吾輩塵人,固不得至其所矣。奈何?”周生知曰:“某嚐學於師,亦得焉,且能挈月致之懷袂,子信乎?”或患其妄,或喜其奇。生曰:“吾不為明,則妄矣。”因命虛一室,翳四垣,不使有纖隙;又命以箸數百,呼其僮繩而架之,且告客曰:“我將梯此取月去,聞呼可來觀。”乃閉戶久之。數客步庭中,且伺焉,忽覺天地昏晦,仰而視之,即又無纖雲。俄聞生呼曰:“某至矣。”因開其室,生曰:“月在某衣中耳,請客觀焉。”因以舉之,其衣中出月寸許,忽一室盡明,寒逼肌骨。生曰:“子不信我,今信乎?”客再拜謝之,願收其光。因又閉戶,其外尚昏晦,食頃方如初。(《宣室誌》)
周生的幻術是登空取月。在這裏,關鍵詞是“登空”。玄宗時的一位幻術師同樣掌握這種技法。
在浙江嘉興,該幻術師因事被捕入獄。在一個盛大的節日,官府讓他暫時自由一下,參加一個表演會。幻術師聽後,露出不為人解的詭異微笑。在表演現場,他叫人準備了一條長繩,隨後將繩子拋入空中,自己順著繩子開始往上爬。觀眾看得驚詫。可是他爬著爬著,就漸漸失去了身影。顯然,他利用幻術,逃跑了。
這個逃逸同樣是美的,我們可以想象他淩空舞蹈的樣子。
幻術在唐時無處不在。
山西平陽有一陸家子弟,自幼好奇術,曾跟一名道士雲遊,後於太白山內結廬而居,以高士自居。一天,陸生正在屋子裏愣神兒,突然聽到叩門聲,打開門,見一老僧出現在麵前。
老僧說雲遊至此,陸生遂將其引入屋中對談,涉及各種異術。
隨著聊天的深入,老僧對陸生有點不以為然:“你確實追慕奇幻之術,但卻未領悟其中真正的玄奧之理,白白隱居深山。在我看來,公子不如求取功名,輕裘駿馬,遊於都市,以達平生之誌,又何必與麋鹿為伍?”
陸生有些慚愧,不過又不是很服:“聽禪師之言,當是懷有奇術的高人?但若不能在我麵前展示一下,又為什麽要虛張自炫?”
“那看我一試,請你注意。”
陸生不知道老僧要幹什麽。後者從衣服中拿出個盒子,一寸大小,黑色有光:“看好了!”
陸生目不轉睛地盯著黑盒。
老僧輕輕把盒子打開,又叮囑了一句:“你看好了。”話音剛落,老僧“即以身入,俄而化為一鳥,飛衝天……”
古書雲:“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即“形易”稱之為“幻化”。在這裏,最奇異的不是老僧幻化為鳥,而在於盒子本在老僧手裏,他又是怎麽鑽入自己手中之盒的呢?
幻術是具有美感的。
但是,用幻術作案就是另一回事了。
玄宗有一愛妃,多次被一道士用幻術引去。皇帝大怒,叫妃子再被弄走時,悄悄在道士的屋裏做個記號。最終,妃子將手印留在道士住所的屏風上。皇帝隨即派人搜查長安各道觀,最後將目標鎖定東明觀,但那個大膽的道士已跑了。
幻影迷蹤
朱敖出身吳郡豪門,有背景,頗具才華,唐代宗年間任禦史一職。此前,他還做過杭州刺史的別駕。最初,他在河南少室山隱居。玄宗天寶初年的一個夏天,宰相李泌之孫、時任陽翟縣縣尉的李舒,過中嶽寺院,聞朱敖隱居於此,故而相招。
朱敖受招,去見李舒,行至少姨廟下。少姨廟,即大禹第二任妻子之廟。在廟前,朱敖見一身著綠袍的女子,容貌甚美。朱敖以為是誰家的婢女,驚異於她為什麽夏天穿棉衣。朱敖在馬上相問,女子笑而不答,疾步入廟。
朱敖好奇,下了馬,進入廟中,但不見女子。
找了一圈,朱敖回到正堂,一扭頭,見旁邊牆壁上有組壁畫,畫中有一人正是他所見的綠袍女。朱敖凝望良久,似乎覺得那女子一直在對自己微笑,但用手摸上去,那確實是畫中人。
朱敖到了中嶽寺,見到李舒。閑聊時,朱敖把自己在少姨廟遇怪的事告訴李舒,後者頗為好奇。當天晚上,朱敖宿於中嶽寺,夢到了那綠袍女。朱敖抓著被子,欣喜異常,在夢中與該女雲雨一番。
第二天,他感到神情恍惚,似乎是精氣有損。
這樣的事一連持續了多日,直到朱敖形容枯槁,才將自己每夜所做之夢告訴李舒。
李舒聽後大驚,請來自己的朋友道士吳筠,吳道士作了一道符,為朱敖辟邪,但沒起什麽作用。隨後,吳道士又設壇,欲以道術擒朱敖夢中的綠袍女,但仍不管用。李舒想出一辦法,叫朱敖夜宿於另一位道士程穀神的房間。程修行深,道法純正,此夜綠袍女果然沒在夢中出現。
杭州別駕朱敖舊隱河南之少室山,天寶初,陽翟縣尉李舒在嶽寺,使騎招敖。乘馬便騁,從者在後,稍行至少姨廟下。時盛暑,見綠袍女子,年十五六,姿色甚麗,敖意是人家臧獲,亦訝其暑月挾纊,馳馬問之,女子笑而不言,走入廟中。敖亦下馬,不見有人,遂壁上觀畫,見綠袍女子,乃途中睹者也。歎息久之,至寺具說其事,舒等尤所歎異。爾夕既寐,夢女子至。把被欣悅,精氣越泆,累夕如此。嵩嶽道士吳筠,為書一符辟之,不可。又吳以道術製之,亦不可。他日,宿程道士房。程於法清淨,神乃不至。敖後於河南府應舉,與渭南縣令陳察微往詣道士程穀神。為設薯藥,不托蓮花,鮮胡麻饌,留連笑語,日暮方回。去少室五裏所,忽嵩黑雲騰踴,中掣火電,須臾晻昧,驟雨如瀉,敖與察微、從者一人伏櫪林下,旁抵巨壑。久之,有異光,與日月殊狀,忽於光中遍是鬆林,見天女數人持一舞筵,周竟數裏,施為鬆林上,有天女數十人狀如天仙,對舞筵上,兼有諸神若觀世音。終其兩舞,如半日許。曲終,有數人狀如俳優,卷筵回去,便天地昧黑,複不見人。敖等夤緣夜半,方至舍耳。(《廣異記》)
壁畫上的人物脫壁而出,走進了朱敖的夢裏。這樣的故事在唐朝還發生過兩次,被記載於《宣室誌》中。
唐朝有個人名叫房建,遊南嶽衡山,遇見一位道士,其人風骨明秀,頗有仙風。二人在路上交談,道士所敘上清、蓬萊、方丈等仙境的靈異之事,一如親身經曆。十多天後,房建要去南海郡。道士聞之,說:“十年前,我曾客居南海開元觀,當時有叫李侯的,他是南海的護軍將軍,曾送我一支玉簪,現在我把這支簪子送給你,望你好生保管。”說罷,取下頭簪。
房建得簪,很高興,與道士別於歧路。
當年秋,房建遊至南海郡。南海郡,唐時首府即今日廣東番禺。
這裏有座開元觀嗎?房建真的來了。這一天,他在觀裏閑逛,無意間看到道觀北軒下有兩塊磚,上麵雕刻有兩位仙人,其中一個似乎很麵熟,再觀其冠,隻有發髻,沒有簪子。
憲宗元和初年發生的另一件事,跟簪子的故事有點類似。當時,有一個叫馮生的因事被免職,閑居長安。一自稱叫鑒的老僧前來造訪,稱自己與馮生同姓,欲結為友,一來二去,就成了忘年交。年底,新任命下來了,調馮生到東越做縣尉。這時候,鑒禪師又來了。他背著書簍,跟馮生告別。
馮生問他去哪兒。
鑒禪師說:“我居住於雁**山靈岩寺西堂下,後遊長安,至今十年,與你相遇,很是愉快。如今,我將回寺,特來告別。而你也要去東越做縣尉,若途中經過靈岩寺,就去那裏看看我吧。”
幾個月後,馮生上任,過雁**山靈岩寺,想起鑒禪師的話,就入寺訪問。但是,寺僧稱這裏沒有叫鑒的禪師。馮生想:禪師當是誠信之人,不會欺騙我。他回憶起鑒禪師曾說自己居於寺院西堂下,於是轉至西堂,並無人跡,唯有壁畫一麵。
這時,馮生似乎突然感覺到了什麽,仔細看,果然在壁畫中發現一僧,容貌與鑒禪師一模一樣。馮生追思二人在長安的交往,潸然動情。
接著說朱敖的故事。
他逃脫壁上女子的侵擾後,跟李舒一起離去。
再後來,他參加了河南府考試,踏上仕途。有一天,與朋友渭南縣縣令陳察微去拜訪曾救過自己的道士程穀神。三人高談闊論,很投機,直到日暮時分,朱、陳才告辭。
他們離開少室山大約五裏,忽見遠山之巔,黑雲翻滾,火電閃爍,須臾間,驟雨突降。朱、陳一行人伏於櫪樹林下避雨。過了很長時間,大雨初歇,有異光出現在遠天。隨後,奇跡出現了。那光中盡是搖曳的鬆樹,有數名仙女手持一塊舞毯,緩緩打開,長達數裏。隨後又出現數十名仙女,兩人一組,舞於毯上,其四周不時出現如觀音等諸神身影。
就這樣,奇幻的仙景出現在天空中。過了很長時間,曲終舞止。仙女們又卷起舞毯。隨著舞毯一點點被卷起,天色也一點點黑起來。最後,天完全黑下來。朱敖等人為奇幻之景所震駭,直到夜半才緩緩回到住所。
朱敖的故事中有兩個片段。
第一個片段是遇見壁上女子並被其在夢中迷惑;第二個片段是路遇大雨,雨停後,發現天邊出現神奇的幻景。更吸引我們的當然是第二個片段。如果不出意外,第二個片段可能不是虛構的誌怪,而是發生在唐朝的一次真實的海市蜃樓事件。
按現代科學解釋,海市蜃樓是一種光學現象:“當光線經過不同密度的空氣層,發生顯著折射或全反射時,把遠處景物映顯在空中、海麵或地麵,從而形成各種光怪陸離的奇異景象。”這種幻景多發於大雨過後。但古人認為,出現海市蜃樓是因為“蜃”這種動物在作怪。西晉時,博物學者張華在《博物誌》中認為:“海中有蜃,能吐氣成樓台……”
到宋代,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對張華的觀點進行了質疑。當時,山東登州出現了一次海市蜃樓,“登州海中,時有雲氣,如宮室、台觀、城堞、人物、車馬、冠蓋,曆曆可見,謂之海市,或曰蛟蜃之氣所為,疑不然也……”
雖然進行了質疑,但沈括也沒能成功解釋產生海市蜃樓的原因。值得一提的是,在這則記載中,沈括順便提到歐陽修目擊的另一次海市蜃樓,跟朱敖看到的天際幻景非常接近。
假如以現代科學對朱敖目擊的情景進行解釋,可以認為:當時,唐朝的另一個地方,確實有一些女子在舞蹈,她們曼妙的身影通過光線的折射或全反射,被映到了少室山即嵩山的上空。
同樣是“幻”,海市蜃樓是一回事,幻由心生則是另一回事了。
唐朝中期有個叫石憲的太原商人,因做生意,往來於代北,即山西北部地區。
穆宗長慶二年(公元822年)夏,石憲正行進在雁門關附近的大道上。時值酷暑,烈日當頭,石憲非常饑渴,又有些中暑,因而止步道邊,找了棵大樹,坐下來休息。
石憲打開行囊,吃了點東西,又喝了點水,多少感到舒服了一些。連日趕路,也許有些累了,他靠在大樹上,很快就睡著了。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恍惚中,石憲覺得麵前站著一個人。
石憲定睛一看,那影像一點點清晰起來,是個僧人,披褐衣,貌怪異,雙眼如炬,正在對他微笑。
僧人道:“施主莫怕,我修行之地在五台山以南,那裏遠離塵世,有幽林清水,實為避暑勝境。從這裏去,隻有幾裏地的路,您可想與我同遊,到那裏走一遭?且我觀施主,似已中暑,如不隨我走,若因此而病,危及性命,到了那時恐怕是追悔莫及了。”
石憲遙望四周並無人煙,又酷熱難耐,水壺中的水也已所剩無幾,加上僧人的勸說,不免動心。
石憲跟僧人一路西行,走了幾裏地,果見一片密林,進入到深處,在密林盡頭,有一池潭,一群僧人正在戲水。石憲很奇怪,問僧人,僧人回答:“此乃玄陰池。我的弟子們正在裏麵洗澡,以消卻炎熱。”
說罷,僧人帶石憲繞池而行。
石憲觀看那些洗澡的僧人,總覺得有些別扭,但一時又說不出來哪兒不對勁。
再看,不禁心中大恐:戲水群僧,觀其容貌,竟都長得一樣!石憲猛一回頭,發現引他而來的僧人正在詭異地微笑。
此時四周已經黑下來。
僧人說:“施主可想聽我弟子誦經之聲?”
石憲還沒說,但已聽到池裏群僧合聲而噪。大約一頓飯的工夫,有一僧人爬上岸,拉住石憲的手:“施主與我們一起洗洗吧,不要害怕啊!”
石憲感到對方的手很冷,卻又掙脫不了,沒辦法,隻能入池,剛一下水,更覺冰冷,寒戰不已,石憲大叫一聲,睜開眼,發現是個夢。太陽在此時已經落山,他臥在道邊大樹下,但衣服已被水浸濕,渾身上下寒冷異常,仿佛剛從水中上來。
石憲覺得很難受,似乎是生病了。他思忖著剛才的境遇,一時無法斷定是不是夢幻。
石憲拚命趕路,希望入夜前能抵達前麵的村莊或客棧。一路疾行,終於見前麵有個村子。進了村子,他找了戶人家住下,休養了一晚,轉天感到身體好了些,便繼續趕路。走著走著,他聽到道邊有蛙鳴,開始沒在意,後來覺得那聲音很熟悉。他終於想起來了:這不就是那洗澡的群僧所發出的聲音嗎?他順著蛙聲尋去,走了數裏,見一池塘,裏麵青蛙甚多,鼓噪不已。
這個故事不僅僅是夢幻小說那麽簡單。
故事裏,夢幻與現實的界限實際上被混淆了。你可以說主人公的遭遇來自於夢境,也可以說那一切都是真實的,是石憲夢遊時所見,同時,也可以認為:這一切,純粹來自於他在樹下的幻想。
這三種可能都存在。
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由幻而生的。
這可以引出唐高宗儀鳳元年(公元676年)的那個著名公案。
當年,寺中風起幡動,一僧人認為是經幡在動,另一僧人認為是風在動。而六祖慧能說:“都不是,是心在動。”
這是個哲學命題:是物質決定意識,還是意識決定物質?隻是石憲沒想那麽多,殺完群蛙後,就大步流星地上路了。
秘境尋仙
唐朝詩人戴叔倫有名詩《題稚川山水》:“鬆下茅亭五月涼,汀沙雲樹晚蒼蒼。行人無限秋風思,隔水青山似故鄉。”
稚川,唐朝人心中的著名仙境。
下麵的故事就與稚川有關,與仙境,與隱逸,與仕途,與一個唐朝人的理想有關。
玄宗天寶年間,有原籍涼州的僧人契虛,俗家姓李,父親曾做過禦史中丞。但是,契虛無意權貴,而好佛學,二十歲起就進入長安佛寺修行。“安史之亂”開始,潼關被破,玄宗奔蜀,長安失陷,契虛逃入太白山。
在山中隱居的契虛,不再吃五穀凡食,而以柏葉果腹,飲山泉解渴,過起修行的日子。
一天,有白發道士自稱喬君的前來拜訪,此人貌相清瘦,仙風道骨,對契虛說:“我看你形貌秀異,神采非凡,為什麽不去仙境看看?”
契虛說:“我塵俗之人,怎麽能到仙境?”
喬君說:“其實仙境離此地特別近。”
契虛說:“既然如此,可否引我去?
喬君說:“可以,但那人未必是我。你可按我說的去做:離開太白,去商山,山腳下有一客棧,你在那裏準備美食,若遇見販賣東西的山民,就請他吃飯,他會問你去什麽地方,你就說去稚川,他就會為你指路了。”
“稚川?”契虛茫然道。
契虛按喬君說的去做了。
在商山客棧,他準備了很多好吃的,每有山民路過就請他們吃飯,前後有一百來位,他們飯都吃了,但沒一個人問契虛去哪裏。
契虛很沮喪,思忖著,定是喬君騙他,便準備離開。
就當天晚上,又來了一個賣東西的山民,契虛做最後的努力,請他吃飯。
山民說:“你要去哪兒呢?”
契虛差點流出眼淚:“稚川!稚川!我想去稚川啊,為了實現這個願望,我已經等了很多年了!”
山民道:“稚川?那是仙境,你怎麽能抵達?”
契虛說:“我自小羨慕神仙,曾遇高人,勸我到稚川一遊,請帶我去吧!”
山民道:“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去嗎?”
契虛說:“若能去稚川,雖死不悔!”
於是,山民帶上契虛,出了客棧,直奔以盛產美玉而聞名的藍田。
在那裏又準備了一下,當晚兩個人向當地的玉山進發。入玉山後,涉險流,爬危岩,走了八十裏,來到一個山洞前。有水自洞中淌出。山民叫契虛跟他用石塊堵塞洞口,以斷其流。三日後,洞口不再冒水,隨後他們才進洞。
洞裏很暗,兩個人摸索前行,走了幾十裏,來到一扇石門前。穿過該門,豁然開朗,祥雲靜浮,山明水秀,別有洞天。
山民和契虛又走了一百多裏,來到一座高山下,仰望山勢,極險峭,契虛不敢攀登。
山民道:“你想功虧一簣嗎?稚川即至,為什麽彷徨不前?”說罷,用手拉起契虛,一路攀登。
契虛頭暈目眩。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終於到雲霧繚繞的山頂了。契虛偷偷往山下看,底下的景象已杳不可見。
但稚川還沒到。
在相對平坦的峰頂,山民和契虛又走了一百多裏,再次來到一個山洞前。
穿越後,麵前是茫茫碧水,中有仙樹搖曳,樹間有條寬一尺多的石徑,其長至少有百裏。山民在前,引契虛踏上石徑,走到盡頭,又是一座高山。
山前有棵巨大的樹木,枝葉繁盛,高有數千尋。山民攀上樹,大聲長嘯,過了一會兒,有大風起於樹間,隨即見到一條巨繩從高山上垂下,巨繩末端係著一個行囊。
山民叫契虛跳進囊中,閉上眼。隨後,山民也進了行囊。接下來,巨繩開始升起,按契虛的計算,他們在囊中行進了至少半天。
最後,山民說:“你可以睜開眼睛了。”
契虛慢慢睜開眼,發現再次來到峰頂,極目遠眺,宮闕樓閣,皆呈玉色,光輝交映,如夢如幻。
契虛激動得熱淚盈眶:“啊,稚川!”
《宣室誌》中的記載是:“……於是捀子與契虛俱至藍田上,治具,其夕即登玉山,涉危險,逾岩巘,且八十裏。至一洞,水出洞中,捀子與契虛共挈石填洞口,以壅其流。三日,洞水方絕。二人俱入洞中,昏晦不可辨,見一門在數十裏外,遂望門而去,既出洞外,風日恬煦,山水清麗,真神仙都也。又行百餘裏,登一高山,其山攢峰迥拔,石徑危,契虛眩惑不敢登,捀子曰:‘仙都且近,何為彷徨耶!’即挈手而去。既至山頂,其上坦平,下視川原,邈然不可見矣。又行百餘裏,入一洞中,及出,見積水無窮,水中有石徑,橫尺餘,縱且百裏餘。捀子引契虛躡石逕而去,至山下,前有巨木,煙影繁茂,高數千尋。捀子登木長嘯久之,忽有秋風起於林杪,俄見巨繩係一行橐,自山頂而縋,捀子命契虛暝目坐橐中。僅半日,捀子曰:‘師可寤而視矣。’契虛既望,已在山頂,見有城邑宮闕,璣玉交映在雲物之外。捀子指語:‘此稚川也!’……”
山民領著契虛共入稚川城。一路走來,見仙女聖童羅列左右,其中一仙人問山民:“這僧人是誰?來自人間的吧?”
山民道:“他雖來自人間,但久願遊稚川,所以我引他來看看。”
他們穿過幾重仙霧繚繞的門樓,來到一處大殿,玉案後坐著一位仙人,姿容古怪,兩旁是金甲侍衛,甚為嚴整。
山民叫契虛跪拜,並介紹道:“這就是稚川真君。”
稚川真君聽了山民的介紹,叫契虛上前答話:“你絕了三彭之仇了嗎?”
契虛如墜雲霧中,回答不上來。
稚川真君說:“那你不能留在這裏。”
稚川真君叫山民帶契虛去殿外的翠霞亭。
該亭淩駕於空中,裏麵有一人,發長數十尺,袒衣而坐,膚黑目明,不時衝他們眨眼。
山民對契虛說:“拜。”
契虛又拜,起身後,悄悄問山民:“這人為什麽一直在衝我們眨眼?”
山民道:“他就是楊外郎,隋朝宗室,煬帝末年,天下大亂,他隱於山中,得道後成為稚川的居民。他並非在衝我們眨眼,而是在用神眼透徹人世之事。”
契虛說:“可以叫他睜開眼嗎?”
山民近前相請,楊外郎就真的猛地睜開眼,目光所至,一如日月映照,契虛驚得汗流浹背。
他們在亭壁邊看到一人,正在那打盹兒。
山民說:“此人叫乙支潤,最初也生活在人間,得道來這裏定居。”
山民帶著契虛轉了一圈稚川城,隨後按原路返回。
在路上,契虛問:“方才真君問我絕沒絕三彭之仇,什麽意思呢?”
山民道:“所謂‘彭’是‘三屍’的姓,而‘三屍’就在人體內,以吃五穀為生,專門監視人的過錯,每至庚申時分,稟告給天帝。所以,隻有不食五穀,也就是辟穀後,才能斷絕‘三屍’,最終成仙得道;否則,無論怎麽努力修行也是沒用的。”
契虛似有所悟。
這就是契虛遊稚川的故事。從上麵的經曆看,尋仙之旅真不是那麽容易。
唐朝時,通往仙境之路並不隻有這一條。《廣異記》中有一個相近的記載:
長安市麵上有位從終南山來的老人姓王,以賣草藥為生,人稱王老。據說,長安居民好幾代人都見到過他,由此可知其年歲已經很高了。當時,有位在稅收部門工作的小吏李司倉,愛慕仙道,認為王老有可能是位得道之士,所以非常敬重他。
王老每次來長安賣草藥,遇到天氣不好,都寄居在李家。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十多年。
這一天,李司倉終於向王老提出學道的要求。後者見李誠摯懇請,答應帶他入終南山學道。李大喜,立即告別妻兒,帶了幾個仆人,隨王老出長安,進入茫茫終南。
在王老帶領下,他們在一座山峰下停住了腳步。附近有一農舍,有山民遠遠衝王老揮手,及近前,問購買仙牛的事怎麽樣了。王老跟他交談後,山民高興地離去。這個山民,是帶領前一個主人公遊稚川仙境的那位嗎?
王老轉過身,指著山底的一棵高聳入雲的大樹,對李司倉說:“可爬上此樹。”
眾人開始爬樹。不知爬了多長時間,總算爬到盡頭,此時已在雲霧間,再往下張望,已看不到山底。王老又指著垂於樹間的數條青藤說:“可攀爬此藤上去。”
眾人仰望那青藤,仿佛是從天上垂下的。
順藤而上,又花費了很長時間,來到一處山腰。這時候,王老建議李司倉遣散跟著的仆人。李司倉言聽計從。仆人們很鬱悶,心想:攀樹爬藤,好不容易來到這裏,一個神仙也沒見到,倒要我們再順著藤條下去,這叫什麽事?要是不讓人跟著,早說啊!
隻說李司倉與王老,又往上爬了很久,才來到峰頂。
這裏藥草繁盛,清泉流淌,景象秀異,一些道士紛紛跟王老打招呼,王老將李司倉帶進一個大房子。這裏還住著幾十個人,有老有少,都是凡人的模樣,大約都是來學道的吧。
幾天後,在大家的企盼中,天邊出現一朵五色雲。雲影越來越大,漸漸覆蓋了峰頂。學員們都很興奮,互相擊掌祝賀。此時再望,雲朵裏飛出三隻白鶴,有聲音從雲中傳出:“導師到!”
話音剛落,一位須發皆白、鬆形鶴骨的真人自雲中而來,冉冉降落在峰頂。
王老帶領李司倉等人拜倒,導師矜持地點點頭,隨後一一接見學員,到李司倉這兒,發生了這樣的對話:
導師:“為什麽來我這兒?”
李司倉:“想學道!”
導師:“學道?”
李司倉:“是啊,王老介紹我來的。”
導師:“你還是回去吧。”
李司倉:“為什麽?”
導師:“我看你的麵相,有官祿之命。等你官祿之命到頭了,再來不遲。”
王老一聳肩膀,表示沒辦法。
李司倉:“可是……”
王老:“對了,山下有人要兩頭牛,就是你我來時遇見的那個山民,你順便把牛帶給他。”
李司倉:“我去哪兒搞牛?”
王老:“這裏有賣的。”
李司倉:“牛……”
李司倉真的就買到了兩頭牛,也許是王老出的錢,總之他帶著兩頭牛又攀藤附樹,按原路爬了下去。至於那牛是怎麽爬的,我們不太清楚。來到山腳下後,按王老吩咐,李司倉把牛送給了山民。當他再回頭時,發現身後通往仙境的山路以及那藤樹都消失不見了。
回過頭來,繼續說契虛的故事。
從稚川回來後,契虛繼續歸隱太白山,唐德宗貞元年間,轉移到華山修行。
在唐朝,華山、終南山和太白山,為關中地區道家三大隱居地。在華山,和契虛一起隱居的還有一個叫司馬郊的人,此人是個自然主義者,視山川為帷幄,以禽獸為伴侶,每日食山鳥銜來的野果。
在華山,契虛一隱就是很多年。
在古代,“仕”“隱”“仙”三個詞是始終糾結在士人的內心的。在這裏,不妨說說古時的隱逸風尚。在這種糾結中,“隱”處於中心位置,所謂低頭尋仕途,抬頭望仙雲。
隱逸理想,在中國古代的士文化中太重要了。歸隱泉林,“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天子不能臣,諸侯不能友”,這是古代隱士秉持的堅定信念。
印象中,隱逸是道家所獨有的。但實際上在儒家文化傳統的大樹上,同樣有著隱逸的葉片:“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不過,這裏說的隱,仍是在以“入世為本位”提出來的,或者說是被動的,而並非像老莊道家尤其是莊子之說,完全出自對個人終極價值的追求。這是儒家和道家關於隱逸理想的最根本的區別。明白了這一點,就好理解中國古代那些有關隱逸的人物、文化和曆史了。
那麽,到底該如果定義隱士?
隱士當然不是隱居不仕的人,而是隱居不仕的士。一字之差,謬之千裏。否則的話,遊走山野的樵夫也算隱士了。澳大利亞漢學家文青雲對於隱士有個說法:“對於任何隱逸而言,關鍵的要素是自由選擇:不管一個隱士出於什麽理由而出世,也不管他最終采取了一種什麽生活方式,隻有當他的行動是遵循某種道德選擇,而不是迫於環境壓力,他才可以當之無愧地被稱為隱士。”
現在,當我們談到隱逸的理想和傳統時,總希望找到一個源頭。在老子那裏,還是在孔子那裏?在老子的思想中,沒有明確的隱逸說法。所以,我們隻能留意孔子。而且,我們確實也發現:在他那裏,隱逸作為一種理念開始被肯定,並對後世產生了極大影響。儒家學說當然要講積極入世,“內聖外王”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但同時,孔子對隱逸之士又非常推崇,他對勸自己出仕的人這樣回答:“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袞冕之誌,各從所好,不亦善乎。道既乖矣,請從此辭。”孔子建立了入世的儒家學說,但同時又有意無意地宣揚了隱逸的理想,“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以道事君,不可則止”。
孔子雖然提出了隱逸的概念,但真正把這個概念做大的,是曆史上獨一無二的偉大而神奇的莊子。這個做過漆園吏的宋國人確實打開了中國士人心靈最遼闊的一道閘門。提起道家一般都將老莊並稱,實際上這兩者是不一樣的。老子的哲學從小處講是政治哲學,往大處講是宇宙哲學;而莊子的哲學是人生哲學,完全針對個人。在莊子看來,自由與獨立比什麽都重要,所以他為我們描繪了一個逍遙遊的境界。但有一點值得注意,莊子提倡隱逸,並非一定叫人回歸山林。在他看來,最重要的是與當權者保持距離。
在孔子以前,談到隱逸這件事,很多人提到巢父和許由。據說,巢父被堯看中,欲將君位傳給他。巢父覺得自己的耳朵被汙染了,於是跑到水邊去洗耳朵。這時候,有老父牽牛而過,說:“你聽到此言覺得耳朵被汙染了,但又為什麽在這水中洗呢,把水也弄髒了,叫我的牛沒法喝水。”這是故事最初的版本。後人把巢父的故事安到另一位賢德之士許由身上,巢父則飾演了牽牛老父的角色。無論故事主角是誰,他們都是拒絕天子之位的,所以是高潔之士的代表,被後人尊奉為隱士之祖。如果說巢父(或許由)的反應還算平和(頂多是洗了一下耳朵),那麽務光和卞隨就激烈得多了。湯伐暴桀前,找隱士卞隨、務光商量,二士皆答“吾不知也”,後來湯有天下,欲把天子位讓給二人,他們認為受到了玷汙,最後投水而死。後麵的伯夷、叔齊就比較熟悉了,因周滅商而不食周粟,逃隱於首陽山,以采集野菜為生,後聽人說周有天下,即使是野菜也是周的,於是二人就餓死了。
春秋時代的隱士,有晉文公時的介子推,此人有恩於文公,但文公返國後,他不願為官,隱於綿山。文公叫人放火燒山,為的是逼他出來,沒想到卻將他燒死。當然,還有一個版本,說他逃出了綿山,繼續做了隱士,三十年後,有人於東海邊見其賣扇。說到這裏,有人會提到買賣做得更好的範蠡。他在協助越王勾踐複國滅吳後,選擇了激流勇退,在漫遊和經商中度過了剩餘的歲月,而且經商尤其成功,被認為是儒商之祖。嚴格地說,他不算一個純正的隱士,但身上的隱退思想卻值得注意。範蠡執政懂國,作戰知兵,經商熟悉市場,其經營之道頗具原創性,作為一個人物,實在不簡單。範蠡是進退有據的士人,這一點為後世樹立了榜樣。談到這個人,很多人的觀點是:既有儒家入世之心,又有道家出世之道。如果仔細品讀,會發現,他還有楊朱“貴生”和“重己”的思想,對個人生命的保存與歡愉非常珍視。這一點對後來士人的隱逸觀念是有影響的。
不過,莊子對卞隨、務光、伯夷、叔齊那樣的人是不屑的,他認為他們並沒真正達到一種隱士的理想之境。因為對一個真正的隱士來說,並不存在一個為了政治立場而付出生命的理由。莊子的這個觀點是可以接受的。戰國時,除莊子這樣純正的隱士外,隱於山林的還有像鬼穀子這樣縱橫家和陳仲這種“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的高潔之士。後者出身齊國貴族,但心厭仕途而情係林野,居於石室,接飲甘泉,在當時影響很大。孟子在談到他時,稱他是“齊國之巨擘”。
從秦朝建立到西漢之初影響最大的隱士是“商山四皓”:東園公、夏黃公、綺裏季、甪裏先生。東漢章帝時的隱士梁鴻“仰慕前世高士,而為四皓以來二十四人作頌”。由此可見此四人在那個時代所占據的地位。四人最大的特點:一年歲高,二德行深,三知進退。在傳統的看法中,認為真正的高士,並不是說永遠呆在山中,而是說知道何時扶世,何時潛隱。四老原本是秦博士,秦末避戰亂,潛行入商山。西漢初,劉邦欲請之出山,被四老拒絕。漢初建,劉邦在選接班人問題上很頭疼,太子盈雖賢良卻懦弱,劉邦有意立戚妃之子如意,這是個大問題。秦二世而滅,一個關鍵細節,即廢長立幼,所選非人。當時,呂後和張良很著急,但又勸不動劉邦,隻好以太子之名請四皓安劉。四皓為避免天下再陷動**,慨然出山。劉邦平叛歸來,於宮中設宴,見四位巍然老者侍於太子身後,問之為誰,答曰:“商山四皓。”劉邦問此時何以出山?答:“太子禮賢下士。”劉邦後再無廢太子之意。太子繼位為漢惠帝,欲封賞四皓,四人不受而去,重返商山。四皓之高,就在於進退有據。四皓之後,西漢有名的隱士,僅有漢成帝時的陝西鄭子真、四川嚴君平。後來王莽篡漢,“是時裂冠毀冕,相攜持而去之者,蓋不可勝數”。但當時的隱逸之風隻是出自對“正統”的維護和對新政權的不接受,跟伯夷、叔齊一類沒有本質區別。
一般來說,亂世隱,盛世仕。但東漢不是這樣。無論是這個王朝初期蓬勃發展時,還是中期亂象初生時,再到末期無法收拾時,都流動著一股壯觀的隱逸潮流。這就是東漢在士人隱逸史上具有獨一無二的地位的原因。東漢曆代皇帝都非常尊重隱士的傳統,映照在社會上,使當時有一種“以不仕為德高”的隱逸情結。這種傳統與王朝之初出現的巨隱嚴光有直接關係。一般來說,王朝更迭時,往往社會會發生大動**,這時候就會有一批人出山建立功名,另一批人入山避於林泉。而新王朝建立後,皇帝為展示宏大氣象,同時也是出於對百廢待興的國家的恢複,就會征召隱士出山參與王朝的鞏固與建設。劉秀即如此,所以東漢之初,全國各地都貼著征召賢良的公文。當時有很多隱士確實重新返回了崗位。但最有資格的嚴光卻拒絕了。他是皇帝的老同學,早年曾和劉秀一起在長安讀書。劉秀曾親自去請嚴光,但後者高臥不起,劉秀上前,撫嚴光腹部,說:“子陵!不肯出山相助,為何?”嚴光睡而不應,過了半天,慢慢睜開眼:“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誌,何至強迫!”劉秀說:“子陵!我竟不能請你出山麽?”於是歎息而去。後來,劉秀仍不肯放棄,又請嚴光到皇宮,兩人同臥回憶往事時,嚴光將腳搭在劉秀的肚子上,皇帝也沒有脾氣。但即便如此,仍然無法說動嚴光出仕。
嚴光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最為純粹的隱士。他的隱逸與政治立場沒有關係,而是完全出自於個人的價值觀。最後,他離開洛陽,返回富春江,在那裏以垂釣度過餘生。嚴光對後世士人影響極大,成為東漢以後隱士的標杆。北宋範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中寫道:“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但後世對嚴光於清明之世、遇英明之主仍拒而不出的做法持嚴厲批評態度。南宋楊萬裏《讀〈嚴子陵傳〉》:“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朱元璋《嚴光論》說得更厲害:“漢之嚴光,當國家中興之初,民生凋敝,人才寡少,為君者慮,恐德薄才疏,致民生之受患,禮賢之心甚切,是致嚴光、周黨於朝。何期至而大禮茫然無所知,故縱之,飄然而往。卻仍淒岩濱水以為自樂……假使赤眉、王郎、劉盆子等輩混淆未定之時,則光釣於何處?當時挈家草莽,求食顧命之不暇,安得優遊樂釣歟……朕觀當時之罪人,罪人大者莫過嚴光、周黨之徒!”總結出來一句話:如果不是劉秀收拾亂世,哪有你在江邊安然垂釣的機會?明末王夫之亦說:“遁非其時,則巢、許之逃堯舜,嚴光、周黨之抗光武也,非其義,則君臣之道廢,而徒以全軀保妻子為本,孟子所謂小丈夫也。”話雖如此,但嚴光的個人選擇仍是值得肯定的,因為他的選擇是忠於自己內心的。東漢士人普遍的隱逸情結跟魏晉名士還不一樣,他們的隱逸更多是出於道德上的標準,也就是“守節”,認為隱是高於仕是因為“誌意修則驕富貴,道義重則輕王公”,而不是像魏晉名士那樣來自於對個體生命意識的自覺。除嚴光外,東漢還有周黨、王霸等著名隱士。關於東漢隱士氣節之高,在周黨的答複中可以看出:“天子有所不臣,諸侯有所不友。”他們在權力麵前保持著人格的高貴和獨立,堅守自己最初的誌向而不移。這實際上是隱士文化中最光輝的部分所在。
到東漢後期,大樹將傾的風雨飄搖感導致隱逸風尚的出現,而一旦大批有才有德者都歸向了山林,那麽反過來又加速了當時政權的崩潰。《後漢書·陳紀傳》:“漢自中世以下,閹豎擅恣,故俗遂以遁身矯潔放言為高。”尤其是“第二次黨錮之禍”後,作為“清流”幾乎已經無法在朝廷上立足。這時候,就隻有兩個選擇了:一是化為濁流,難得糊塗;二是歸隱林下,或講學,或全隱,於是出現了東漢“末世三隱”:黃憲、郭泰和徐稚(徐稚)。黃憲累世貧困,但學識、德行極高,名重一時。很多名士見了黃憲,都“茫然有所失”,其中周子居說:“吾時月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已複生矣。”時陳蕃為太尉,以征召天下高士為己任,曾站於朝堂上歎道:“假如黃叔度在此堂上,吾不敢先佩印綬矣!”陳蕃,中漢後期天下士人的領袖,仍有此語,可見黃憲名氣之大。實際上,當時黃憲既沒說過什麽傾世之言,更未做濟世之事,但卻仍名播天下,這正是隱士最詭秘也最神奇的地方。
名士間,惺惺相惜,當時推崇黃憲之人不勝枚舉,除陳蕃外,就數郭泰最為推崇,他稱黃憲:“汪汪若千頃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濁,不可量也。”前麵說過,郭泰早年是洛陽太學生中的領袖,與陳蕃、李膺過從甚密,他“身高八尺,容貌魁偉”,以博識和洞察力強而著稱。郭泰初到洛陽,跟眾多太學生一樣,去拜訪時任河南尹的李膺。官風“峻整”的李膺在威望上僅次於陳蕃,在洛陽能得到李膺接見和認可,被認為是“登龍門”。李膺對郭泰一見如故,大為欣賞,說:“士子我見多了,但未有如郭林宗者。”就憑這一句話,郭泰便名滿京城。後來,郭泰和李膺褒貶人物,品評朝政,開一代風氣。所以,郭泰回故鄉講學,辭別洛陽時,前來送行的名流的車輛超過千乘。回鄉後,跟從其遊學的弟子多達幾千人。郭泰是陳蕃、李膺死後東漢後期影響力最大的人。同郡名士宋衝稱其:“自漢元以來,未見其匹。”
在東漢後期的三隱中,郭泰居北地,黃憲居中原,南方的隱逸代表則是徐稚。唐代王勃在千古一賦《滕王閣序》中說:“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塌。”徐孺即徐稚,他博覽群書,無所不通,但有自己的價值標準,所以堅持不仕。漢順帝時,陳蕃為豫章太守,一到任就直接去拜訪徐稚。手下阻攔:“您應該先去官署。”陳答:“周武王在車上看到商朝賢臣商容寓所的門,便站起來致敬,以致車的座位都沒時間被暖熱。我現在去拜訪高士,有何不可?”陳蕃和徐稚一見如故,經常徹夜長談。為此,陳蕃專門在寢室為徐稚準備了一張床,聊得太晚了,便把他留下過夜。陳蕃希望徐稚出來為朝廷效命,但徐稚不為所動。因為徐知道東漢政局已回天無力。他很欣賞陳蕃意欲挽狂瀾於既倒的誌向,隻是他覺得那於事無補了。陳蕃到朝廷上工作後仍向皇帝推薦了徐稚:“我見豫章隱士徐稚、彭城薑肱、汝南袁閎、京兆韋著,潁川李曇,都是高德之士,為世人所知,如果請他們出山,出任三公,將是國之大幸。”桓帝下詔征五位隱士入朝,但沒有一個肯出山。當時,徐稚在山中讀書、耕種,自食其力,在他的影響下,當地民風淳樸清正,世所罕見。這就是隱士的力量。徐稚雖然守誌隱逸,但心中不忘那些推舉過自己的人。在陳蕃來之前,太尉黃瓊已舉薦過他了,後黃瓊去世,徐稚從江西徒步趕往江夏吊唁,因為身上沒盤纏,所以一路以給人磨鏡子掙路費。在江夏,參加葬禮的名士很多,包括郭泰。但徐稚哭完就走,郭泰叫人追趕,談到東漢時局,徐稚告訴來人:“請替我向郭林宗致謝,大樹將傾,非一繩可以維係。”後來,郭泰的母親去世了,徐稚又千裏迢迢地從江西趕往山西,古時,出行唯有借助車馬和腳力,這一路上經曆多少磨難,是可想而知的。到了山西,徐稚在郭母墓前放了一束春草,並不見郭泰便返回南方了。
及至東漢末年的建安時代,管寧代表了北方的隱士,南方則出現了以龐德公、司馬徽、崔州平、石廣元、孟公威、徐庶、諸葛亮、龐統為代表的荊襄隱士群。他們有的原籍荊襄,但更多的是躲避北方戰亂而隱居於此,一方麵這裏比較安定,另一方麵清幽的山水,為他們提供了隱士所需要的物質條件。這個群體的出現,是東漢後期士人由群體抗爭轉向自我精神獨立的一個標誌。從遠景看,荊襄隱士群是一種消極與逃逸的姿態;但於近景看,他們在人格上又是一種自覺和上升的姿態。其中的徐庶、諸葛亮、龐統選擇了出山,尤其是後二人,所代表的是隱士的一種類型:遇明主和時機成熟後,即由隱退而轉為入仕。這樣的人物,後世還有東晉謝安、前秦王猛、隋朝蘇威、明朝劉伯溫等人。但荊襄隱士群中的更多的人選擇了終身隱逸。“隱,保全自身而已,不能保全天下,故非大道。”劉表曾這樣對龐德公說。作為這個群體的精神領袖,龐答:“鴻鵠巢於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棲;黿鼉穴於深淵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棲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也就是說,出仕和歸隱,各行其誌,無高低之分。
至於魏晉之際的竹林七賢,他們中的人,無論是阮籍,還是嵇康,都不是真正的隱士,而隻是在野之士。後來著名的隱士,到了東晉時代,早期的謝安算一個,玄言詩人許詢算一個,他們代表了典型的蘭亭時代的隱士風範:一方麵保持著隱士的精神姿態,另一方麵又不拒絕富貴的物質生活。謝安我們已講,在這裏隻說許詢。他是當時的名士,但又終身布衣。他一生淡泊名利,常常把自己置身於江南清秀的山水間。他喜歡山水這一點上和晚年的王羲之一樣。許詢曾隱居於蕭山:“乃策杖披裘,隱於永興西山。憑樹構堂,蕭然自致。”以登山臨水為樂。朝廷一次次地征召他,他一次次地拒絕。許詢有高逸之趣,但又不拒絕在京城為官的朋友和仰慕者贈送的珠寶,所謂“許玄度隱於永興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諸侯之遺”。許詢用這些錢在山中為自己修建了豪華如仙宮的別墅。這在後世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在一切講求率性自然的魏晉時代卻可以。當然,也有人非議他,而許詢說:“比起把天下讓給我,收些珠寶又算什麽?”戴逵是當時的另一著名隱士,古琴、繪畫、雕塑,無所不精,所以他的隱逸生活充滿了藝術的氣息。早年時,京城權貴聞其大名,想聽他彈琴,戴逵有高節,砸琴以明誌:“戴安道非王門伶人!”尤此名聲更甚。戴逵也終身不仕,後隱於會稽剡縣,更因王徽之“雪夜訪戴”而為世人所知。
東晉的隱士在後期有包括陶淵明、周續之、劉遺民在內的“潯陽三隱”。作為隱士詩人之宗,陶淵明曾多次出仕、多次歸隱,四十歲之後徹底過起田園生活:“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歸園田居》)這是一個時代即將結束時的士人的選擇。在《飲酒》中,詩人則寫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和前代比起來,魏晉隱士在鍾情老莊上表現得更明顯,無論是陶淵明,還是劉遺民,抑或周續之,都傾心於《老子》《莊子》。尤其是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為我們描述了一個帶有老子風格的“小國寡民”的世外理想之境,千年以後,引得後人探尋和追慕。他們與廬山高僧慧遠關係密切,並加入了蓮社。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動向,表明佛教對中國隱士有了影響。與陶淵明同一時代的宗炳,在具有隱士身份的同時,還是那個時代第一流的山水畫家。朝廷屢次征召其出山,皆被拒絕。他是繼許詢、王羲之之後,又一個狂熱的山水愛好者。按史上記載,他“每遊山水,往輒忘歸”,“愛遠遊,西陟荊、巫,南登衡、嶽,因而結宇衡山”。他潛幽穀,行遠山,達三十年之久。晚年時,不能再遠行,於是把自己曾去過的山水都畫於家中牆壁上,“撫琴動操,欲令眾山皆響”。
隨後南北朝時的陶弘景,是古代隱士中的一個典型。他36歲辭官,“脫朝服掛神武門,上表辭祿”,後隱居於茅山。陶弘景深知廣謀,梁武帝蕭衍建梁前,與陶弘景過從甚密。後蕭稱帝,朝廷每有大決策,必派使者入茅山征求陶弘景的意見,“書問不絕,冠蓋相望”。時人稱之為“山中宰相”。陶本可以隱居到更遠的名山,但卻沒這樣做,而是隱居在了離京城建康(今南京)很近的茅山。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他是有想法的人:因為離京城近,皇帝才可以跟他形成互動。在追逐自然適意的人生體驗的同時,又參與著國家大事的製定,取得隱士與權力的兩全。對他來說,權力角色未必是其終極追逐的,他也許隻是把決斷國事當作構成隱士價值的另一個部分。這需要與京城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地理上的距離和精神上的距離),這個度是不好拿捏的,但陶弘景很好地完成了這個角色。
隱逸內涵發生微妙的變化,是在寄居江南的東晉王朝時期。東晉名士除了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外,向外又發現了山川之美。東晉前,即使嚴光隱居於美麗的富春江,在他那裏,第一重因素也是出於對人格和精神獨立的堅守。而東晉之後,士之隱,雖也存在嚴光這樣的心理,但純粹的山水審美和由此帶來的生活方式已日益顯得重要起來。再後來,山水情結由停留於欣賞自然景觀上升為一種陶冶心性的生活,最後至唐朝時化為一種人文情懷,正如李白所說:“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撥雲尋古道,倚石聽流泉。花暖青牛臥,鬆高白鶴眠。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詩中既描繪了自然的美景,又追慕了隱士生活的清幽,還表達了一種生命的理想狀態。隱逸生活的具體內容,往往又為旅行、讀書、彈琴、品茶、修道、參禪、詩歌、書畫、名士互訪等所環繞,如此的人文生活孕育了山水詩歌(或稱之為隱逸詩歌)和山水畫。反過來,這種文藝映照又使隱士文化本身顯得更為深幽可人。
李白一生就至少隱居五次,甚至一度還模仿竹林七賢,與孔巢父等人搞了個“竹溪六逸”。他被征召到長安出任翰林學士,隱逸的背景給了很大的推力。如果說李白的隱逸,多是出於個人的性情,那麽另一批唐朝隱士情況有所不同:他們把隱作為出仕的跳板,代表人物是盧藏用。盧實際上考中了進士,但由於暫時沒被授予官職,所以直接去了長安旁的終南山隱居,以退為進地等待朝廷征召,後來果然以高士的身份被授官左拾遺。另一名隱士司馬承禎則堅持不仕,返回天台山前,盧藏用為之送行,指著終南山說:“此中大有嘉處。”意思是,在這裏隱居就可以了,何必遠赴天台?承禎答:“以仆視之,仕宦之捷徑耳。”宋士對唐人的這種做法是看不慣的,《新唐書》:“然放利之徒,假隱自名,以詭祿仕,肩相摩於道,至好終南、嵩山為仕途捷徑。”這就是“終南捷徑”的由來(為什麽偏偏是終南山和嵩山?因為終南山和嵩山,一個離長安近,一個離洛陽近,而且一個是道教名山,一個是佛教名山,崇道信佛的唐朝皇帝們基本上就在這兩都之間轉悠,所以隱居在這裏會很容易地被朝廷發現)。
唐有盧藏用,也有李泌。李泌,同樣有道士背景,最後卻做到了宰相。他的傳奇當然不在於此,而在於他進退有據。時逢“安史之亂”,李泌為唐肅宗近臣,為平叛出謀劃策,深得皇帝欣賞,雖還沒做宰相,但卻“權逾宰相”。李泌雖得寵,但有保身之道,“泌有謀略而好談神仙詭誕”,在遇到麻煩的時候,往往假借神仙之名擺脫困境,同時也給競爭對手無意於世俗功名的印象,他與肅宗有約:“俟平京師,則去還山。”後長安收複,李泌就真的告別皇帝,去衡山隱居了。後來,世間風雲變幻,他幾出幾隱,唐德宗時代,又被召回長安出任宰相。李泌深具儒道兩家的氣質,既能從儒家的角度為國家建功立業,又能很好地踐行修身養性的道家理想,無論是出山還是退隱,都心懷平和,榮辱不驚,這在古代是少見的。
李泌的經曆,實際上也道出中國古代士人的三種互為關聯的理想:隱、仕、仙。
雖然盧藏用這樣的行為也成為一種現象,但相較之下依舊是少數。在唐朝,更多的隱士是像我們故事主人公契虛的朋友司馬郊那樣的,在紅塵與權力麵前保持著人格的高貴和獨立,堅守自己最初的誌向而不移。這是隱士文化中最光輝的部分所在。往大裏說,在權力和主流的對麵,它樹立了一種別樣的人生樣式和價值觀。這種價值觀所包含的是人格的高貴、精神的自由、誌向的堅守和選擇的決絕,在優美的山水中,開辟出一條讓我們欣喜的文化和生活的道路。
談隱士文化時,有一點是無法回避的:與其相輔而生的山水文化和田園生活。“隱士”二字從字麵上講,一為隱,一為士。在哪裏可以隱呢?自然是峰巒疊翠、林木清幽的山水間。華夏大地,本來就多奇秀山水,在進入工業社會前,沒有環境的汙染與破壞,那時的一山一水,更有古樸的魅力。在唐時,終南山冠蓋整個帝國,其他隱逸名山則有華山、嵩山、廬山、衡山、天台山、四明山、青城山、武夷山、太白山、羅浮山……
繼續說契虛的故事。
隱居華山的他,多年以後,已達到不用進食的辟穀境界了,每天喝風飲露。
辟穀分“服氣辟穀”“服藥辟穀”。在這裏,契虛采取的是“服氣辟穀”。反正,他越來越有仙人範兒了。
後來,司馬郊去世,百鳥聚庭院而鳴,契虛也很難過。
唐朝遠山,空穀幽蘭,如此生活,夫複何求?但對契虛來說,還有一樁心願沒完成,那就是——成為稚川永久的居民。司馬郊死後,契虛繼續在華山隱居修行。當時,有叫鄭紳與沈聿的,自長安來,至華山,逢大雨,二人投宿於契虛的茅屋。
由於契虛不再吃五穀雜食,所以當鄭、沉到來後,契虛沒食物給他們吃。
二人奇怪於契虛不吃飯卻能神采豐奕。契虛把自己的經曆說給他們聽。二人辦完事,返回長安時,鄭紳單獨去華山腳下契虛所住的草廬拜訪,但草廬已空。鄭紳頗為感慨,在他看來,作為隱士的契虛已成仙得道,去稚川定居了……
販茶求仙記
講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它發生在一批茶葉販子身上。
玄宗天寶年間,安徽壽州大茶商劉清真帶著十九個員工,運送大批茶葉去洛陽、長安販賣。他們這趟生意帶了多少茶葉呢?每人“一馱”(相當於現在的一百多斤)。劉清真作為老板,自己當乘馬押送,這樣算來,共帶了一千九百多斤茶葉,可以說是個巨大的數字了。而且,唐朝時,壽州茶很有名,這趟買賣當值不少銀子。
一路上,劉清真帶人曉行夜宿,十分謹慎。
此日一行人進入河南陳留地界,遇見了強盜。還好,盜賊不是很多,加上劉清真等人拚死保護,茶葉沒被搶走。後聽路人說,陳留一帶不是很太平,總有過往客商被劫。為安全起見,劉清真聽從了一位當地人的勸說,改變了方向,不再西行洛陽、長安,而是一路北折,往魏郡方向而去。
魏郡在唐朝時屬河北道魏州,治所在河北大名,人口眾多,在當時很繁榮。
在去魏郡的路上,他們遇到一位老僧,同行了一段路,彼此熟悉起來,即將分別時,老僧勸他們不要去魏郡了:“那裏未必是佳處,還是去山西五台吧。”
“五台?”劉清真問。他心裏想,這裏距五台路途遙遠;最主要的是,這些茶葉是不是適合販賣到那裏。
老僧見其猶豫不定,說:“若諸位嫌遠,不妨先跟我回寺,再作商議。”
劉清真認為:一路疲憊,到寺裏休息兩天後再擇地趕路確也不遲。另外,還有一點,對佛道都很感興趣的劉清真,觀老僧之貌,聽其談吐,認為老僧來曆不凡。於是,他們去了幾裏外老僧修行的寺院。
寺院不大,但很肅穆。入寺後,老僧整日為眾人講經論法,說得劉清真等人悟性頓開,最後的結果令我們詫異:一行人竟都有了遠離塵世之念。於是,劉清真等二十名茶葉商人放棄了販賣之旅,終日伴隨老僧左右,一住就是二十年。
這老僧到底是幹什麽的?
這一天,老僧對劉清真說:“最近有大魔出現,你們會受到它的禍患,需要提前防備,否則會壞大家的修行。”說罷,叫劉清真等人跪在地上,他含水而噴,口中念咒,劉清真等人就慢慢變成石頭。
但他們心裏都很明白,並非真的變成了石頭,隻是一種法術而已。
很快,有來自山西代州的捕快數十人路過寺院,轉了一圈,唯見群石寂靜,荒草縈繞,便離去了。
當晚,老僧又用水噴這些石頭,劉清真等人恢複人形。
劉清真知道,如果不化為石頭,也許會有一場無法預知的劫難。
一個月後,老僧又道:“大魔又起,必定會全力搜索你們,怎麽辦?我想把你們送到一個很遠的地方,你們都去嗎?”
劉清真等人點頭。
老僧令他們閉上眼,稱這是一次秘密的飛行:“你們記住一點,飛行過程中不要睜眼看,否則會壞了大事。當你們覺得已經落下了,再睜眼不遲。你們到了山上,會發現一棵神奇的大樹,你們可於樹下修行。樹上會長出靈藥,你們食後自有奇跡發生。”
劉清真等人均被賜一顆藥丸。
老僧說:“吃了它,這些天就不會再感到饑餓,但你們這幾天要好好思考,隻有深奧的佛法,才是超塵脫俗的橋梁。”
劉清真等人一起拜謝老僧,隨後閉上眼。
於是,他們就真的冉冉飛起。半日後,他們感到腳踩到了地麵,這才睜開眼,見山林一片,有樵夫過來,於是向其打聽,才知道已到江西廬山。他們往前走了一陣,果見有一棵大樹翠枝蔽日。
劉清真大喜:“大師所說的奇樹當是它!”
眾人在樹下打坐。幾天後,樹幹上長出一隻白蘑菇,鮮麗光澤,飄然而動。
眾人異口同聲:“這就是大師所說的靈藥吧!”
當時的計劃是:把白蘑菇采下來,二十個人一起分食。但其中一人,趁大家不注意,一口把白蘑菇全給吞下去了,包括劉清真在內的所有人均大驚,隨即紛紛指責。但已成事實,打那人一頓也沒什麽用了。正在大家鬱悶時,那人突然消失不見,隨後再看,見其端坐於大樹的一根枝條上。
劉清真說:“難道是因為你吃了白蘑菇而高升了嗎?”
劉清真叫那人下來,那人似乎沒聽到,就是不下來。
七天後,奇怪的事發生:在枝條上端坐的那人,身上竟長出綠毛,很快有仙鶴飛來,在樹頂盤旋。
那人對樹下的劉清真等人說:“我確實背叛了你們。不過,我現在真的得道啦!我就要離開你們了,去謁見天帝。你們今後要繼續努力啊,爭取早一天像我這樣,成為一個真正的神仙。再見!”
劉清真懇請他下來,但那人沒搭理他,顧自乘雲飛去。劉清真等十九人沮喪至極。這就是十九個人成全一個人的故事。
天寶中,有劉清真者,與其徒二十人於壽州作茶。人致一馱為貨,至陳留遇賊。或有人導之,令去魏郡。清真等複往,又遇一老僧,導往五台,清真等畏其勞苦。五台寺尚遠,因邀清真等還蘭若宿。清真等私議,疑老僧是文殊師利菩薩,乃隨僧還。行數裏,方至蘭若,殿宇嚴淨,悉懷敬肅。僧為說法,大啟方便,清真等並發心出家,隨其住持,積二十餘年。僧忽謂清真等曰:“有大魔起,汝輩必罹其患,宜先為之防,不爾,則當敗人法事。”因令清真等長跪,僧乃含水遍噴,口誦密法,清真等悉變成石,心甚了悟而不移動。須臾之間,代州吏卒數十人詣台,有所收捕,至清真所居,但見荒草及石,乃各罷去。日晚,老僧又來,以水噀清真等,成人。清真等悟其神靈,知遇菩薩,悉競精進。後一月餘,僧雲:“今複將魔起,必大索汝,其如之何吾?欲遠送汝,汝俱往否?”清真等受教。僧悉令閉目,戒雲:“第一無竊視,敗若大事,但覺至地,即當開目。若至山中,見大樹,宜共庇之。樹有藥出,亦宜哺之。”遂各與藥一丸雲:“食此便不複饑,但當思惟聖道,為出世津梁也。”言訖作禮,禮畢閉目。冉冉上升,身在虛空,可半日許,足遂至地,開目,見大山林,或遇樵者,問其地號,乃廬山也。行十餘裏,見大藤樹,周回可五六圍,翠陰蔽日,清真等喜雲:“大師所言奇樹,必是此也。”各薙草而坐。數日後,樹出白菌,鮮麗光澤,恒飄飄而動。眾相謂曰:“此即大師所雲靈藥。”采共分食之。中有一人,紿而先食盡,徒侶莫不慍怒,詬責雲:“違我大師之教。”然業已如是,不能毆擊。久之,忽失所在,仰視在樹杪安坐,清真等複雲:“君以吞藥故能升高。”其人竟不下。經七日,通身生綠毛,忽有鶴翱翔其上,因謂十九人雲:“我誠負汝,然今已得道,將舍汝,謁帝於此天之上,宜各自勉,以成至真耳。”清真等邀其下樹執別,仙者不顧,遂乘雲上升,久久方滅。清真等失藥,因各散還人間。中山張倫親聞清真等說雲然耳。(《廣異記》)
竊食丹藥成仙的故事在唐朝還有一例,地點是山西蒲州,也就是現在的永濟。蒲州在唐時是詭異之事頻發的州郡,在這裏不妨看看幾個發生在蒲州的故事。
其一:玄宗天寶年間,蒲州的一個樵夫入山砍柴,午後睡在樹下,被一條大蛇吞噬。那人醒來後,發現四麵漆黑,腥味撲鼻,趕忙抽刀去捅,這才出來。但是,從此之後,那人身體的一半就開始脫皮,猶如麻風病人。
其二:幾十年後,仍是在蒲州,有人挖地鑿井,遇一石板,不小心掉落到井中,底下群蛇無數。蒲州人從最初的恐懼,到後來的麻木,最後似乎適應了,隻是感到了饑餓。當然沒有吃的,但他看到纏繞在自己身上的蛇一個勁兒地吸氣,於是自己也效仿,後來竟不餓了。在冰涼的蛇窟,蒲州人待了一個月,這時候他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條蛇。這一天,他聽到驚雷聲,隨後群蛇亂舞,直躥天空。那人慌忙中抱住一條大蛇,也躥出深窟,耳邊風聲颯颯,等他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平州,也就是河北秦皇島。
其三:文宗開成年間,蒲州有小吏於晚上巡夜。當夜天晴,月朗星稀,長街漫漫,靜謐無人。行至景福寺前街,忽見一黑衣人盤坐在寺牆下,低著頭,雙臂抱膝,寂然不動。小吏懼,低聲問:“誰?”黑衣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小吏再次嗬斥,仍不作答,於是逼近。那人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直視小吏,“其人挽而不顧。叱且久,即撲其首,忽舉視,其麵貌極異,長數尺,色白而瘦……”後來有一年,重修崇福寺寺門,挖地基時,在深處發現一隻油漆桶,桶口被白泥所封。
接著講另一個竊食丹藥而成仙的故事。
蒲州永樂縣有座叫道淨院的道觀,唐文宗時有道士鄧太玄在觀中煉丹。多年後,雖丹藥煉成了,但擔心藥力不濟,故而沒有服用,而是叫弟子收藏起來,由道士一同監管。
鄧太玄死後,門徒周悟仙成為道觀管事。轉眼到了宣宗時代,一個叫侯道華的蒲州人出現在道觀門前,說自己好道,願入觀侍奉周悟仙,別無所求。周自然高興,將他留下。侯殷勤備至。觀中道士也都使喚他,有什麽累活都叫他幹,侯絲毫沒怨言。他喜歡讀史書,看諸子百家的經典之作,博覽群書,幹活之餘,手不釋卷,每每大聲朗誦,眾道士問緣由。
侯道華回答:“天上沒有懵懂無知的仙人啊。”
眾道士張大嘴巴:“你的意思是,你將來能成仙?嗬嗬。”
侯道華笑而不語。
蒲州盛產大棗,甘甜純脆,為唐朝之冠。在每年所產的棗中,會有一兩個沒核的,誰吃到它預示著會有好運降臨。奇怪的是,邋邋遢遢的侯道華一連三年,都神奇地吃到了無核棗。
這天早晨,侯道華幹完活,拿著斧子去修古鬆的垂枝。道士們不解其意。轉天,大家發現侯道華不見了。古鬆下有桌案,上麵有杯水,還有雙鞋,侯道華的衣服則掛在昨天修剪的鬆枝上。
是的,他飛升成仙了。按記載,這一天是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農曆五月二十一日。
顯然,鄧太玄所煉的丹藥被偽裝成仆人的侯道華竊食了。故事中有個細節,即侯道華說過一句話:“天上沒有懵懂無知的仙人啊。”南宋時,陸遊在《老學庵筆記》中點到了這個片段:唐道士侯道華喜讀書,每語人曰:“天上無凡俗仙人。”此妙語也。《仙傳》載:有遇神仙,得仙樂一部,使獻諸朝,曰:“以此為大唐正始之音。”又有僧契虛,遇異境,有人謂之曰:“此稚川仙府也。”正始乃年號,稚川乃人字,而其言乃如此,豈道華所謂“凡俗仙人”耶?
陸遊的意思是,侯道華說天上不應有懵懂無知的神仙,但實際上確實有,比如有的神仙不知“正始”為三國時魏國的年號,有的不知“稚川”是東晉道士葛洪的字。由此看來,糊塗神仙確實不少。
回到第一個故事。我們不知道,那個激變為神仙的茶葉販子到了天界後會不會是個糊塗神仙。但無論如何,在這個由販茶引起的故事中,我們都失算了。我們沒想到這最後成了一個十九個人成全一個人的故事。最鬱悶的應該是領頭人劉清真,他實在無法想象自己的這次販茶之旅的遭遇竟是這樣離奇,更難以接受自己的一個手下意外地成仙。
故事一波三折,有的細節甚是令人回味,比如那人成仙前身上長滿綠毛。難道這是成仙的步驟之一嗎?故事中的老僧又是誰,他所說的“大魔”到底是指什麽?倒黴的劉清真等十九人最後去了哪裏?是回故鄉壽州了,還是找那老僧說理去了?
張果老是蝙蝠精?
有傳言說“八仙”裏的張果老是隻白蝙蝠精,大概沒人相信。不過,這卻是事實。
唐玄宗時,原籍山西的道士張果,白發飄飄,老態龍鍾,沒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歲了。他隱居在恒州中條山,坐騎是一匹白驢,據說可日行萬裏。休息時,他就將驢如折紙一樣疊起來,放進小背箱;騎時,用水一噴,即化為驢。
玄宗慕仙崇道是出了名的,曾多次召見張果,但都被拒絕。
此前,唐太宗和唐高宗也曾召見他,都沒如願。女皇武則天雖崇佛,但對道士也尊崇有加,欲召見這位山西老鄉,但被張果裝死搪塞。到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張果突然出現在邢州即現在的河北邢台。玄宗大喜,再次懇請其入長安,此次終於如願。
在長安,玄宗問張果神仙知識,後者一一對答。就在這時候,另一個著名的道士葉靜能出現了。
葉靜能是玄宗的私人仙術顧問,與羅公遠並稱雙星,二人同為道教典籍《真龍虎九仙經》的注者。在該經中,提出了一個著名觀點:道士因煉丹而成仙,根據功力深淺,可分為天俠、仙俠、靈俠、風俠、水俠、火俠、氣俠、鬼俠、劍俠九個檔次。
葉靜能此次從洛陽遊曆歸來,在洛陽的時候,他剛處理完一件離奇的事。
當地有一女子被認為患了魔症,家人請葉道士幫忙除魔。葉說:“此魔為天魔,因罪被罰下到人間,但期限將滿,即將返回天庭,無須除去。”
女子家人不信。
葉靜能說:“你們跟我進山,那魔雖附於女身,但其真形潛藏在陽翟山的湖中。”
大家來到陽翟山的一處大湖,葉靜能在岸邊作法,不久後,湖中慢慢浮出那個天魔的頭顱,竟有三間屋子大。
隻說葉靜能回到長安,玄宗立刻召見了他,見麵便迫不及待地問他:“法師!張果無所不知,如此奇異,他到底是何方神聖?”
葉靜能答:“我確實知道他的底細,但由於他道法深厚,若說出他的來曆,我必然當場死去。”
玄宗:“張果如此厲害?”
葉靜能:“但也有辦法保我不死。”
玄宗:“什麽辦法?”
葉靜能:“若陛下摘去皇冠、脫去龍靴以救臣,我就能複活。”
玄宗當然答應了。
於是,葉靜能緩緩地說:“張果,他本是上古時期,混沌初開之際的一隻白蝙蝠精!”話音剛落,葉即七竅出血,倒於地上。
玄宗朝,有張果先生者,不知歲數,出於邢州。帝迎於內,禮敬甚。問,無不知者。一旦,有道士葉靜能,亦多知解,玄宗問:“果老何人?”靜能答曰:“臣即知之。然臣言訖即死,臣不敢言。若陛下免冠跣足敕臣,臣即能活。”帝許之。靜能曰:“此混沌初分白蝙蝠精。”言訖,七竅血流,偃仆於地。玄宗遽往,果老徐曰:“此小兒多口過,不謫之,敗天地間事耳。”帝哀懇久之,果老以水噀其麵,複生。其後果老辭歸邢州所隱之處,俄然不知所往。(《獨異誌》)
雖有前言,但玄宗還是大驚,慌忙摘去皇冠、脫去龍靴,跑去見張果,將罪責攬到自己身上。張果冷笑:“陛下,葉靜能這個小兒,不知好歹,禍從口出,安能不死!若不懲責,自會敗壞天地間之事。”
玄宗苦苦哀求,希望張果開恩,給葉靜能一個機會。
張果看到皇帝的樣子,不好駁了他的麵子,便答應了。張果來到葉跟前,用清水噴麵,口中念念有詞。不一會兒,葉靜能睜開眼,從地上站起來,複活了。
但是,玄宗對張果的年歲還是有些懷疑:他真的有那麽大歲數嗎?
這一天,玄宗去鹹陽打獵,捕獲了一頭鹿。張果見此鹿後,感慨地說:“此仙鹿也!已滿千歲。昔日漢武元狩五年打獵於上林苑,當時我侍奉左右,曾捕獲此鹿,又給放了。”
玄宗大驚:“天下之大,有鹿甚多,時代變遷,王朝更迭,先生如何知道這鹿是當時您為漢武帝隨從時捕獲的呢?”意思是說,您真的曾生活在漢朝嗎?
張果笑道:“陛下不信?武帝放鹿時,在其左角下拴了個銅牌,可以一看。”
一檢查,果然如張果所說,玄宗緊急著又問了一句:“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現在已經有多少年了?”
張果答:“該歲是癸亥年,那一年武帝開鑿了昆明池,到現在已八百五十二年。”
在這裏放個插曲。上麵講到玄宗捕獲漢武帝時的鹿,類似傳說還有一個,見於薛用弱《集異記》。記載中,天寶十三年(公元754年)重陽日,玄宗狩獵沙苑,雲間有孤鶴飛翔,皇帝親射之,鶴帶箭而墜,但就再快落地時,突然又“歘然矯翼首於西南,眾極目久之,不見”。也就是說,又飛走了。
鏡頭轉到成都郊外十五裏處的一個道觀。道觀東廊下第一院尤為幽寂,有青城山道士徐左卿客居於此。其人風格清古,行蹤飄忽,反掌之間,往返青城。一天,徐道士自外歸來,“神采不怡,攜一箭”,對人說:“吾山中偶為此物所加,已無恙矣。然此箭非人所有。越明年,箭主到此,當付之。”
“安史之亂”後,玄宗西行到成都避難,過該道觀,意外見到自己一年前所射之箭。後來,人們再也沒見到過徐左卿。據說,徐在沙苑中箭後,一路西飛,路過武興也就是現在的陝西略陽時,停落於高峰上。後有人在峰頂上建飛仙觀,到宋時遺址猶存,宋人登觀賦詩:“翠嶺標仙跡,雲間碧樹開。每聞岩鶴過,疑是羽衣來。絕嶠時飛石,寒譚忽起雷。必應苑中箭,猶寄在丹台。”
接著說張果的故事。
事實上,在此之前,玄宗對張果還有兩次測試。
當時,宮內有高僧夜光禪師,最善視鬼神,玄宗叫他看看張果。夜光進門,拜皇帝後,環視四周,說:“不知張果來了沒有?”其實,這時張果就在皇帝身邊站著。又有方士邢和璞(見《唐朝詭事錄》第一部),最善占卜,但麵對張果,卻算不出其生年。
在宮廷裏生活了一段時間,張果告辭。玄宗親自送別於長安之郊。臨別時,皇帝實在憋不住了,直接問:“先生到底生於何時?”
張果笑道:“上古時,堯帝丙子年生人。”
玄宗也笑:“先生莫說謊。”
張果:“堯帝時,我做侍中一職。”
玄宗:“當時有侍中這個官職嗎?”
張果:“您又不是那時的人,如何知道那時沒侍中一職?”說罷,上驢而去。
蝙蝠確實有成精的可能。比如,下麵的主人公就遭遇過這樣的事。主人公叫木師古,一個具有想象力的名字,聽上去就像個得道之人。
道士的名字往往具有特點,多取“玄”“隱”“微”“靜”等悠遠之字。不過,也有例外,按《宣室誌》記載:“大曆年間,有仆仆先生,不知何許人也,自雲姓仆名仆,莫知其所由來。家於光州樂安縣黃土山……神仙頻降,有姓崔者,亦雲名崔,有姓杜者,亦雲名杜,其諸姓亦爾,則與仆仆先生姓名相類矣。”
也就是說,這些得道之人的名字分別叫:仆仆、崔崔、杜杜……
接著說木師古。故事中,他的身份是位旅行者。德宗貞元初年的一個夏天,他背著包正行走在江南金陵地界——又是貞元年間!
日暮時分,木師古投宿到一座古寺。
木師古拜見住持,住持指向側廂房的一間陋室。
木師古有遊俠性情,非常不悅,因為他看到本應住人的客廳緊緊地閉著,以為住持看不起他,就質問住持:“我為什麽不能住這一間?”
住持說:“並非我吝惜,隻因這客廳有凶物,入住者非傷即死,我在此寺生活了三十多年,客廳傷了三十人!一年前,我令徒弟將其關閉,再不敢住人。”
木師古執意要住。
他越聽住持的話越是感到好奇。
住持沒辦法,隻好叫徒弟打開廳門,收拾了一下,叫木師古進去。
房間一明兩暗,正中是廳堂,左右是寢室。木師古轉悠了一下,看出這屋子確實已有很久沒有住人了,因為積塵遍地,結有蛛網。
木師古此刻才相信住持說的是實話,但現在已經騎虎難下,即使這裏麵真的有凶物,也隻能住下了。
入夜後,木師古做了準備,從行李裏抽出一把尖刀,枕於頭下。這覺算是睡不好了。他在**輾轉反側,腦子裏一直在琢磨:會有什麽怪異事發生?他又檢查了一下裏屋和外麵的廳堂,沒發現可疑的地方。
迷迷糊糊中,木師古挨到二更天。
忽然,躺在**的木師古感到一陣寒冷,一下子就醒了。
要知道,現在是盛夏。木師古在黑暗中有些緊張。隨後,他感到這股寒冷是從帷幄外一點點飄過來的,仿佛有人在扇扇子。
木師古悄悄起身,猛地抽出尖刀,向帷幄外砍去。
到底是常在江湖上行走的人,雖然木師古開始有些擔心不安,但凶怪之事發生後還是能主動出擊。
木師古並沒有下床看,而是收好尖刀,再次躺下。時間到了四更,他感到那股寒冷之氣又吹了過來,木師古又抽出刀來……
天亮後,寺裏諸僧叩門,木師古安然應答,眾人皆驚。
大家進屋,在床邊發現了兩隻中刀而亡的蝙蝠。每一隻,翅膀都有一尺八寸長,眼珠突兀,呈銀色。
寺院住持說:“按《神異秘經法》的說法,百歲蝙蝠往往會附於生人的嘴上,吸其精氣,以求長生。到三百歲時,就可化為人形,飛遊天界。現此二物被滅,可見它們還不到三百歲,法力還不是很厲害。”
蝙蝠在古代被認為是神秘的象征,這種神秘來自它們的模樣和習性:它們的相貌如此怪異,因類似老鼠,在唐時又被稱為仙鼠。它們有一雙沒有羽毛的肉翅,喜歡倒掛著休息,夜間才出來活動,沒人知道它們白天待在哪裏。
這所有的一切都給人想象的空間。
古寺中的蝙蝠,單翅長達一尺八寸,雙翅張開近四尺,個頭非常大(現在發現的最大蝙蝠即吸血蝙蝠,雙翅張開可達1.5米)。故事中,講到蝙蝠吸人精氣後,滿三百歲,可化人形,但更多的觀點認為,到了一千歲時,它們的顏色可由黑色變為白色,最後化為人形,甚至修煉成仙。所以,唐人對白色蝙蝠是非常敬畏的。
說到蝙蝠的顏色,按段成式在《酉陽雜俎》的記載,南方還有一種紅色蝙蝠:“劉君雲,南中紅蕉花時,有紅蝙蝠集花中,南人呼為紅蝙蝠……”這種蝙蝠和其所喜歡棲息的美人蕉都是有劇毒的。
至於木師古,他背上行囊繼續上路了。後來,有人在浙江赤城山看到過他。
太歲與靈芝
先說發生在唐朝寧州的一則短新聞:
當地農民耕地,在地裏掘得一物,樣子類似堆積在一起的菌類,上麵似乎有上千隻眼睛一樣的東西,農民不知挖到的是什麽,把它移到路邊,行人大多也搖頭不知,直到一個西域胡僧出現:“你挖到的是太歲,快埋掉,否則……”
農民雖沒讀過什麽書,但也在老人那聽到過這樣一句話:“別在太歲頭上動土!”驚恐中,他趕緊將太歲移回原處,埋進土裏,但一年後他和家人還是死去了。
在太歲頭上動土,曆來被認為將會招致災禍。這種禁忌有著悠久的曆史。
在比唐朝還遙遠的時代,人們就對太歲充滿敬畏,認為太歲充滿神秘色彩,見過它的人萬中無一,一旦遇上則是極惡的凶兆。
關於太歲出現的新聞不止此一條。
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也有記載:山東即墨縣百姓王豐掘地見一肉塊,“大如鬥,蠕蠕而動”,王豐擔心遇見了太歲,慌忙把坑填上,但晚了,“肉隨填而出,豐懼棄之”,那肉塊追至王豐家,“經宿肉長,塞於庭”。幾日後,王家老少全部暴斃而亡。在這裏,令人恐怖的是太歲不斷變大,最終塞滿了王家的庭院。
太歲到底是什麽?
太歲並不是虛構出來的東西,在人間確有其物。
它是一種生在土壤裏的非常少見的“介於原生物與真菌之間的黏細菌複合體”。它有一個特點:假如你拿刀切一塊,它馬上又會長上。所以,在古人看來,太歲具有超能力。
當然,也有不怕太歲的。
晁良貞能判知名,性剛鷙,不懼鬼。每年,恒掘太歲地豎屋。後忽得一肉,大於食魁,良貞鞭之數百,送通衢。其夜,使人陰影聽之。三更後,車騎眾來至肉所,問太歲:“兄何故受此屈辱,不仇報之?”太歲雲:“彼正榮盛,如之奈何!”明失所在。(《廣異記》)
晁良貞曾在地裏挖出一個太歲,不但不害怕,還抽了太歲數百鞭。後來,有一天晚上,他偷聽到有聲音問太歲為什麽受辱而不報仇,太歲沮喪地說:“晁良貞精氣強盛,我拿他也沒辦法啊!”轉天,那個倒黴的太歲便不知道逃到哪兒了。看來,太歲也是看人下菜的,欺軟怕硬。
另外,據古書上記載,倘若在地裏挖到太歲,雖為凶兆,但若立刻抽它百鞭,便可免除災難。晁良貞用鞭子抽打太歲的初衷即在於此。他很幸運,最後把太歲搞定。但也有不成功的:“上元末,複有李氏家不信太歲,掘之,得一塊肉。相傳雲:‘得太歲者,鞭之數百,當免禍害。’李氏鞭九十餘,忽然騰上,因失所在。李氏家有七十二口,死亡略盡……”
在上麵的故事中,李氏用鞭子抽打了太歲九十多下,快到一百下時,太歲忽然消失不見,隨後其家七十二口死亡殆盡,可謂功虧一簣。其實,對付太歲,還有一個辦法,就是直接把它蒸著吃了,即以毒攻毒,一如下麵故事中主人公所為。但意外的是,當主人公吃完後,發現那不是太歲。
蘭陵蕭逸人,亡其名。嚐舉進士,下第,遂焚其書,隱居潭水上,從道士學神仙。因絕粒吸氣,每旦屈伸支體,冀延其壽。積十年餘,發盡白,色枯而背僂,齒有墮者。一旦,引鏡自視,勃然發怒,且曰:“吾棄聲利,隱身田野間,絕粒吸氣,冀得長生。今亦衰瘠如是,豈我之心哉?”即還居鄴下,學商人逐什一之利。凡數年,資用大饒,為富家。後因治園屋發地,得物狀類人手,肥而且潤,色微紅。逸人得之,驚曰:“豈非禍之芽?且吾聞太歲所在,不可興土事,脫有犯者,當有修肉出其下,固不祥也。今果有,奈何!然吾聞得肉食之,或可以免。”於是烹而食,味甚美,食且盡,自是逸人聽視明,力愈壯,貌愈少,發之禿者盡黰然而長矣,齒之墮者亦駢然而生矣。逸人默自奇異,不敢告於人。後有道士至鄴下,逢逸人,驚曰:“先生嚐得餌仙藥乎?何神氣清晤如是。”道士因軫其脈。久之,又曰:“先生嚐食靈芝矣!夫靈芝狀類人手,肥而且潤,色微紅者是也。”逸人悟其事以告,道士賀曰:“先生之壽,可與龜鶴齊矣。然不宜居塵俗間,當退休山林,棄人事,神仙可致。”逸人喜而從其語,遂去,竟不知所在。(《宣室誌》)
江蘇蘭陵有位蕭逸人,不知其名,曾入長安參加進士考試,落榜未中,遂焚書退隱,跟道士學神仙之術。
後來,他開始絕食辟穀,每天清晨,在水邊伸展骨骼,吸納野外之氣,以求長壽。但似乎不那麽成功,因為十多年後,本還是青年的蕭逸人,頭發已完全白了,麵色枯槁,牙鬆背駝,看上去老得不成樣子了。
有一天,他拿來鏡子一看,見自己如此模樣,勃然大怒。這是個脾氣很火爆的人,上麵已有考試未中就焚書的例子了。
蕭逸人扔下鏡子,說:“我棄名利,隱逸荒野,以求得道,竟衰老至此,這哪是我的追求!”
於是,蕭逸人來到鄴城經商,白手起家,幾年後已是當地很有名氣的富豪了。看來,此君既不是讀書的料,也不是學道的料,而是經商的料。這時候,他稱不上是蕭逸人了,還是稱其為蕭商人吧。盡管家境已富,但蕭商人還是頗為鬱悶,因為他老態龍鍾的樣子著實讓他憂心。
卻說此日,他又購置了一塊地皮,欲建別墅。起地基時,挖出一團東西,呈人手狀,顏色微紅,感覺肥潤。蕭商人大驚:“看樣子,是傳說中的太歲?我聽說不可在太歲頭上動土,挖地見太歲,當為凶兆!”
蕭商人沮喪時,又想起一句話:“見太歲雖不祥,但若食其肉,可免災。”
於是,他將太歲烹熟了,眼一閉,心一狠,咬了一口。意外的是,那東西味道奇鮮,令人欲罷不能。等吃完了,蕭商人感到神清氣爽,四肢通達,幾天過後,拿鏡子一照,老態盡失,禿頂變長發,牙齒亦新生,又恢複了年輕時的樣子。
蕭商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更多的是興奮。
他周圍的人都很奇怪:一夜之間,此人怎麽返老還童了?
後來,一雲遊道士來到鄴城,路上偶逢蕭商人,大驚道:“您吃過什麽仙藥嗎?否則的話,為什麽如此清逸?”
道士為蕭商人診脈,說:“你曾吃過靈芝!”
“靈芝?”
“所謂靈芝,形如人手,顏色微紅,其狀肥潤……”
蕭商人就將自己的遭遇告訴了道士,後者祝賀道:“那確實不是太歲,而是罕見的人手靈芝,吃了它,您壽命可與龜鶴齊年!所以,現在您已不適合居於俗世,當退隱山林,清淨修道,成仙有望。”
蕭商人大喜,這不正是自己早年的追求嗎?
看來,他還是有仙緣的。再後來,蕭商人拋棄家業,一個人悄悄地離開鄴城,他的身影最終消失在唐朝的山林間……
在這個故事中,蕭逸人的人生經曆了非常大的轉變,最終靠一棵稀有的靈芝改變了命運的走向。
靈芝屬於菌類,在唐朝時尤其被人看重,因為大家認為食後有助於成仙得道。
事實上,早在東晉年間,著名道士葛洪在《抱樸子》中就曾披露過靈芝的妙用,還指出:假如在深山中發現有七八寸的小人兒乘著微型車馬,他們即是被稱為“肉靈芝”的異菌所變。吃了它們,就能成仙。
唐代誌怪中,果然出現過葛洪記載的那種靈芝:“昔有人泊渚登岸,忽見蘆葦間,有十餘昆侖偃臥,手足皆動。驚報舟人。舟人有嚐行海中者識之,菌也。往視之,首皆連地。割取食之,菌但無七竅。”這則記載見於《嶺南異物誌》。
說的是,有旅客在岸邊蘆葦叢中發現“十多人”臥在地上,奇怪的是腦袋都連著地,像從地裏生出來的一樣。這正是葛洪所說的“肉靈芝”。關於奇異的靈芝,在唐朝還有一些記載:
玄宗天寶初年,臨川郡人李嘉家的房柱上生了一棵靈芝,形狀像傳說中的仙人天尊。
代宗大曆八年,盧州廬江縣發現了一棵紫靈芝,高達一丈五尺,在尺寸上為唐朝之最。
文宗開成三年,段成式在長安修行裏寓所裏發現枯去的紫荊樹的根部生出一靈芝,“大如鬥,下布五足,頂黃白兩暈,綠垂裙,如鵝韝,高尺餘”。
武宗會昌二年,宋州莆田縣山岡的一塊巨石上,生出一棵靈芝,大小如土筐,蓋子和莖部是黃白色的,下麵依次變為淺紅色。這有可能是最名貴的“石桂芝”。據說,這種靈芝生於岩石或洞穴間,吃一斤可延壽千年。
牧羊的龍女
唐高宗儀鳳年間,書生柳毅到長安趕考,最後名落孫山,本欲回轉湖南老家,但突然想起有個老鄉客居涇陽,便擇路去拜訪。
柳毅催馬走了六七裏路,忽有群鳥從草叢間直飛天空,他的馬受了驚嚇,一路飛奔,好不容易才停下,當柳毅抬起頭時,見有女孩在路邊放羊。
女孩麵容美麗,但雙眉緊鎖。柳毅下馬相問。女孩並不應答,柳毅連問數遍,她才開口哭訴。原來,女孩是洞庭龍王的小女,嫁給涇川龍王的二太子,但二太子行為**,並不珍惜小龍女,公婆也護著兒子,還虐待小龍女,把她趕到野外。
小龍女淚水漣漣,說:“此地離洞庭遙遠,我的遭遇父母並不知道。我知道公子的家鄉離洞庭不遠,可以為我傳封書信嗎?”
柳毅說:“這有何難!但問題是,人仙兩隔,就算我到了洞庭湖,又如何去龍宮見你父母?”
小龍女說:“洞庭南岸有棵大橘樹,您到樹下,解了腰帶,在樹幹上敲三下,便會有人出來迎你。”說著,她取出書信一封,潸然淚下。
柳毅很同情小龍女的遭遇,立刻上馬辭別,去替她送信。走了一會兒,柳毅又回來,問:“你們神仙也放羊嗎?有什麽用處呢?難道神靈還會宰殺它們嗎?”
小龍女:“哈!你看到的這些並不是羊啊,是雨工。”
柳毅:“雨工?”
小龍女:“所謂雨工,或稱為雨師,也就是掌管降雨的神。”
柳毅舉目望去,那些羊的樣子和神情確實很怪。柳毅催馬將走,又想起什麽,轉身說道:“這一次,我給你做信使,望姑娘回歸洞庭後,不要忘記今日。我是凡人,你是仙女,莫要避而不見。”
小龍女說:“公子多慮了。以後,我們就像親人一樣了,怎麽會避而不見呢?”
柳毅打馬而去。
在涇陽老鄉處,柳毅小住兩天,即告別朋友,回轉湖南。在洞庭南岸,真的就發現了一棵大橘樹。柳毅按小龍女說的做,當腰帶在樹上敲到第三下時,洞庭湖水掀起巨浪,有甲士現身波浪中,拜而問道:“貴客從何處來?”
柳毅隻是說有事要見龍王,甲士見其有來頭,便引路:“請您閉上眼。”
柳毅閉上眼。再睜開時,已到龍宮。龍宮樓閣相連,金碧輝煌,仿若夢境。甲士帶柳毅來到一處叫靈虛殿的地方。這裏的殿柱是用白玉做成的,台階是用青玉鋪就的,床則是珊瑚鑲製的,簾子是水晶串成的,門楣上鑲著琉璃,屋梁上飾著琥珀。
柳毅心裏想:到底是仙境啊,裝修得確實不錯。
左等右等,龍王一直沒露麵。柳毅問:“你家大王呢?”
甲士:“我家大王正在玄珠閣跟太陽道士論《火經》,很快就過來。”
柳毅:“《火經》?”
甲士:“龍以水顯靈,隨便一個水珠就可淹沒山穀;太陽道士是人,人善用火,小小燈火就可化阿房宮為灰燼。水火有別,本質不同。太陽道士精於火理,我家大王此次請他來,就是要聽一下他有關於火的高論。”
話音未落,一穿紫袍者飄然而至。
洞庭龍王問:“洞庭水深,先生何以到此?”
柳毅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自己,隨後把小龍女在遠方的遭遇一一說明。隨後,取出書信,交給了龍王。龍王看完信後,掩麵而泣,泣罷一再感謝柳毅。龍王把書信傳至後宮,於是很快聽到一片哭聲。
洞庭龍王說:“不要這樣哭,錢塘君會聽到的!”
柳毅問:“錢塘君?”
洞庭龍王說:“也就是我弟弟。他以前做過錢塘長,現在已被罷官。”
柳毅又問:“為何怕他聽到哭聲?”
洞庭龍王:“他脾氣不太好。當然,他也極為勇猛。上古時,堯為帝,天下泛濫洪水達九年之久,即是他發怒的結果。這些日子,他又跟天將不和,發水淹沒群山,天帝看在我的麵子上,才沒治他死罪。現在,他被拘禁在我這裏。”
話音未落,一聲霹靂,一條帶著鎖鏈的紅色巨龍如烈焰升騰般現身玉柱旁,隨即飛騰而去,不知蹤跡。
後來,洞庭龍王宴請柳毅,席間有眾多龍宮人物。
奇異的是,柳毅一抬頭,似乎看到小龍女的身影。難道她已經被解救回來了?
洞庭龍王說:“在涇川受苦的小女,確實已經回來了。”
柳毅很迷惘。
宴席上,一風度翩翩的男子向柳毅敬酒,正是錢塘君。
錢塘君對洞庭龍王說:“兄長,我剛才直飛涇陽,在那裏與涇川水族接戰,大勝之,又向天帝稟報情況,天帝知道了實情,把以前對我的懲罰也免除了。”
洞庭龍王問:“這次與涇川水族作戰,傷害了多少生靈?”
錢塘君答:“六十萬。”
洞庭龍王又問:“毀壞田地了嗎?”
錢塘君:“八百裏。”
洞庭龍王:“那欺負我女的無情無義的小子在哪裏?”
錢塘君:“已被我吞吃。”
宴罷後,柳毅一直想著小龍女。
轉天,洞庭龍王再次宴請柳毅。兩龍王載歌載舞,最後拿出分水犀牛角、夜明珠等珍寶相贈。
第三天,錢塘君單獨宴請柳毅,酒過三巡,抓住柳毅的一隻胳膊,說:“我有一事對君說,若答應,皆大歡喜;否則,大家都不好看。足下以為如何?”
柳毅不卑不亢。
錢塘君:“欲將小龍女嫁與先生,望先生勿要推辭!”
柳毅當即回絕。衝動起來的他,跟錢塘君吵了起來,最後說:“何以強加於人?再者,難道我為你們送信,就是為了這個嗎?”
柳毅不從,錢塘君對其更加佩服,二人繼續歡宴。
轉天,柳毅辭行,洞庭龍王的夫人露麵,大家為柳毅餞行。這一次,小龍女在座。她上前拜謝,神色憂傷,似為別離,而柳毅,竟有點後悔自己先前拒絕了錢塘君的提議。
柳毅上岸,發現十多個龍宮侍從挑著滿筐珠寶跟在後麵,直到還家後,這些侍從才告別離去。由此,柳毅成為超級富豪。再後來,他娶了妻子,但很快妻子就死了。他又娶了第二任妻子,沒多久也死了。
柳毅很是悲傷,決心離開這傷心地,於是搬家到金陵。
這一天,有人向柳毅求親,稱有盧姓小姐,來自名門,品貌雙全,丈夫早死,現求一配偶。柳毅想了想,便答應了。開始時,還沒發現什麽,直到婚後一個月,柳毅發現妻子長得越來越像小龍女了,隻是比印象中的小龍女更為豐滿嬌媚。
柳毅試探著給妻子講自己傳書的往事,盧氏聽後一笑:“怎麽會呢?真是不可思議啊!”
一年多以後,盧氏為柳毅生下一子,兩人更為恩愛。孩子滿月之日,盧氏笑道:“夫君,難道想不起我們的往事了嗎?”
柳毅望著妻子。
盧氏道:“也許你猜到了,我便是洞庭龍王的女兒,也就是你曾在曠野中相遇的牧羊女。深蒙大恩,亦愛郎君,當時欲嫁,卻被拒絕。後父母想把我嫁給錦江龍王之子,我不從,剪發閉門明誌。父母為我所動,而恰逢郎君喪偶,故而有機會再次出現在你麵前。現在,我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大喜之事,故而說出這一切。你還記得嗎,當初我們曠野相遇,你曾對我說,將來我若回到洞庭,希望我不要對你避而不見。我不知道,那時候你是否已喜歡上我了?但後來,在龍宮,你為什麽又拒絕了我叔父的提親?時過境遷,你可以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嗎?”
柳毅聽後,淚水盈眶,說:“曠野相遇,我更多的是為你的淒慘遭遇而抱打不平,雖然心有愛慕,但亦努力克製。之所以說希望你以後不要對我避而不見,隻是信口之言。至於拒絕錢塘君的逼婚,是因為在當時的情境下,激起了內心的反感和憤怒,因為最初搭救你為的是個‘義’字,如何能娶你而去?但別離時,我再次看到你,心裏已開始後悔。”
話說到這兒,小龍女已經是淚眼迷蒙。
後來,兩個人輾轉回到湖南,拜見洞庭龍王,皆大歡喜。
再後來,夫妻移居南海,過著逍遙的日子。到玄宗即位,求各地修道之人入宮傳授仙術,為了避免被騷擾,柳毅攜妻重返洞庭。
開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被貶南方,乘船過洞庭,遠望一座大山現於碧波,很快山後飛來一船,船上人問:“是薛嘏嗎?柳公恭候。”
薛嘏上山,峰巒蒼翠,樓閣隱現,一如仙境。柳毅出現,拉著薛嘏的手,感歎道:“我們分別沒多長時間,但你都已經有了白發!”
薛嘏笑:“兄為仙,我為人,如何比?”
柳毅拿出仙丹五十粒贈予薛嘏:“每服一粒,可增壽一年。吃完後,再來找我,到那時,就不必再在人間受苦了。我們兄弟,也就不會再分開了。”
薛嘏大喜。
宴飲後,兄弟拱手而別。
關於柳毅的傳說,到此結束了。
從那以後,再沒有他的消息。而這個柳毅娶龍女成仙的故事,是薛嘏講給別人聽的。聽眾中,有隴西人李朝威。他默默地把故事記錄了下來。將近五十年後,人間也沒有了薛嘏的消息。
這就是凡人與龍女的愛情傳奇。
在唐時,龍女作為精怪的一種,大量湧入誌怪。柳毅與小龍女的故事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篇,影響也是最大的,故而有無名氏做續集,但續集中沒有沒繼續講述二人以後的生活,而是談到其後代,一個叫九娘子的小小龍女。
說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涇州東有一花樹掩映的湖,裏麵有一叫九娘子的龍紋靈怪出沒。鄉民在湖邊建廟,求其保佑風調雨順。涇州西,亦有一深潭,有潭神叫朝那。朝那經常騷擾九娘子。
到了唐僖宗年間,涇州刺史周寶在夢幻中奇遇九娘子,後者向其傾訴:“我本為龍女,外祖父乃是洞庭龍王。我嫁給一處龍王之子,但他性情暴虐,遭了天譴,除我脫身外,滿門族滅。後來,我拒絕父母為我安排的新的婚事,輾轉獨居於涇州東湖,卻遭西潭靈怪朝那的脅迫,屢屢逼我成親。我不從,雖接戰,卻不敵,故而想向您借兵。”
周寶遲疑:“你既是靈物,為什麽向凡人借兵?”
九娘子解釋:“我確實是龍女,跟天下湖海中的龍王,都多少沾親帶故,但若借水族大軍,必殺得天昏地暗,此處百姓與良田難保。當年,我家親戚錢塘君為我母報仇,使涇州化為齏粉。況且,我前夫罪犯天條,我也是待罪之人,不便大張旗鼓。”
這樣一說,周寶才答應。轉天,周寶發兵千人到東湖廟外護衛。
七天後的淩晨,天還沒亮,周寶發現帳前垂手站立一人。周呼其人,不應答,便欲點上蠟燭。
那人說:“人仙路殊,陰陽有隔,莫用燭火逼我。”
那人繼續說:“我是九娘子的仆人,您雖發兵千人,但由於我們所在的兩界不同,所以九娘子並不能指揮他們,周大人可以再仔細思量一下,看看怎麽辦。”
周寶想了想,叫部下拿來花名冊,從中找出以往戰死士兵的名單,共計步騎兵一千五百人,領頭的是都虞侯孟遠。隨後,登壇焚香,發牒至東湖廟。
先前護廟的士兵回來後,其中一士兵狀若癡呆,後密報周寶,說自己被領去見了九娘子,九娘子稱帶兵的孟遠謀略不夠,作戰時,本欲襲擊對方,卻反被對方打了埋伏,問周寶能不能換一個將領。
周寶沒辦法,想起一名不得誌的大將,叫鄭承符的,但鄭還活著。可已經顧不了那麽多了,周寶再次登壇焚香,發牒至東湖廟。沒多久,周寶就接到鄭將軍去世的消息。又過了幾天,聽說他又複活了。
按鄭將軍描述,被九娘子請去後,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施展自己的謀略,動用三道埋伏,佯敗逆襲,兩路夾擊,大勝敵軍,力擒朝那。不過,按鄭講述,朝那作怪,是受了九娘子父親柳毅的指派,因為他不願叫女兒淒苦地獨居異地……
在人間就不得誌的鄭承符,似乎嚐到打仗勝利的甜頭,因為本來複活的他在幾天後就真的死去了。有目擊者看到,在鄭死的當天,這位大將軍帶著一隊人馬,詭異地出現在東湖邊,又詭異地消失在湖中。